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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外拾遗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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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鸣散华外拾遗之一
妾身的主人赖光公,年少的时候曾经干过一桩蠢事——由此可见,何等英雄人物都有段浮浪时光。
那时尚是康保年间,后世被称为三条皇太后的超子大人尚在父亲兼家公的三条邸,准备入宫的种种。
赖光公彼时还是个少年,刚刚弱冠的年纪,天生异象,雪发朱瞳,仿佛天人佩剑。
满仲公乃是藤原北家的家臣,赖光公自然也随之出入三条门庭,与诸位公子相交莫逆,现在权倾天下的关白,昔日也是赖光公竞赛小弓的好对手呢。
当时是个仲春午后,三条宅内正准备大女公子参内的事宜,赖光公致送了唐土舶来的屏风、内有名贵香料的琉璃瓶用嫩沉香木的盒子盛着,上附着鲜嫩的青松叶子做装饰,用极其漂亮的袋子装好,即便是兼家公这样的莲池长者,也叹为观止,言道如此举世罕见之物,必能为大女公子的入宫增添无上光彩。
兼家公喜出望外,当晚开了盛宴,关白按笛,赖光公拍着扇子唱了《此殿》,向兼家公敬奉了盛着柏叶的酒爵,兼家公被感动得无以复加,赏赐了唐土来的珍贵的丝绢与女衣,赖光公肩被五光十色的衣料,于春樱中踏月而归——那场春夜之宴本该有这样一个风雅收梢,可谁知中间出了个岔子,回转源氏宅邸的,不是清和源氏天人一般的长公子赖光公,而是……光姬。
身量娇小,容貌纤丽,肌肤雪白,一头委地雪发如同一匹白丝,连同她本人,被惯常随侍在他身侧,容貌清俊,作少年武士装扮的付丧神抱了满怀,那头长发又实在过于柔软丰美,便自付丧神肩头落下,滑过臂弯,从怀里满溢了出来,却被付丧神精心挽住,没有一丝沾染到尘土。
呀呀,没错,一杯薄酒入喉便微醺的赖光公,用了阴阳术之力,将自己变作了女子。
满仲公丝毫不以为意,从容淡定地将被源氏付丧神抱回来的赖光……姬塞给了妾身与一干女房,便打着呵欠去了北之方的对屋,我等服侍喝醉的赖光大人就寝,一边窃笑一边感叹即便变为女子,赖光……姬也依然天人容貌,肌肤雪腻。
赖光大人虽然不善饮酒,但所幸酒品奇佳,一旦喝醉,立刻沉睡,这次也是,半睡半醉之间任我等脱去外袍,却在盖上衣褥之前,忽然坐了起来,雪发披了满肩,抱着茵褥旁的长刀,小声呢喃着唤她的付丧神。
然后,那俊美的付丧神烟一般出现在了她的寝边。
不是惯常一身深色少年武士的装扮,付丧神长发披散,外面罩着宽松的水衣,俨然一副……随时准备侍寝的样子。
然后赖光大人迷迷糊糊地笑了出来,扑倒在付丧神的怀中,付丧神拉起旁边的衣褥罩在她身上,然后他悠悠地看了一会儿妾身,慢慢弯唇,对妾身温和微笑。
妾身明白,妾身立刻就走。
妾身在外间,依着熏笼打盹,半睡半醒,满仲大人的对屋似乎一夜喧闹,身后的寝帐倒是一夜无声,只偶尔听到拉上衣褥的声音,和付丧神一声极轻的轻笑,似乎柔声呢喃了一句压到头发什么的……也算一夜无事。
天刚透出一线微光,满仲公那边的侍女便抱着衣箱喜气洋洋地过来,妾身正在发楞,就听到身后御帘内传出一点都不从容的脚步声,然后竹帘被猛的挥开——
哇哦,赖光大人这雪白的……咳,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妾身立刻脱下身上的打衣罩在赖光……姬身上,然后满仲公的侍女们便欢欢喜喜地一拥而上,淹没了赖光大人……
根本无法反抗呢赖光大人。
妾身起身,准备去安排膳食,付丧神轻袅地出现在了板桥上。
妾身以袖障面,对付丧神眨眨眼,温和地笑了笑。他在我身侧坐下,叹了口气。
于是妾身便知道了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是这样的。
赖光大人在三条邸喝得微醺,看着御帘内端坐着的女子们,心有戚戚焉地说了一句,身为女子,真是轻松啊。
这本是一句玩笑的醉话,然而却被好事的女房传到了超子大人那里,超子大人年纪虽幼,气品却极高,小小年纪已有未来国之一母的志向,听闻得此,便反唇相讥。
两位都还年少气盛的关系吧,总之最后喝醉的赖光大人一怒之下,冷笑道,女子之身,有何艰难,不过深闺悠闲度日,此生消遣罢了,又有什么艰难的呢?我便还真要试试!便用了术式,将自己……化为了女身。
然后今早,变不回去了。
——所以无论何等人物,大抵年轻的时候都有几段蠢事吧。
妾身听完,叹了口气,向帘内望去,只能听到里面赖光大人微弱的抗议,被湮灭在侍女开开心心的推荐里。
啊,自求多福吧,赖光大人。
结果快到早膳时间都过了,赖光大人也没从寝帐里出来。
啊,并不是赖光大人抵死不从,他早就放弃抵抗了,是里面侍女们争执不下。
