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塌陷 ...
-
如果爱,也能千秋万代,再见到你,还要等几次花开。
这是吴邪某天闲得无聊时翻的一本杂志的卷首语,不知怎么竟记下了,和那些经过手透着温润窑泽的青瓷白瓷一起,和那些传世无双的孤本藏品一起,在心里留了浅浅的一个印子。
千年之下,人事音书,亦不过是渺茫。一个人能够最顺手最无所顾忌地加诸到另一个人身上的,是伤害,不是爱。一个人扛不起的,两个人刚好扛起了,就是再艰难也要走下去吧,否则,怎么对得起那个陪你一起磕磕绊绊头破血流求一次安静相依的人?
吴邪突然很想知道千年以前的那两个人,他们一个躺在这里,欲语泪先下。一个不知抛洒在什么地方,望断天涯。如真的有六道轮回,他们会不会仍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继续着几千年的纠缠,又或者,因了谁一个倦怠眼神,疏离目光,早就彼此相忘?……毕竟,千年太长。
他猛地停下急促的脚步,满头的汗也顾不上擦,咬了咬唇,忽然加快了速度,不要命地冲上去,抱住墙角坐姿看起来有点蜷缩的清浅人影,“小哥……”
闷油瓶漠然睁眼,身形展开来挣开环绕在肩上的双臂,喉咙里凉凉地冒出一个字,“滚。”
吴邪固执地不愿松手,刚想说什么,下一秒,闷油瓶只是轻轻地一挥手,他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震开,重重摔到身后数米的石墙上。直到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才感觉到与石墙相撞的背脊已经痛得直不起来,哀叹一声,终于还是亲身感受到闷油瓶天下无双的强悍力量,这一撞比起在云顶天宫摔下护城河那次只重不轻,虽然那瓶子留了一手没用上秒杀粽子的力气,但要想没摔痛,除非是奇迹。
他把半口血咽回去,深呼吸一下,也不管有多难看,弓着身子一步步挪回到闷油瓶身边,仍然坚定地紧紧抱住他,“你再摔一次,骨头就真的要断了……”
闷油瓶看着他一脸“摔坏了你拿什么赔”的奸商表情,顿了顿,倒是真的没有再摔,吴邪就放心地像是找到了支柱,下巴搁到他肩上,半晌,头埋下去轻轻说,“我不好。”
闷油瓶像是没听见,吴邪却敏锐地感觉到怀里的肩膀在微微地发抖,表情一如既往地隐忍。他用力地抱紧了些,抬起头,声音不由得也带着不可名状的颤,“我不好……”这个拥抱,应该在你独自承受所有怀疑的时候,早一点给你的……真的不想再看见,你那种,全然无助的样子。
闷油瓶扭头看他,声音像冰底之泉,波澜不惊,“在壁画墓室,吴三省失踪之前,你怀疑我捂住你的眼睛是要掩饰什么。在主墓,你怀疑我认识赵无琊。在书房,你怀疑我是要找什么东西,才跟着我进去。在青铜镜前面,你怀疑我借一个故事脱嫌。在刚才的配殿里,你怀疑我……要置你们于死地。”
他抬起头,眼神穿透黢黑的墓顶,不知道望到了哪里。
每一次吴邪的不相信,其实他都尽收眼底,有时候真的怕了自己的洞察力,可是心是在什么时候慢慢冷下来的?主墓外面,他大致看了一遍主墓和旁边墓道、耳室的方位,就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只是在途中,那道壁画墓室外曾见过的可疑白光又再度一闪,让他犹豫了一下。他想留下仔细查看,却担心着吴邪在主墓会出事,走到墓门外的时候果然听见吴邪在鸣枪,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冲进来,竟然发现……吴邪在试他……
吴邪的嘴角小小地抽动了一下,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记仇……
侧过头去,却看到那人苍白的侧脸和几无血色的唇,莫名地心下一慌,那种久违的恐惧潮水一样漫上来。他定了定神,直起身对他道,“不会了。即使你对我说谎,我也相信那是真的。”神态语气,无一不像足了起誓。……其实心里,早就想这样相信了。
闷油瓶晃了晃神,头往后轻轻抵住冰冷的墓墙。最好不要,有的时候……我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
今日情真,只因今日天真。不过,我还是想永远记得,你给我的每一个“相信”。
他注意到他即使努力坐直也还是微曲的背,还是摔疼他了,他没想到那里有墙。转开眼去,却说了一句和在鼎室里一模一样的话,“这样到处追着我跑,也不嫌累。”
吴邪眯起眼,“不嫌,你跑到哪我就受累追到哪,斗里那么危险,你不在旁边我都睡不踏实……”嘴角一弯,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无邪。
他还想再说什么,四周突然响起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紧接着腰上一紧,被闷油瓶搂住就势在地上滚了两圈,下一秒,他们方才靠坐的墙边已经落满了乱石。更多细小的沙石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掉落下来,整个墓室刹那间变成了摇摇欲坠的危房。
吴邪惊得口都合不上,“塌……方了……”没等他再细想,手随便往地上一撑,竟沾了满手血迹!
