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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Chapter 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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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莺略微惊诧于他说话时的眼神,有一些冷,又有点“理应如此”的天真,仿佛少年侠士初出茅庐时的刀光,锋锐中还留存着青涩和莽撞。
她一直觉得艺人这种职业特别看命,太多关卡都能让星梦夭折,譬如没长一张老天爷赏饭吃的脸,譬如得不到冒尖的机会。情商太惨或者棱角太多的人是出不了头的,能成名的一个比一个会做人,八面玲珑,除非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不然谁也不得罪。她觉得这是他们厉害的地方。
所以她眼里的陈亦阳也是这样。前辈演员的好评里没准有抹不开面子的成分,合作过的导演没有差评可能是害怕粉丝的攻击,而他身上的一切好处,都在粉圈的柔光滤镜里被成倍放大。她不信任那些追星族口中的“豁达通透”,也不知道他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她甚至不知道他的眼神是否发自真心。
不过她有什么必要知道呢。
易莺目光微垂,“都这样想就好了。”
陈亦阳没有深究这个话题,问她:“你今天忙不忙?”
“还好,有些事要做,但时间分配是自由的。”
“明天呢?”
“明天和今天差不多,上午开个会,怎么了?”
“我大概明天出院。”陈亦阳说,“你们会开得够勤的。”
易莺坦白:“刚才没有会,我只是找了个借口。”
“猜到了。”陈亦阳没让她再说下去,“你真的不会撒谎,当时眼神往上飘来着。”
“我这么怂?”易莺抓狂。
“单纯一点不好吗?我觉得像你们这种在象牙塔里长大的,生活简单直白,挺让人羡慕。”
易莺欲言又止,咬唇沉默了一会儿。陈亦阳有点慌,心想自己刚才的话可能说得太想当然,正不知如何弥补,易莺仰头问他:“你指标都正常了?”
“本来问题就不大,再说剧组还等着我开工。”他打趣,“怎么,希望我多住两天?”
“没有。”易莺低头吃饭,半晌才问,“你今天还想不想让我待在这儿。”
他说“想的”。易莺便道:“那我过会儿把角色分析发你。没有都写完,不过也差不多了。要是你觉得我哪里写得不对,今晚还可以讨论一下。”
陈亦阳欣然同意。
易莺背对着他修了一下午的毕业论文,投入程度惊人,除了护士来输液的时候,完全忘掉陈亦阳的存在。
陈亦阳见她专注,也没有出言打扰。看完了她发来的文档,回复几条关于工作的消息,给预备送医护人员的感谢卡签名,到饭点被她提醒吃东西,而后一边打最后的吊针,一边与她聊角色的塑造。待拔掉留置针,他压着伤口说:“明早不一定有机会见面,我送送你。”
理智告诉易莺她该婉言谢绝,事实却是她期待这场“初雪”多下一会儿。
她躲去卫生间,陈亦阳换好衣服敲门叫她。
他穿米灰色高领羊绒衫,黑色长裤与切尔西靴,搭配中长款黑色毛呢大衣,头发随手抓了几下,有恰到好处的随性。不知道他平时怎么保养的,皮肤好得像希腊酸奶,一双桃花眼自带妩媚,大约随手拍张照片,加个手绘风格的滤镜就能去做小言封面。易莺已经看了他一天半的病号服打扮,冷不丁见到这一身,心中顿时感叹了声“人靠衣装”。
他递给她一个牛皮纸信封,说:“你的大餐。”
“谢谢。”易莺微笑接过收好,随手将一缕头发抿到耳后。陈亦阳没戴口罩,从自己包里抓了条围巾,绕在脖子上挡住半张脸,背起易莺放在旁边的双肩包,说“走吧”。
他们从楼梯间溜下去,他陪她往宿舍走,一路上见到不少互相依偎着的校园情侣。女孩的长发在男孩的单车后座上扬起,那是灿烂的青春。
陈亦阳忽然问她:“你相信缘分吗?”
太俗套的开场,让易莺想到烂大街的三流言情。但她心里还是倏忽一紧,隐隐生出为理智所不容的欢喜。
“相信。但我不要被缘分绊住。”她坚定回答。
“绊住?”
“是啊,”易莺苦笑,“男生可能不太想这些吧。你看过《82年生的金智英》么?有些东西明知道是不对的,却也知道不是一两代人的时间就能改变的。就好像生长环境里的毒素,难免在生物体内富集。女生经常会被说‘要为家庭牺牲一些’,也经常被默认‘应该为家庭牺牲事业’。我这人挺自私的,事业奋斗到今天不容易,不甘心为缘分舍弃它。”
“所以你会拒绝上次的相亲对象。”陈亦阳目光温柔。
“算是。我有比较完整的职业规划,虽然计划学成归国,但不会一毕业就回来。”易莺解释说,“我做的方向在国内刚起步,所以打算做两三年博士后,换个环境,积累一些跟临床关系更紧密的经验。这样等回来之后能更‘好用’一些。”
“有事业心是好事。”他说。
易莺仰头问:“但是呢?”
