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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四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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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缕
一声鼓响。
清锐如刀,幽玄寂寂,仿佛是落在冬天枯冷树枝上的第一片雪花,又像是无上名刀挥出的一击,刺破龙胆花层层叠叠,迷雾一般缭绕的香气。
一身巫女装束,颜覆面具的大妖随着鼓声,轻盈落在了龙胆花海之上。
源赖光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理了一下衣角,道了声,“稀客。玉藻御前。”
“嘛……”大妖掩扇轻笑,面具外线条流畅的下颌微侧,显出一个几乎带了些天真味道的妩媚弧度,“帮了那只白头发的可爱小妖怪之后,偶然想起来,过来看看而已。”
“喔……”赖光应了一声,左手轻轻一拂,两人之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悬盘,上面放着两个浅碟,“那就感谢御前帮忙照顾我的鬼切了。”
他举起浅碟示意之后,将里面的浊酒一饮而尽,狐妖仪态万方地端起酒盏,以袖掩面,小鸟一般轻轻啜饮一口,随即纤指轻拢,浅碟便在他指尖化为了一朵雪白龙胆,轻盈翩落。
大妖掩唇而笑,“闻名不如见面,我本以为以赖光大人厌恶妖怪的性格,怕不能和我共饮这一杯呢。”
赖光摇头,“御前所知有误,我并不讨厌妖怪。”他轻轻拂袖,面前的悬盘消失,重又是一片雪白花海,他温和一笑,“我不会去讨厌一个明确无误,正步向灭亡的种族。”
玉藻哑然片刻,嫣然一笑,道,大人说得也是,语罢,莲花之下似又异响,玉藻侧耳倾听,柔声道:“快醒了吧?”
“还有两根咒缚。”赖光诚实地回答。
玉藻闻言,倾身而前,细细凝视着赖光右手和颈上的咒缚,赖光颇有余裕,甚至于单手挽起半边长发让他查看。
他颈子生得好,白而纤长,像鹤,而现今上面却隐约一片雪白蛇鳞,玉藻碰了碰蛇鳞,细小柔软,几乎和肌肤一样触感,大妖转而轻轻拨弄了一下他颈上的咒缚,柔软地叹了口气,“总觉得……我似乎害了那个小可爱呢。”
“御前当时的判断丝毫无错。”看玉藻轻盈落座,赖光放下头发,对玉藻温和一笑,“我对鬼切下的咒术,确实如御前所言。杀我五次,斩断五蕴,我和他灵魂里的契约就会彻底消失,他再无可能成为我的奴仆。”
玉藻闻言一勾唇角,手中扇子徐徐张开,柔和清风自扇底涌出,轻轻拂过柔软的龙胆花海。“啧啧,只是我也没想到,这个咒术,在你这边,连接的是‘这个’。”说罢,玉藻又叹了口气,这回多少有些真心实意的成分,“若是鬼切知道,五蕴斩断的,不仅是血契宿缘,还有你身为人的‘宿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想法。”话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这个咒缚确实是束缚所用,只不过除了束缚赖光身为人子的‘宿命’之外,所束缚的另外一个东西,是八岐大蛇。
对玉藻的说法,赖光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女装的大妖继续说道,那个小可怜找到我的时候,虽然竭力面无表情,但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一副绝望到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样子。
和昔年的他多么像啊。
无法救回的妻子,和,孩子们。
绝望到甚至于感受不到绝望,被仇恨填满,灵魂里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仇恨之外的空隙,整个人都会轰然倒塌。
看着当时的鬼切,简直就像看到自己一样。
没有办法不伸出手去,哪怕只能帮助鬼切一点,也就像往日的自己,也有了一丝救赎。
玉藻前问道:“赖光大人,你知道鬼切爱着你这件事么?”
“当然,他爱我这件事,我比他自己更早知道。”
“那你爱他么?”
赖光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他道,我爱着鬼切这件事,难道我自己会不知道吗?是我先爱着他,然后我的鬼切回应了我的爱啊。
“赖光大人的爱,就是让爱着你的人,杀掉自己么?”
狐妖声音动听,话语冷酷,赖光陷入了少见的,真实的沉默。
良久,他眉头罕见地皱起,“……这是我欠他。我自己会还。”
“还?”玉藻的声音尖锐了一些,他面具后一双眼眸一细,“拿什么还他?利用他,伤害他,故意让他怀抱爱意而不自知。让他在一次一次斩杀你之后,慢慢醒悟到他爱着你?何其残忍。”
“……鬼切自然会得到他应得的。”
在良久的沉默后,赖光低声道,他笔直看向对面的大妖,“而我也会得到我应得的,御前,我源赖光不信神,不信命运,唯一相信的,是因果报应。种何因,得何果。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会有报应,我知道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不过那又怎么样呢?粉身碎骨,魂飞魄散?那不是我的报应,那是理所当然。”
银发青年面上露出了一种几乎带着讥诮意味的冷笑,刀一样锐利,声音却是温柔的,当那个白发大妖的名字被从他舌尖吐出的时候,几乎像是情人间耳鬓厮磨的柔软,“……鬼切才是,他才是我的报应。”
这么说着的赖光身上忽然有了一种静谧的气质,他第一次真正显现出了温和的情绪。
他甚至于在微笑,道,我和鬼切的事,大抵如此,彼此纠缠,是我欠他多。
玉藻前沉默着看他,过了良久之后,他问,“一开始,你就算计好了对么?”
源赖光报以一个无暇的完美微笑。
不是算计好,为何要带鬼切去大江山呢?
他难道会不知道鬼王的血会让封印崩碎?他是这样无谋的人么?他会不知道茨木一定会来夺取鬼王的头颅?
没错,一切都在他的布局之中。
因为只有鬼切做得到啊,只有那个深深爱他而不自知的大妖才会有这样的执着,近于千年之久,斩杀五次,彻底斩断他作为人的一切。
鬼切极深的恨,因极深的爱而来,才足以支撑他在漫长的九百年间,不至于疯癫。
“大江山退治重要的只有酒吞,鬼切必须恢复记忆,就算那滴血没有溅入他眼中,他也一定会恢复记忆的,对吧。”
“……对我而言,大江山唯一的变数只有茨木,但是还好,我赌赢了。”
玉藻唇角弯出笑弧,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我很好奇,赖光大人,如果鬼切没有斩杀你五世,你会怎么做呢?”
赖光有点诧异地看他,道,为何御前认为我会只有一个方案呢?
大妖良久无言,玉藻纤长的指头按着扇子,“爱着你,也被你爱着,是何等恐怖的事啊……”莲花之间,风骤然无根而起。
赖光颈上的血红咒缚无声断裂,颈上蛇鳞暴涨,飞快覆盖上男人半张面孔。
源赖光生得清俊,蛇鳞细软,半覆而上,若隐若现,现出一种诡厉的美。
赖光颔首示意,“谨谢御前吉言。”
莲花震动,其下虚无之中已然苏醒的巨兽猛烈撞击,空间动荡,龙胆摇曳,莲花瓣上淌下雪白的火!
一片动荡之中,玉藻站立不稳,飞身而起,在半空中稳住身形,一身白色狩衣的男子一派悠然地端坐在龙胆花丛之中,对大妖温雅而笑。
“御前,还有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