闷油瓶带着他就地又是一滚,退到唯一一面保存尚且完好的墙边,从始至终,吴邪都感觉到有一双手牢牢地护着自己,他没有被飞溅的碎石砸到一星半点,也没有被地板擦伤。
此时这间墓室就像被小孩子踢了一脚的积木,稀里哗啦塌了大半,入口也被挤压得不成样子,只剩下身后一堵墓墙勉强维持住了这个空间最后的平衡。
“吴邪,这是什么墙?”闷油瓶一手贴上去,气息不知怎的竟有些不稳。
他不对劲……这一刻吴邪完全坚定了心里的猜测。从前那个闷油瓶以一当十还可以从容应对,可以腰板挺得直直的和血尸对峙,根本不会在地上滚了两圈就气都喘不好……他强自镇定下来,依言去察看那堵石墙,这个时候他慌不起,就算是不知道闷油瓶出了什么状况,总还知道古墓里塌方会有什么连锁反应,他不能慌,这个人救他无数次,他总要护他一次……
他可以肯定,要在这里引起一场这样声势浩大的塌方,单是凭借自然的力量恐怕难以完成。
“承重墙,应该还撑得住。”吴邪说着,凝重的神色里有几分轻松。然而就在下一刻听到了他最不愿听到的声音,不大,沉沉地像是积聚了天崩地裂的力量,石材纵裂……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看似坚不可摧的巍峨墓墙竟缓缓下陷,裂作几块巨石铺压下来,扬起满室尘灰,如同整整一座城池的覆灭。
闷油瓶一手拉着吴邪快速蹲下去,身体自然地覆在吴邪头顶倾斜成保护的弧度,然后,仅仅以一只右手举过头上去挡那高速下落的石块。吴邪被他的左手紧紧圈在怀里怎么也挣不脱,抬起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那张苍白坚毅的脸,断裂的石墙接二连三地落下,他不敢去听头顶一下又一下残忍的撞击声,只是仿佛全身的神经都能够准确地捕捉到那个与他紧紧相依的身体每一次细不可察的颤抖,避无可避。埋下头,隔着微凉的体温,耳边穿来的心跳却不可置信的安稳、平静,让人忍不住沉溺。
以前听到以卵击石这个成语总觉得蠢得可以,这一刻,面对这样一个为了保护他在做同一件蠢事的人,却只是想哭。
闷油瓶死死咬住唇,整条手臂好像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抵挡着每一块重逾千斤的落石,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想到暗道口吴邪捧着他一只手小心翼翼包扎的眼神,心不可名状地静了下来。废了就废了吧,也没有什么的……
最后落下的一块巨石他终是没能挡住。尖利的石缘割过吴邪的后背,他懒得去管,闭上眼用力回抱住闷油瓶。就在刚才,他听见一声清晰的“喀啦”,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起灵……”
“我没事。”说话间额头已经渗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松开吴邪,慢慢弓起身跪坐在地上,左手不自然地按住右手手臂。
吴邪小心地扶上他的肩,生怕他一碰面前这个人就会碎掉一样,“怎么能没事……这么多血……还有,你的手……”
闷油瓶没再说话,吴邪只看到那张褪尽血色的脸上一颗颗豆大的冷汗不住地往下掉。他心里疼得厉害,一般人,被硬生生砸断了骨头,不当场昏死过去就有鬼了,他这样咬牙撑着做什么?就算直接晕过去,或者开口喊一声痛,也不会有人笑他啊……
“你以为……你的命真的有那么不值钱么?”垂下头去,只有自己可以听得见的自言自语。他想起梦里面赵无琊凌空而起出腿去挡那根铁棍的决然身姿,不是不知道后果是什么,不是不知道会有多痛,只是这痛宁愿自己照单全收了,也不想那个人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一辈子撞破南墙不回头地爱着那个人,也只肯为那个人舍生忘死。
忽然间泪水就湿了眼眶,如果那是爱,如果这也是爱……我是不是已经伤你太多……?
