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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八只雀雀 ...

  •   和往日里的小打小闹不同。

      此番无端争执、令到二哥断指,昏迷至今不醒。饶是五年来忍气吞声如阿雀,头先从书院众人口中听得昨日经过,也终于忍无可忍、大动肝火:焉知一年前季洵公然退婚表姐、教表姐几乎病了大半年,她那时已与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家贵人结仇难解,只因家中失势、才强压住脾气不动声色。

      然则她一退再退,对方却是一进再进……梁子越结越深,难不成还要她每日书院抬头不见低头见、次次笑脸相陪?世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她谢阿雀本就是个护短的怪脾气!

      思及此。

      猛然拂开顾苍术那紧扣她手腕、犹如要将她腕子捏断的掌力。
      她牙关紧咬,下颔微扬,顺手便从腰间拔下一块玉铸令箭,亮于那马夫眼前。

      “见此令如见太后娘娘,”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有要事求见殿下,区区马奴,还不退下!”
      “这、这,长乐县主,小人……”
      “难不成要我亲自出手赶你下马?!”

      她形声皆厉。
      马夫闻言,不禁面露难色,却又不敢轻易让步,只得频频拱手,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两方僵持之际,忽却听得马车中传来一声轻唤——正如及时雨般。那马夫登时如蒙大赦、急忙转头,小心掀开车帘,似与车中人交谈片刻。
      末了,终是面色稍缓,落利跳下车去,将马凳正位摆好。

      周遭众人头先才刚站起,此刻见此架势,又急忙你拉我、我拉你,齐齐跪下身去,山呼千岁。

      阿雀纵然骄横,亦不得不在顾苍术那威胁目光中跟着喊了几声,暗嘲季洵这架子恁大,千请百请也要一拖再拖——却到底只一低眼又抬起的功夫。

      伴着阵阵轻咳,那指节分明、白玉颜色的手指撩帘起,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映入眼中,当下叫这喧哗闹市无端静了片刻:八成也如她初见时分,屏息凝神才敢细看,端的是面若冠玉、公子无双。便是那绣工精致、造价不菲的玄色朝服,穿在他身上,竟也无端显出些格格不入,似污了他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脸庞。

      那人视线环顾一圈,继而回转。
      脚尖落地的同时,视线亦落定她身上。

      “阿雀。”
      与想象中的愠怒不同,却是且说且笑。
      丝毫不顾忌她方才的言语冒犯,仍如昔日,是那温温柔柔、没半点脾气又好相与的模样。

      “昨日之事,本宫早已派人将事情始末禀明定远侯,是策马之人疏忽、不慎失手。为示惩戒、本宫亦于子夜、将此人杖毙于庭前,又专程遣数名太医携名药到府诊治,”说到此处,他眉头微蹙。顿了顿,复又关心问道,“但你今日仍这般恼火,难不成本宫派人送去府上的药材,半点不见功效?”

      又是这副模样。
      又是这幅语气。

      像极了当年她在月赤明芥处求学医术,意外发现“贺执”便是“季洵”,“季洵”便是“贺执”,而当他掀开纱帘出来相见,果真亦笑面如旧,只温言为她解释着,什么“贺”同“禾”,“执”同“子”,合起来,不正是一个季字么?那时亦是这般神色。似乎无论什么歪理,都能叫他说得如世间真理般公道:

      欺骗身份,是“东宫清冷,欲结良朋”;
      退婚表姐,是“吾心不喜,各结良缘”。

      他总有各种解释,千种理由。阿雀心下忿忿,无奈伸手不打笑脸人,众目睽睽之下,对方已然给足脸面,她亦只能僵住一张俏脸,勉强对人作了一揖、一拜即起。

      “未曾见效,家兄仍昏迷不醒,”话却是咬牙切齿说出口的,“三日前,我……臣女便受命同国师大人前往千福殿夜观星象、筹备岁末‘年祈盛宴’,亦是今日才得空返抵书院、又匆忙回府,亲眼所见,何来的太医,何来的名药?殿下,臣女只知家中二哥,右手两指皆折,彻夜高烧不退。”

      话音未落。

      “三小姐。”
      身旁的顾苍术二度扣住她手,脸色俨然已难看至极。顷刻间,竟在她手上掐出道青紫印记。

      两人不动声色,实则暗暗较劲——当着季洵的面却仍不好发作,沉默片刻,唯冷声道:“休要妄言,二少爷之事,侯爷自有定夺。”

      “松手。”

      “请恕卑职无礼,三小姐,速速向太子殿下告罪、随卑职回府。”
      “我让你松手——!”

