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以木桃》苜良衍

1、叙旧

　　楔子
　　三月，枝条上冒出新的花苞，托叶的嫩芽也接踵而至。枝梢末端开着几朵木桃，大体近白色，接近花芯的部分为粉色。层层叠叠的花瓣向内弯曲，大多还未完全伸展开。在蔷薇科里算不上是极好看的，但也称得上是赏心悦目。枝条上细小的绒毛显得有些毛绒绒的，平添了几分可爱。
　　人真是奇怪呢，遇见喜欢的东西第一反应竟是想去拥有。而这木桃不知是被哪个曾爱慕过它的人折下，随着香气被空气稀释，最后又被丢在了一条小径上。等待它的将是脱离枝条后的萎蔫。
　　木桃在小径上躺了许久，伴着周边光芒褪去，进入了沉眠。
　　半晌，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显现出畸形的身影，至于纁黑之处，恐惧且好奇，不敢轻举妄动。零零星光悄然透入，光束很小，却能使众人投去希望的目光——光束很耀眼，但它能引领众生。
　　小小的光束能拯救黑暗中的人们…好似天方夜谭。浑然间，光束照亮了通往光明的小径，人们疯了似的涌去，推推散散，摩肩接踵，他们想的是逃离这个混沌般的世界。
　　欢呼声愈来愈远，没人再去理睬这点光束，那片小径被照亮了良久。引领众生的东西作用殆尽之后是不会得到接下来的狂热香火，毕竟它解救的是黑暗里爬出来的人。
　　细看，那段被照亮的小径上，躺着一枝木桃，在萎蔫之前已经被踩烂了，但不难看出原有的华美。这置身事外的花竟成了祭品。
　　为何会有神明想要刺破黑暗？想来它是神明，它要怜悯众生，即便是黑暗的生灵也是，既然创世祖创造了他们，那神明也必将赋予他们黎明般的曙光。
　　“光涌进来了，真好啊，消失前还能看到至美之物。”
　　“你可能有些误会，在你被折下之前，我尚且光芒万丈包裹你。”
　　…
　　同样是昏暗的剧场，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虽说摩肩接踵气味混杂，一旦想起即将见到自己所追随的星，看这颗星熠熠生辉的模样，厌倦便也烟消云散。
　　随着倒计时的结束，吵闹声也渐渐消散，紧接着无数灯光陆续亮起，荧光棒的海蓝色光芒，密密麻麻布满整片观众席。
　　聚光灯打向舞台中央，随之简单的主持说明过后，走出位年纪尚浅的少年，在偌大的舞台显得有些小巧。
　　小小的身影凑向中央那把椅子，孤独的麦克微垂，拨动吉他弦，星辰大海在耳边徘徊，落尘鱼虾都被惊艳。但除了琴声外，不见得一点声音。
　　透彻淋漓。
　　静，便是对这支吉他独奏最好的诠释吧。
　　放眼那片荧光蓝海，风平浪静。
　　…
　　好像…有一卷儿浪花。只有一卷儿，眨眼间又看不到了。也无法再去寻觅，专业素养催促他专心凝神完成这次表演，很快，大脑又被曲谱侵占，思绪被拉回到乐曲中。置身于音乐的深海里，慢慢沉溺。
　　他在舞台的光亮下，浑然不知暗处散发荧光的地带，那里的百般作态也被曲谱蒙蔽。他在灯光聚成的光圈下立起一座城池，这城内只有他的音乐，其余的都被调成了静音。
　　一曲终了，深鞠一躬，顿在那，似是在享受鲜花与掌声的洗礼，占据更多的是深切的敬意。像是做了一个深沉的梦，欣欣然睁开眼，目光所致毫无波澜，是的，全场沉寂。好像，沉醉其中的只有自己一人。
　　细听，好像还真有微小的掌声，但很快就被一阵叽叽喳喳的窃语盖住了。然后，就再难听到了。
　　如你所见，众人所期待的并不是他，只不过是出来延迟开场的路人甲罢了，曲目单里连名字都没有。
　　眼眸微垂，木讷地望着舞台的地板，眼神失焦，光线开始变得朦胧，只是无声倾听台下的声响：