吴邪俯下头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吴邪是个混蛋,他怀疑你,冤枉你,还冲你开过枪……不值得。”
闷油瓶松开皱紧的眉,只是淡淡地回一句,“我会带你出去。”
“你傻啊?……”
“一只手,也一样可以。”
回答他的只剩下湮没在胸腔里的低泣,一滴炽热的泪落在颈边,转瞬消失无迹。
“咳咳……”
胖子和潘子从一片狼籍中抬起头来,互相交换了一个“没事吧?”的眼神,两人都是一身破落狼狈,随便从天桥底下抓一个流浪汉看着都比他们齐整。
胖子扶着一堆乱石站起来,都说郁闷的环境出诗人,胖子状似潇洒地抖了抖身上几斤重的土灰,深情款款地望向潘子,“亲爱的老潘,”举起一只手臂模拟手握一把利斧的英雄形象,“我感觉自己像是盘古!”殊不知那个动作其实猥琐得像猪肉摊大叔举着菜刀剁排骨……
潘子“呸”地一声,随手抓起一块小石子精准地点杀了他的头,“我他妈还后羿呢……”话没说完就被胖子抖落下来的灰呛了个七晕八素。
胖子摸了摸中招的额头,讪笑,“后羿哥哥好准头……”
“我限你一秒钟内恢复正常。”潘子从嘴里挤出一句话,语气是正经八百的威胁。想了想,“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小三爷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万一再塌方一次……”
话说到一半,头顶摇摇欲坠的断石立马有了松动的迹象……
胖子一把扯开潘子躲过一阵“石雨”,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人在说天在看呐,三老头没教过你吗……别跟老天爷叫板儿……”话音刚落,头上稀里哗啦撒下来一堆沙石给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遍。
潘子干笑,一句话原封不动地丢回给他,“人在说,天在看,啊?”
听到头上石缝间摩擦的声音变得危险起来,刚刚经过那么大规模的塌方,这里确实不是久留之地,潘子神色一正,“王盟呢?”
“唔……”一旁的石堆边上传来王盟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怎么了?”潘子见他姿势僵硬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蹲下去仔细查看。
“腿……痛死了……”王盟的声音带着委屈,“老板……”还说你会罩着我,该你罩的时候就跑得没影了……
胖子打开手电看见王盟裤管上的血迹,“别动。”一边把裤脚捞起来,一看,傻眼了。
“看样子筋骨倒是没伤,短时间想要到处蹦达也是不能够了……老潘,怎么办?”其实是想说,带着个伤残人士到处找出口,够他们心累的了。
潘子倒是二话不说背起王盟,胳膊耸耸胖子,“你开路,先出去再说。……等等,再看看我们的装备有没被压住的尽量都带上。”
结果,胖子灰头土脸地在乱石堆里扑腾了半天,也只扯出了一个背包,拼了老命地又摸出两根□□。背包里只有一瓶水,几根绳子和蜡烛,还有在上面主墓里摸的几件明器,虽然枪支弹药潘子一直谨慎都放在身边,但没有食物,是最严峻的……
“走吧。”潘子把王盟往背上又托了托,望着黑不可测的墓道深处,喃喃地叹了一声,“小三爷……”他根本不敢想像,如果吴邪没有追上闷油瓶就遇到了塌方,会发生什么事。还有,三爷自己走掉,留下一张画了奇门遁甲的地图把他们带到这么危险的境地,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潘子哥。”王盟在背上小声地叫他,“刚才我说的话你别在意,我也是一时口不择言……而且那时老板说,发生了那么多事,他不敢随便相信谁。”
潘子点点头,“他是对的。”他自己现在也不知道,应该相信谁。
无琊墓里发生的一个又一个怪事,墓中墓、青铜雕像、迷宫、镜子、奇门遁甲、塌方、三爷失踪,兄弟反目,同伴负伤,粮水紧缺……这一趟活,怎么看,都是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