满仲大人披着水衣,悠悠闲闲地从板桥上过来,笑道,就算是辉夜姬也该出现了啊,里面的女房娇声应道,说赖光大人太过美丽的缘故,总觉得每一件衣服都很合适,于是便选不出来呢。
“哦,那让我来看看~”满仲公满不在乎地用扇子挑开御帘,步入其内,似乎啧啧了两声,便是侍女们七嘴八舌的声音。
“这样仲春季节,玉虫色的衣服才能与春樱相得映彰。”
“玉虫色太过老气,这纹路早已过时,不若红之薄样富有华丽之感。”
“松重色才能衬出肌肤雪腻……
“分明是今样……”
然后妾身听到身侧的付丧神近于无声地低喃了一句。
他喃喃道:“……藤之薄样……”
然后里面传出了蝙蝠扇击在掌心的声音。
满仲大人道,藤之薄样,就这样定了。
那是如同雨后藤花一般,上浓下淡,末浓色的衣衫。
藤花的紫、清晨花雾一般的浅紫、天空第一缕薄色那种近似于烟气的紫——诸层从深紫到浅紫的衣衫纹丝不乱的轻叠,然后是最下层一点雪白衣衫的颜色,却因为上面一重一重的深浅盈紫,也似乎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紫意。
层叠轻盈,血色的单衣从衣袂的边缘隐约露出一线,为甜美太过的藤色衣衫加了一丝凛然的意味。
而被这华美衣衫包裹的,是有着流雪一般长发,身量娇小、气质凛然、姿容清丽的……赖光大人。
那仿佛是昔日足以使得帝王神魂颠倒的辉夜姬降临,其艳丽之色,几欲透衣而出。
当这样的赖光大人被满仲大人牵着走出御帘的瞬间,外面的女房们寂静了刹那,然后爆出了尖叫。
啊啊,真是太可爱了!快快、快去拿梳子来,这么美的长发居然不整齐!
把肋息换掉!茵褥的颜色不对!这样不配赖光大人!
去换新的妆台来,把屏风换掉!
盛水的瓶子和熏香快去找合适的来!
口脂口脂,这个颜色不对,要换更为娇艳的颜色!还有粉!从库里去拿唐土的粉来!
发油!发油!还有剪刀!尾端太不优雅了!
——总之所有的女房陷入了这样的暴动之中,然后妾身听到满仲大人笑出了声。
嗯……亲生的父亲。
总之赖光大人一脸生不如死,他……呃,不……她坐在当场,麻木地任女房们为她梳理长发、整理上妆,等到侍女们心满意足地退到一边,赞叹着这天人之姿的时候,赖光大人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然后她立刻瘫了下去。
“哎呀衣袖乱了呢!”
“头发头发,发梢乱了!”
“衣袂叠进去了!看不到单衣的色泽了!”
“口脂沾到头发上了!”
在侍女的忙乱中,赖光大人的表情从生不如死过渡到不如死了算了。
最后是妾身实在看不下去,把满仲大人和满仲大人的侍女们都赶了出去,赖光大人深深喘了口气,费力地撑起身体,她看向不知何时进入御帘内的付丧神,她那张过于美丽的面孔现出一种不自觉的愁色,真如幼藤沾雨,我见犹怜。
付丧神一脸被当胸擂了一拳的神秘表情,然后赖光大人几乎有点稚气地向付丧神伸出手,道,鬼切,我走不动。我站不起来。
结果就是,那一整天,赖光大人的交通工具都是他俊美的付丧神。
赖光大人在满仲大人治下完整地渡过了身为女子的一天。
调香、缝制衣服、染布、裁剪、诵读诗歌、然后还要把好奇的弟弟们当成女子日常的访客来接待,刺探对方的来意,应答和歌——到夜半时分,赖光大人整个人瘫在衣服里,毫无形象地躺在自己的寝帐里。
满仲大人拿蝙蝠扇敲着自己的肩膀,笑吟吟地自上而下看着他的长子,道,“这只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哟,不算九死一生的怀孕生子,和十月之后教育子女等等,你如果是个女子入宫,要穿着这样的衣服服侍御前,打点宫内嫔妃关系,应对诸多殿上人,稍有失礼,就会招来恶评非议,甚至于祸及家人。好,就算不入宫,嫁给贵人们,你要操持家务,应对宫内宫外各种事务,为丈夫子女衣食住行婚丧嫁娶操行,赖光哟,你还是觉得女性是悠闲的一生么?”
赖光大人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满仲大人哼笑一声,从她的十二单上踩了过去。
灯光明灭,妾身扶了赖光大人起身,她有气无力地整个人靠在肋息上,雪色的长睫微垂,掩住那双朱色的眸子,然后她轻轻唤了一声,付丧神无声地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她深吸一口气,一双雪白的腕子自层叠的藤色衣袖中探出,纤若无骨,揽住了付丧神的颈子。
她说,鬼切,抱我去寝台,我走不动。
哦,这是撒娇。
妾身笃定。
总之,鸡飞狗跳的一天就这样落幕,第二天一早,赖光大人重新恢复成赖光公,立刻活蹦乱跳地跑去跑马射箭,像是要把昨天的行动无力通通抹掉。
这就是赖光公年少之时做过的一件有趣的蠢事。
对了,顺带一提,从此之后,赖光公对超子大人毕恭毕敬。
嗯,可喜可贺。
哎呀,你们想知道付丧神大人对此次事件的看法?
哦,他是这样说的,“轻若藤花,不盈一抱。”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