　　怀里抱着横幅，戴着口罩，见她眉头微皱，小声念道：“他谁啊？这是在等掌声？哈…有点戏多啊…”后又低头看着满怀的横幅，抱怨道：“真的服，早知道这是拖时间的我就趁机把横幅发了…”
　　“占着哥哥的舞台还耽搁时间吗？这个炮灰男还真是碰上露脸机会使劲蹭啊。”
　　一旁调整摄像机的附和道：“蹭也没用，他独自帅气好吧，晚上就去剪单人视频。”
　　那座城池随着乐曲结束坍塌了，城外嘈杂的声音紧跟着涌了进来，吵吵嚷嚷的不绝于耳。
　　不知谁带头发出嗤嗤笑声，传入耳间，紧接，便是愈多的笑声。声儿明明不大，但就是刺耳。
　　说来自己也觉着好笑，一个人弹完曲子弯腰站在那良久，知道的是在鞠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精神错乱的行为艺术家。
　　闵珩倒也没显出嫌恶的神情，反而是偷偷嘴角上扬了一瞬又收回，就当是夏日纠缠的蚊虫作罢。
　　“谢谢。”起身带了吉他径直走向后台，脚步轻快，看似毫不在意身后的熙熙攘攘。
　　“好尬啊这个鞠躬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死我了，真不能理解他的举动，怎么找这种人开场，可忒拉胯了。”
　　“真的很丟脸啊哈哈，都是新生代，可是咱家偏偏就是有人气有数据，差距这么大还蹭什么资源啊，我说，把这些都是机会让给更优秀的人都是给乐坛做贡献了。”
　　向舞台鞠躬，向舞台表示敬畏。此举能收获嘲讽讥笑，无言，究竟谁是那位愚者？
　　背过舞台光亮，前方是昏暗的后台，走过明暗交界的地方，消失于大众视野。
　　聚光灯也随之关闭，舞台恢复了最初灰暗。

　　接过些大致够顿饭的零钱，疾步穿过后台。好巧不巧，碰上了前来视察的领导，不好说什么，难道要把观众的事报备吗？礼貌性的笑了笑，便快步离开了。
　　待人走后，其一人发了话：“真是什么东西都能混进来，混进来的，也都以为是神仙了，没什么名气反而自以为是，真令人作呕，以后少招些臭渣子都不如的东西，省的砸了招牌。”
　　一旁卑躬屈膝的男人解释道：“啊他是被临时找来开场的，时间紧，也就这种傻大个会拿么点工钱去干这份差事。”
　　“哈…看来确实傻…歌手休息好了吧？啊，对了，以后休息室多摆点外国的那种润喉糖什么的，水也多备点，配置好点搞不好以后常来呢，找个时间把他登到我们剧场宣传海报上，他流量不错……”
　　似是利刃过耳，一股腥红顺着耳垂滴入地面，绽开朵朵赤色水花。
　　大抵是还在涉世不深的年纪，纯粹的追随看起来光怪陆离的东西，不禁暗自想到：大家都是因为音乐才做的这份事业，但最后的价值竟是用流量来体现，着实令人费解。
　　晃荡在车水马龙之中，漫无目的，似乎想着什么，但也没什么可想，脑袋空空，好像陷入了……迷茫？“接下来该去哪呢？若这剧场还要我，那也算是奇迹了。”闵珩心道，随后肚子一阵痉挛带着咕噜，“话说晚上吃啥呢……”
　　莞尔，不知名的声响飘入耳中：“他还是完全不懂音乐呢。居然请你过来……”
　　闻言，一怔，不作表态，众人的反应出奇的一致，久而久之也便无感了。一根刺长在身上，既然拔不掉它，那总有一天要去适应的。
　　见闵珩没有回应，倒也没继续说下去，只道：“唉，你是对我的评判有异议么？不屑一顾，真挺讨厌的。”那人眉头微皱，但没有指责的意味。
　　稍稍往后转了转脑袋，回了个礼貌性的微笑又继续面相前方，也没看清是什么人，起码避免一场口角吧。
　　想来那人概是对自己的表演太过失望，导致对整场演出都不抱希望了吧，真没想到自己的威力这么大，也不知道会不会退票，要退了票，那个傻蛋老板估计要把自己列入招聘黑名单了。
　　那位同龄的少年扯住他的后衣领，往后一扯，“我说，看到认识的人不打招呼也就算了，你不能当我不存在吧？”