      阿雀挣了几下,终至于耐心全无,当下凝气于掌,猛然将手抽出。
      眼见着那指印由红变紫,又由紫变深,在玉藕般一截的手臂上骇然凝却,当真疼得几欲落泪,却仍只得强忍痛意回头。

      在顾苍术难得愕然目光之下,于闹市之中。

      两手交叠,置于额前。
      昔日也曾不可一世、顽劣耍滑的谢家阿雀,此刻,竟公然双膝落地,向那季洵俯首叩拜。

      “殿下,”她额头触地,礼节周正,“此番当街拦马,臣女自知逾越、难逃责罚,来日亦定会负荆入宫,三跪九叩,向陛下、向太后娘娘……向殿下叩头请罪。然则即便如此,臣女亦胆敢失礼冒犯,实无它意,只为向殿下讨个公道——还请殿下,请殿下听我一言。”

      “五年来,我谢家遭逢大变。自我阿爹回京,大哥与人争执负伤、伤及右手筋脉,七十二路成雪枪自此断绝,幸得陛下恩典,于刑部谋得一闲职,亦是泯然众人矣;而我二哥,人尽皆知,他宴上遭刺,心智尽失,昔日三岁便可成文章、八岁便凭一篇《木兰赋》名动京城的谢小侯爷,而今竟不如那路边三岁小儿,我阿爹痛及爱子,自请呈递虎符,只为留任京中。我谢家至此,自诩已是风中浮萍、无足轻重。然而,三年前一次,一年前拒婚时一次,昨日一次,事不过三!我二哥已是废人,却三次冲撞太子殿下、三次濒临险境——”

      “殿下,阿雀知道,您待我一向亲厚。阿雀总角之年,便得您爱怜,书院求学之时,我二哥病后,您也曾化名‘贺执’,对我照拂有加,然而此事一再上演,阿雀便是再不敢、再怯懦、再退缩,亦不得不出此下策……阿雀并非自恃手持免死令,不惧死罪耳。焉知今日所作所为,无需半日,便会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难不成阿雀不怕旁人称我作‘悍妇’?但殿下,羔羊尚且跪乳,燕雀尚知反哺,为我二哥,阿雀已退无可退,只为求得殿下您金口玉言,千金一诺——”

      “千金一诺。”

      季洵垂眼看她。
      头先欲要搀扶的手,此刻已然背至身后,目光清冷——倒并非死水无波。

      似乎思忖片刻。末了,却又反问:“你言下之意,难不成,是本宫有意加害于你兄长?”

      “不,或许并非殿下之意。”
      阿雀俯首再拜,“但京中何人不知,殿下与襄城公主交好,病愈后,便与燕世子情谊深厚,而那燕世子,正是五年前伤我大哥之人。我大哥于刑部任职,亦遭他多番诘难。夏日御前比武,又是他,点名道姓要我大哥上前,明知我大哥右手已废,仍坚持要以那劳什子的自创枪法对阵,令我大哥险些死于此战,若非表姐有心,不惜远赴金陵求药,我大哥……我大哥亦……”

      我大哥亦难逃一死。

      阿雀说罢,双手交叠、向他再拜。
      只为求他当众松口,哪怕一句“后生无虞”,亦是金口玉言,于她足矣。

      只可惜。
      季洵却依旧丝毫不为所动。

      “本宫知你心中有怨。”
      那温柔面孔下藏着的无动于衷,她早已见识过,此刻不过看得更清楚罢了。竟连质问的话亦能说的如此体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教她如何为人处世、如何做事公道——“但这般行径,究竟是伸冤,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阿雀已说过,只为求殿下千金一诺。”

      “本宫亦曾说过——就在半炷香前,本宫说,是马夫失手,如今已被杖毙庭前,你既非亲眼所见,也无证词相佐,空口无凭,一面之词,便如此方寸全无、失了体统。若哪日旁人告诉你,你二哥是本宫所伤、他之痴傻是本宫所害、你大哥之手是本宫所断……桩桩件件,难不成,皆要加诸吾身?”

      “……”
      “谢阿雀,我问你,是否,皆要加诸吾身?”
      “……”

      她双拳捏紧,额角触地。
      极怒之下,几不能言,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犹如轰鸣。

      无声间正要再拜,双手却被人堪堪一扶。季洵手中使力,轻松将她搀扶起身。而后却不再言语,任她扯住衣袖、也头都不回,一脚已然踩上马凳。

      她意欲扣肩、身旁的顾苍术却也跟着回过神来,双手犹如铁枷,箍住她肩膀。

      阿雀心急如焚,无奈实在挣脱不开,心知今日之错已然铸下,若无功而返,不仅开罪季洵,或更适得其反,一时间,头脑发热。

      左右为难之下,只得索性把心一横,开口便怒声喝道:“贺执,你莫要得寸进尺!”

      贺执。
      贺执?

