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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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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风那样厉,一阵便枯叶满地,出殡的队伍夹在飘起的纸铜钱里,抽噎的,痛哭的,面无表情的,此刻大都在想着那位远去了的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只愿阎王爷看了怜悯,送她早早投了下一世,尽了这短短一生未了的欢。
阮意舒跪在姐姐坟前,烧上一片黄纸,静静的望着青烟袅袅升上天空。
“长姐,我仍不知为何你到了那边,若是这些话你能听见,下一世寻个好缘,真真正正顺意平安。”
这一世的辛苦便不要再想,余下的孽和债,自有我给你讨全。
百日丧期一过,便是婚期了。可这桩筹码似的婚事,在阮家根本喜庆不起来,阮意舒也并无失望,她自小便清楚,身为官宦人家的女儿,婚姻之事十有八九都身不由己,索性便不对此抱有太多期待。如今的境况勉勉强强也在意料之中,父亲母亲整日闷闷不乐,让她更想早日办完了事。
三书六礼按部就班,再拖沓繁琐也到了日子。灯影绰绰,暖阁里的嫁衣首饰都预备的整整齐齐,只待黎明妆饰新妇。青漪正为小姐收拾床褥,打算服侍她早点歇息,门边忽然传来些响动,打开一瞧,阮夫人程氏一个人站在门口,阮意舒忙把人迎进来。
“母亲,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还有些东西,给你明日带着。”
说罢便拿出那对赤金合阖如意簪,交到阮意舒手中。
“意安走时,河边所寻的贴身之物就没有多少,这支簪子,本该放进她的棺椁。可我思虑再三,还是拿出来了,合阖如意,许是得成双成对才好,如今我便把这一对都交给你......”
程氏说着便开始哽咽,抬手抚摸她的脸。阮意舒回握住母亲的手,缓缓道:“母亲放心,我入府,定会保全自己。”
“好,你一定要先护着自己,凡事万不可冲动行事,我知道,你一直为了你姐姐的死耿耿于怀,我与你父亲又何尝不是,可是,如今她已经去了,千万不要为了寻仇再做什么傻事,此后,阮氏便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要好好活,我和你父亲,才好心安了此一生啊。”
阮意舒重重的点头,程氏方才放开她的手,从衣袖里抽出一个符子。
“这是我,前几日去宝缘寺求法师所赐,能保佑婚姻和谐,你去取吉服来,我要亲手绣在内衬里。”
青漪替夫人取了针线,程氏守着一盏小灯,一针一线缝进去,只留下细密的针脚。
阮意舒一夜无眠,明明对明日之事并无期待,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头晕晕的挨到天明。尚未到梳洗之时,就自己起了床,青漪听到动静,忙进来伺候。
“小姐怎么起来了,还不到时辰。”
“昨晚睡不好,我瞧着眼圈有点青,一会儿丫鬟婆子来了又要聒噪,索性早点起来,遮一遮吧。”
阮意舒只看过姐姐婚嫁之礼,那时年岁尚小,忙里忙外,无不好奇,梳头戴冠,穿衣上轿,只觉得新鲜有趣,可到了自己就繁琐劳累起来,丫鬟婆子在妆镜前叽叽喳喳,直吵得人头晕,待到妆扮好,又问她可要添置什么。
阮意舒瞧了眼镜子,眼波流转,懒懒的却也风情,朱唇一点衬得肤色雪白,周围年纪小的丫头们纷纷称赞,阮意舒只拿出匣子里的合阖如意簪,轻轻道:“再戴上这个便罢了。”
父亲母亲端坐在堂上,下人们簇拥着阮意舒走近,磕了三个头。阮氏夫妇这些日子里流的泪也够多了,今日想努力扯出个笑脸来,却分外僵硬,罢了,阮钰交代了几句话,抽动着嘴角,为女儿盖上了盖头。
门外小厮高声道:新娘子出门!”