　　喉间一紧，踉跄几步，后背贴到那人的肩膀，转头，“良溯？哈，上来就骂人是吧？”话说，还真没发觉这人是良溯，顶多只是觉得声音有些熟悉。
　　待闵珩站稳，良溯松了手，道：“无所谓，我又不是神明，没那么圣洁，骂个人多正常啊。”那少年手肘一搭，勾上闵珩的肩，“哥，事都摆在我眼前了，我还不能评判不成？你觉着我像是能沉得住气的那种人吗？”
　　肩膀一顶，手肘也自然滑落，带着一丝烦闷，只觉得眼前人无比的贱，吭声道:“你也开始了？”
　　一阵哼笑，不语。
　　目光暗淡了几分，“看来这确实是谁也入不了眼的东西了。”语气平淡，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对于良溯的词句也只是心生了几分厌烦。
　　看着突然落寞的闵珩，不觉得有些好笑，“哈？现在可是白天，晴空万里的你个小屁孩瞎感叹什么呢？”随后正色道：“我没资格评判我了解范围之外的东西，你也没必要全然接受外界的评判，再者，那群观众也不能代表什么，就算是我也知道艺术这东西没有制高点吧？”良溯的指尖重新攀上闵珩的肩膀，轻轻拍拍他，“难不成…你是那种跟着舆论浪潮随波逐流的那种人？哈，我知道，你不是。”
　　愣住，缓缓道：“啊？你刚刚说的…不是指我？”
　　“噗…”良溯笑道:“你好傻啊哈哈哈…拜托，我虽然素质不高，但最基本的主观判断还是有的…不像你，笨死了……”
　　“姑且谢谢你的鸡汤，来看演出反来骂观还真是你才能干出来的事，虽然我也挺讨厌的…”顿了顿，又道：“讲真，他到底哪里吸引你了？去看他演唱会……”言语间都流露着一股酸味，又小声补充了句：“虽然被我搞得你还提前出来了，人也没看到……”
　　“？”一脸莫名其妙看着闵珩，“那人……你是指那个小偶像吗？”
　　对于明知故问有些好气：“不然呢？你来看我吗？”
　　盯着闵珩的眼眸，半晌才出声：“如果我说是呢？”眼里含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
　　空气中的微酸演变成一股清甜的气味，平静的海面因为一抹海风惹得热浪澎湃。
　　莫名的酥麻感惹得闵珩有些不自在，生硬的岔开话题道：“咳……有点渴了，买水去。”
　　“干嘛啦，我开玩笑的。”小跑追上闵珩，一同迈进一家便利店。
　　人手一瓶橘子汽水，气泡小声的冒着咕噜，随着双臂自然摆动，汽水晃晃悠悠，两人一前一后的在街道间瞎转悠。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听演唱会了？”突然想起，便脱口而出了，果然还是在意良溯的突然出现。
　　“不听，真没这爱好，只是想来看看他那种人剧场能整成什么样，对歌手都带偏见我可不想盼着这剧场好。”拧开瓶盖，灌了口饮料，浅浅的喉结也随之滚动。
　　“你家剧场？！！”闵珩感到有些诧异，“所以，刚才那人是你爹？”，真好啊，初次见面就被当垃圾人了。
　　“但还是觉得之前的小城好太多太多了，这里露天的东西可真没几处，打篮球怎么打怎么膈应…”吐槽着周边的一切，默默把手中的汽水饮尽。
　　“那……像这样……你不应该再去国外去留个学什么的？”讲真，一个是剧场来回跑还不一定有人招的无产阶级，一个是家中富裕的公子，这次相遇还真是意料之外，也不在情理之中。
　　白了闵珩一眼，“什么能力就干什么事，老子自己一步步考上来的大学凭什么要靠家里的势力安排到国外去？这真挺让人不爽的。”鄙夷的眼神瞟向闵珩：“还有一有钱就去国外……你小说看多了？？”
　　“我就看我就看，什么重生系列啊，霸道总裁爱上我啊，复仇爽文啊，我不但看小说我还看少女恋爱番，异世界拯救…管得着么你？”不占理就撒泼打诨，也就占着俩人关系好。
