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无伤》结罗

31、第一回

　　我死的那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
　　我死在龙楼国都神煌都的城墙上，魂飞魄散。
　　死的时候，我只想着，死了，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错。
　　我是龙楼帝国的皇后。
　　我名为离朱。

　　我所有的记忆，是从一个大山洞里开始的。
　　我不记得关于父母的事，我仿佛就是在那个山洞里生下来似的。
　　山洞里除了我，还有其他十几个孩子，偶尔会有新的孩子被丢进来，再丢来点吃的喝的。
　　食物肯定不够，抢完吃光，那就只能开始吃身边的人，最开始是拣着咽气的孩子吃，到了后来，便也不等了，吃完了食物，就三五个一堆，不管死活，把不能动的孩子慢慢吃掉。
　　我没被吃掉，大概是因为运气好又实在生得小，缩在角落一动不动，就跟块小石头一样。
　　我那时候不敢睡觉，有次我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几个大孩子蹲在我不远的地方，把昨天还对我笑了笑的小姑娘的骨头咬得咯吱咯吱响。
　　这地方，睡眠就等于死。
　　但其实我最喜欢睡觉，因为一旦睡着，就不冷也不饿，而且，我每次饿得快死时，一觉醒来，手里总会有一点能吃的东西。
　　我也就这么勉强活了下来。
　　我慢慢成了山洞里最大的孩子，送食物来的人注意到了我，他们围着我，抓住我的头发，用力捏我全身的骨头，用奇怪的容器抽我的血，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我被拖走，单独关在一个极其狭小的石室里，他们每天都来看我，却不给我任何食物。
　　这一次，在饿死的边缘，我的手心里终于出现了一点可怜的食物。还没等我把食物吃完，就有人冲进来，他们围着我兴奋的大吼，他们说我巫力强大，居然可以突破九重结界，取来食物，他们终于寻到能炼成灵蛊的素体了。
　　——我到很久之后才知道，炼制灵蛊是一门早就被明令禁止的上古禁术，就是把符合要求，有巫力的孩子，用类似于养蛊的方式筛选出来，炼制成蛊，给没有巫力的人吃了，便可以让服用的人拥有灵蛊的巫力。
　　他们说的这些话，我当时哪里懂，只是怕得厉害缩成小小的一团——我那时候连哭都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女孩子在害怕的时候可以哭。
　　从那天开始，我的待遇终于好了一点，他们开始每天都给我东西吃，虽然那些东西都很奇怪。
　　他们给我吃漆黑色，味道象腐肉的草、透明的花、雪白的矿石，有一次，他们甚至拿了一抱羽毛来给我吃——其实我觉得多少比矿石还是要好一些，毕竟不硌牙。
　　我对这样的日子很满足，因为每天都有吃的，还不用担心自己被人吃掉。
　　我终于可以安心睡觉。
　　我开始做梦，梦里有人。
　　最开始，那是团雾，看不出形状，但我知道那是个人，他会发出含糊的音节，我听不懂，就抱膝坐在他身边——他不暖和，冰冰的，但是不会吃我，我就靠着他。
　　慢慢的，这个人在梦里有了轮廓细节，是个广袖华服的成年男子，有一把直垂地面，乌黑的长发，唯独面孔，还是一团模糊。
　　他试图和我说话，最开始的时候声音咕噜咕噜的，后来逐渐清晰，直到他彻底成形的那一天，我终于听清了他的话。
　　那是一个异常好听，低沉的男音，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一愣，又认真地想了想，才有点明白他的意思，我张了张口，慢慢地对他说，名字，没有，我。
　　——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开口说话。山洞里有些孩子会说话，我偷偷地学了一点儿，只勉强能懂，说可就不会了，绞尽脑汁才拼出来这一句。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候说话的腔调应该很怪，那人的面孔上笼着雾气，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似乎被我奇怪的音调和语序取悦了，他似乎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因为，我醒了。
　　我被按住四肢，有人朝我的关节里打钉子，我疼得受不了，挣扎不动，只能嘶着嗓子，一声一声不成调地叫，直到嗓子里咳出血沫，叫都叫不出来。
　　我象条狗一样被拖走，他们把我吊在一口鼎上，好让我的血沿着钉子的伤口，一滴滴的淌下去。
　　我想挣扎，却连指头都动不了，我慢慢的，感觉到身体一点点的冷下来。
　　我快死了，我知道。
　　然后，无忧便来了。

　　当时我眼前发黑，只听到现场忽然喧哗，一声怒喝响彻这个阴暗的山洞——
　　有人说，国法昭昭，岂容尔等草菅人命！
　　我当时并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十二个字，有一种朗朗慨然，便牢牢记住，就这么记了不长的一辈子。
　　不过，无忧说过的话，我有哪句没有记得一辈子呢？
　　我被人放下来，用又软又暖和的织物包裹住，温柔的抱起。我不知怎的，就觉得抱着我的人一定是那个声音的主人，便勉力抬头。
　　我锁骨上的伤口绽开，血涌了出来，头上也有血流下来，从眼睛里淌过去，我的眼前血红一片。
　　然后，我看到了一张那么好看，清雅又端方的少年面孔。
　　很多年之后我终于知道，无忧这样的人，只合用四个字：君子如莲。
　　我当时其实很怕，对无忧也怕，但是又隐隐约约觉得他似乎不会害我，就又想对他笑一笑，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我就这么被无忧救走。
　　他彼时是龙楼帝国神煌帝的长子，龙楼无忧，而我，只是一个险些被炼成灵蛊，无名的孤女。
　　那一年，我七岁，无忧长我十年，正是十七岁将冠，少年最美好的年纪。

　　我就此留在了无忧身边。
　　原因简单，在回京之前，大巫神前起卜，一卦而定，卜算出我应与无忧一生一世，厮磨纠缠。
　　圣谕到时，我身上金钉刚刚拔出，疼得厉害，整个人蜷在无忧膝头发抖，他轻轻顺着我的头发，柔声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其实并不太听得懂话，仔细想了半晌，才费力摇头。
　　俊美少年的面孔上便有了一丝哀悯，他问我可还记得父母，我同样摇头。
　　他俯身为我擦去额上冷汗，道：“那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我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只勉力睁大眼睛看他，他看着我，极有耐心，一字一字，把话重复了一遍。
　　我还是不懂，他忽然就笑了，只轻轻顺了一下我的头发，低声道，“我叫无忧，龙楼无忧。”
　　他看我怔怔，便指了指自己，慢慢的，把名字又重复了一遍。
　　我懂了，知道这是他的名字，他看我知道了，就指着我的心口，对我说，你，离朱、离朱。
　　于是，我就有了离朱这个名字。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名字的意思。
　　离朱，在上古灵文里的意思是，盛开于太初荒芜之上的，虚无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