阮意舒由喜婆搀着缓缓走出阮府,上轿,人声嘈杂,她回想起姐姐出嫁那日,也是这般光景,她那时站在大门边,望着轿子被缓缓抬起,沿着长街徐徐而行,直到锣鼓声都听不见。恍惚间,自己好像只是从看轿人变成了坐轿人,从此一去,是新路还是后尘,都要交给自己决断。
进了秦国公府的门,虽有盖头挡着看不见,阮意舒也察觉到这宅子的大来,便是走进厅中拜堂,已有百十余步,一路上丫鬟婆子来来去去,宾客们说话打趣,熙熙攘攘,便可知晓家大业大,亲朋众多。
阮意舒同秦朗辰同行至厅中,按规矩拜天地,秦国公正襟危坐,礼节性的几句话语听不出感情,倒是喜婆巧舌如簧,一张嘴吉祥话说个不停。礼成,一众宾客哄闹着要瞧新娘子,阮意舒并未预想到还有这一出,正想着如何挨过之时,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的秦朗辰突然开口道:“今日车马劳顿,多有不便,诸位还是先去吃酒。”谈谈的,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既然新郎官不同意,宾客也不好太喧闹,纷纷散去吃酒了。喜婆扶进阮意舒进洞房,说了好些讨彩的话,花生枣子撒了好大一把,小丫头们跟着讨赏,阮意舒只觉得身心俱疲,吩咐青漪按规矩赏了钱,人便七七八八都退出去了。
独自一人坐在房中,阮意舒逐渐觉出点不对劲来。这秦朗辰,自迎亲来便没什么话,方才与他一路行至堂中,不时有宾客前来道喜讨彩头,他也只淡淡一句应了,没什么做新郎官的喜气。加上秦国公刚刚的样子,这父子二人仿佛都对这婚事不太情愿的样子,那当初秦延熙又为何要在阮家大摆架子。阮意舒越想心中便越发疑窦丛生,可眼下对秦家状况一概不知,脑子里纷乱复杂,加上劳累了一天,竟不知何时,坐倚着床柱睡着了。
再醒来时,入眼便是一俊秀男子坐在对面的圆桌旁,手中执着卷书在看,桌上还放着几碟糕点。阮意舒只在姐姐成亲前的画像上见过秦朗辰,当时只认为这人生的文雅俊逸,今日见了,觉得还要英气上几分,剑眉星目,处处透露出一股锐气,当真一副好相貌。
秦朗辰见她醒了,把书合上,缓缓开口道:“阮小姐今日劳累了。”
阮小姐,阮意舒心下一顿,困顿早散没了,迅速端坐起来,也顺着这话说。
“实在失礼,秦公子见谅。”
“无妨。”
秦朗辰说罢,站起身来,对着阮意舒俯身行了个礼,开口道。
“令姊辞世,缘由虽未查明,但总是嫁入我家三年,照顾不周,在此给阮家赔不是了。”
阮意舒倒没想到,秦延熙当日在阮府蛮不讲理,这秦朗辰见事却分明。但他开口便提了姐姐,态度又这般诚恳,令阮意舒也无法再说些不客气的话。
“秦公子不必,既未查明,我与父亲母亲,自然不会不由分说,一味埋怨秦家。”
“阮小姐明理,那我便不绕弯子了。”
“今日之婚,实非你情我愿,小姐有不得已之处,秦某亦然。日后你我之间,秦某会以宾客之礼相待,但在这府中,人人皆知你我是夫妻,许多场合,还需要阮小姐尽力配合。”
这话说的直白,倒让阮意舒舒一口气,她本对秦朗辰毫无感情,甚至还怀疑他与姐姐的死有关,相处起来是最麻烦的,可如今他明说了要两人做表面夫妻,那一切都好说了。
“既然秦公子这样想,那你我今日便约定好。”
“好。”秦朗辰没想到与这阮小姐谈起话倒痛快,随即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府中人与外人面前,我会做好妻子的本分,但人后,还请秦公子与我划清界限。”
秦朗辰点头道:“这是自然。三年之后,若阮小姐想要回家去,我们也可以和离。”
麻烦事都讲清楚了,三年之后还可以有回家的机会,阮意舒竟觉得这桩婚事是个不错的交易,待她查清楚姐姐的死,回家与父亲母亲团聚,生活便能和从前一样了。这令她心情瞬间好了起来,笑着点了点头。
“那便不打扰阮小姐了。”
秦朗辰起身退出去,合上门时也同屋里人一样松了一口气。转身就着小厮的灯笼,向秦延晟的书房走去。夜色凉如水,丝竹箜篌撤去,静的只有偶尔鸟鸣声。秦朗辰还未叩门,就听得秦延晟叫他进来。
“父亲。”秦朗辰俯身道。
“与那阮小姐都谈妥了?”
秦延晟正坐在桌旁写字,头也没抬,声音像钟一样传过来。
“是,阮小姐人倒也爽快。”
“那便好,只是日后你要多留心,她姐姐不在,总有咱们的不是,如今更要好好待她。”
“这是自然,”秦朗辰顿了一下,见父亲好像没有要再说什么的意思,便试探的开口。
“父亲没有别的要说吗?”
秦延晟写完一张纸,放了笔,抬头看着儿子。
“我知道你心里不满,这婚事是你叔父的不对,但当时你我二人都不在家中,即便千里修书来问,来回也不够时间。”
“可咱们前脚刚启程进京,后脚阮大小姐便无故投河,事情还没传开,叔父当即就去阮家大闹,待到咱们回府,三书六礼已经是板上钉钉,父亲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顺当了吗。”秦朗辰说得不急不徐,眉眼里都有着一股笃定。
秦延晟叹了口气,缓缓道:“尚无证据,不可胡乱推测,也罢,你若有头绪便查,我今日也乏了,你且先回去吧。”
秦朗辰见父亲这个态度,便知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退出来。打发了等着的小厮,独自一人走到书房里来。点一盏小灯,他从随身的香囊里抽出一条帕子,拇指摩挲着上面小小的木槿花样刺绣,眼神空洞,仿佛思绪已经飘远。
烛火跳动将熄,天边泛起青白,夜色阑珊,却是思念未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