　　“行了傻白甜男主，你呢？上次学校联谊见过一次，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系呢”随后又嘀咕了句：“哪个学校也不知道……”
　　“正式搞音乐啦～”眉眼含笑，语气也轻快了不少，“那你呢？”
　　“体育啊，打篮球”
　　“哦……”转念，“我记得你初中练的是田径啊……”
　　淡淡回了句：“高中改的。”
　　“但我记得你小学田径就特别好，初中也练了很久，不会不甘心吗？”
　　“当时心情不好，脑子一热就改了…”避重就轻的随口说说，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紧跟着慢慢涌了上来，又怕旁人察觉出什么，又补充道：“但是也无所谓，有兴趣就行，走一步看一步。”回眸看看闵珩，好像他是罪魁祸首，但是他不知情，想想还是咽下了。
　　“我以为拼文化分你会去学点金融管理之类的…唉那你爸呢，什么态度？挺好一家族企业，后代没人接班，那还不得气炸了”闵珩的模样，跟个八卦的婆娘没差。
　　“烂泥扶不上墙，破罐破摔，放弃了呗，现在不就是把那个女的安置在自己身边，指望着她的孩子呗。”
　　“最近的事吗？”
　　“有苗头是很早的事了，但成家的话…有段时日了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他们没告诉我。”语气没有一点起伏，不知是毫不在意还是已经心灰意冷。
　　闵珩突然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些悲伤的故事，小心翼翼地注意他的神情。良溯好像经历了许多又独自承受了许多，外表上没什么改变，但谈吐之间那异常的冷静与淡然总会惊愕到闵珩。不敢想象他是如何挺过来那些灰暗的事情，而现在还在和他面前打诨。或许是他把自己内心包裹得太严实，看不见一点疤痕，时至今日，对良溯的印象难免还是觉得有些放荡不羁。
　　“但是我妹妹她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怎么说也是懵懂的，大家都瞒着这些她不应该知道的东西…保护得很好很好，原生家庭的污浊没有沾染她一丝。”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怎的，竟觉得有些不公，但要是连小女孩都不能好好保护好，那他爹就是真的窝囊。“她很可爱，喜欢穿着一条白纱裙蹦蹦跶跶的来剧场玩…”随后又是一个释怀的笑。
　　闵珩不敢再回应些什么，轻轻安抚良溯的后背，像抚摸熟睡的孩童那般，不语。
　　“哎呀别讲这些了，光聊我干什么呀……”
　　说起来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去讨厌他们呢，好像自己只是一直在尝试接纳他们。他们都没错，她们用正常手段来到这个家，邀请进入婚姻游戏的还是自己的父亲，她们也可以追求幸福。
　　至始至终在妥协的只有良溯一个，接受没有几次团聚就分离，接受被迫剥离的亲情。这个家谁有发言权已经无所谓了，破碎重组的样子实在难看，也懒得去在乎了。好像恨不恨的也无所谓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几分麻木，明明还未入世就好像沾染了世人的怪病，世界果然是个巨大的混沌。
　　但又想到，身边有个人伴着，就这么段时间，散散步，聊聊闲天，似乎已经很安逸了。起码…比原先家庭被边缘化要好得多。
　　听说，未见过木桃的孩子，哪怕闻闻普通的花香都能满足。
　　那时从未想过，向你汲取一点花香，后续又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