“什么但是?”
易莺眼神失焦了一瞬,别过视线说:“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后面经常跟着一个‘但是’。比如‘但是你也老大不小了’之类的。因为是自家亲人这样讲,知道他们出发点是好的,不过心里就是不服气。而且因为是他们说的,觉得更不舒服。”
“我明白,”陈亦阳说,“最能把人压垮的委屈,经常是家里人给的。”
“你也经历过?”
“嗯。都过去了。你愿意跟我讲吗?”
易莺笑着看他:“这算什么,树洞?”她的眼睛里映出路灯的光,明澈得仿佛能看到她心中去。
陈亦阳眼角微弯:“或者你当我收集创作素材。”
易莺轻笑,说:“你看过那张漫画没有,说两个小孩考试,一个第一次考了100,第二次98,脸上挨了一巴掌。另一个第一次58,第二次60,就都觉得是有进步。”她见他点头,径自望向前方,继续说,“我就是那个考98的小孩。因为一直活在‘她能考100’的期待下,所以每个98,99都成了错处。”
她说完僵硬地牵了牵嘴角,笑得一点都不好看。
陈亦阳心里跟着她泛起涩意,有些想伸手抱抱她,强自忍下了。易莺却道:“我是觉得委屈,不过跟更多人比起来,这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幸福的烦恼’对吧,毕竟还有98拿。”
“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也没有微不足道。都是没办法比较的东西。”
易莺觉得他这番开解既真诚又无力,低头道:“我真的算很顺的了。你经历过的事才是不敢想。说实话我挺佩服你的。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全网黑里挺过来。”
“你是没被逼到那个份上,”陈亦阳轻描淡写,“我只是后来遇到了好机会。不然现在不知道哪个旮旯里蹲着呢。”
易莺知道他在逗自己,应景地笑了笑,随后顿住脚步,指着前方不远处的楼说:“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我要到了,就送到这儿吧,你早点回去休息。”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他的号码,当着他的面按下删除。
“你的私人联络方式不该存在我手机里,有泄露风险的。所以我还是删掉比较好。”她说着又要去删微信。
陈亦阳扯住她手腕说“不要”,说“留下吧。我希望你留下”。
“我必须删掉。”易莺有些失态,挣开他的手按下删除联系人,深呼吸几次,仰头道:“打开手机就能建立联系,这诱惑太大了。”
眼见木已成舟,陈亦阳垂下手,自言自语般地问她:“有什么不好?”
“我怕我会喜欢你。”易莺顿了顿,放平声调继续道,“我不敢冒险。”
陈亦阳站在原地没动。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此刻的目光,冰川下的烈焰,或是暗夜里的星辉。被她刻意压制的亮色灼伤了他的视线,他忽然丧失了所有舌灿莲花的能力,只问她:“为什么是‘初雪’?”
“因为很快就会化掉的。”易莺勉强笑笑,说,“没机会再见了,回头你也删掉我吧。”她不再给他任何挽留的可能,后退两步,转头快步跑开。
如果是在演偶像剧,他应该拉住她的手拽她回来,壁咚也好强吻也罢,总之挣得一个让故事延续的希望。
但他还没有像偶像剧男主一样喜欢她。不论梁信鸿和李亚彬说了什么,他只觉得一切来源于未经验证和定性的好感。一份好感是不够支撑他更多反应的。
他停留片刻,把围巾再拉高一些,反身汇入人潮。
一周后,孙捷在楼道里叫住易莺,说:“今天有你一个包裹,我放休息室了,你别忘了拿。”
易莺心说自己没网购什么呀,但临走前还是去取了包裹。
打开平平无奇的瓦楞纸包装,里面是个系着棕丝带的橙红色方形扁盒。丝带上印着品牌Logo,她立刻猜到这是谁的手笔。
休息室还有别人,她回到宿舍才敢把盒子拿出来打开。
小方巾上印着素描风格的城市街景,一片缤纷色彩,是城市中的屋顶花园。黑白背景中的绚烂鲜明夺目,就如同那个风姿特出的人。
卡片被有意放在丝巾之下——
十一位数字,一个微信号。
他劲瘦潇洒的字体写下:我还是不愿删掉你的联系方式,也不甘心就此消失在你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