      旁人自然不知她此时是在叫谁,唯交头接耳、面露疑惑。
      但季洵步子一顿,却是已然上了马车,又微微一怔,回过头来,与她双目相接。

      阿雀冷声道:“你我年少相交,本不应大翻旧账、伤了和气,但而今你翻脸如翻书,半分旧情不念,我又何必徒然做了谁的伥鬼!”

      “当年,你与我后山初见——好呀!你步行如飞,哪里跛足?倚落宫前,你面无遮挡,我瞧着面色红润,模样出尘——好呀!到底是谁跟我说,太子殿下,是出生时便患了那日日咳嗽不停的痨症呀!我竟丝、毫、未、曾、见、着!”

      “……”
      “天可怜见!目中无人、没皮没脸、跛了一条腿的死残废,可不是我的贺执哥哥!但既然贺执哥哥与殿下有不解之缘,那好,我且问问,到底是贺执哥哥本就没病,装了有病,犯了那欺君之罪,还是——”

      “还是……!”

      后话未落。

      阿雀已先一步被那扑面而来的掌风扇得别过脸去,声音戛然而止。

      怔愣间,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方才清脆声响响在耳边时尚不觉痛,只眼冒金星、如见白光,回过神来,那痛意才后知后觉、叫她瞬间变了脸色,姣好的面庞之上,陡然留下个格格不入的巴掌印。

      “这一巴掌,是为你当街拦马,毫无顾忌,身为县主,丝毫不知爱惜声誉,亦不知性命可贵,学得一身三流本事,便恨不得卖弄至天下皆知。”

      ——“啪。”

      这次换了左脸。

      她仍怔怔不曾回神。

      “这一巴掌,是为你今日所说、字字句句。”
      “谢阿雀,你已不是昔日八九岁黄口小儿,难道还不知晓,尊卑有别,何贵何贱。难道还不知晓,慎思笃行、慎言守心……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眉目倏冷。
      只猛一拂袖,一语落地。

      “五十杖责,自去领受!”

      阿雀两颊已然高高肿起,不知是怒是委屈,两眼蓄满泪水。

      可恨那顾苍术竟还死死掰住她肩,莫说还手,此刻她肩膀更痛过脸,只觉四肢百骸皆泛起一股冷意,哑然间,只眼睁睁看不远处那寻芳楼二楼雅间窗扇临街,蓦地推开。

      “果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那金发碧眼的“老熟人”探头出来,居高临下、嘴边噙着笑意,作势向她抚掌“以表庆贺”。

      身旁美人,也不知是凭风栏的荷雁,还是那十里楼的青莲,又或是城中哪位“新贵”?

      “殿下训得好——本世子虽听了个半懂不懂,也算受教了。倒是谢阿雀,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不磕头拜谢?”这厮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在这拱火,“熹真的礼节,都教你这丫头学到哪去了。实属丢脸。”

      “……”

      “瞪我干什么?要我说,”他手指撑颊,满脸幸灾乐祸,“谢阿雀,你们熹真有句老话说得好,孩子可怜,有娘生,没娘养。你不就是么?从前还有谢二教教,知道收敛,如今倒好……明天是不是就该轮到你劫法场了?”

      说罢,又向季洵略一拱手,两人算是打了个照面。
      却亦没叫季洵落下半点停留的意思。

      只收手、转身,再不回头,一脚踏上马车,便掀起车帘——

      *

      闹市之中,忽却又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有少年纵马而来,猛然止步于此,骏马仰头长嘶。

      “太子殿下留步!”

      那少年——

      不,少年将军。

      银铠胜雪,长身玉立,此刻翻身下马,堪堪拦于阿雀身前,右手只轻轻在顾苍术手腕处一按,两人眼神相接,苍术唇角微抿,终究收手。阿雀险些软倒在地,又是那少年伸手将她扶起,随即复又恭恭敬敬,向对面拱手作揖。

      而季洵转过头来,只冷眼看他。

      “……我当是谁,原是守常来了。”

      任他俯首良久。
      复才又换作一副温和面孔,淡淡道:“怎么这幅打扮?难不成,听到消息,竟是策马从校场一路赶来——如此急不可耐?”

      五年来,宋家可谓是喜事连连:先是长女宋斐入宫,受封静妃,至今仍圣恩正隆;又有次女宋穆以女子之身、立下战功赫赫,名震朝野,堪与谢沉云昔日威名比肩。

      就连宋守常这国公独子、亦是十五岁即破例受封忠武校尉,如今随宋穆在军中历练,京中往趋者甚众,素称之一声“小公爷”,倒隐隐有了些声名在外的势头。

      便是在太子面前,亦不过自称名讳,不卑不亢。

      “不敢,守常未曾怠慢军中事务。只闻听阿雀行事莽撞,冲撞殿下,如今迟来一步,亦不敢多言,”他俯首道,“错已铸下。如今,唯求殿下允准,这五十杖责,便由守常代她领受罢。”

      “……!”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八只雀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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