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之上》苌禾

4、赃款

　　宋峙怿谢绝了卫国公留他吃饭的好意，方出了盛平巷，就瞧见潘仰学的车辆正守在竹篱居边上，两人四目相对，宋峙怿心知难以回避，便是抬手打了一个招呼，原想着如此便够了，打完招呼就告辞离去，却不曾想被潘仰学拉住：“今儿老刘设宴，正要去找你呢。”

　　“设什么宴？”宋峙怿含笑问。

　　也不过是为了接过一个话头，找一个理由圈住二人熟络。

　　挂着‘平南’二字牌子的马车缓缓停下，晁远康没有注意到盛平巷另一道的宋峙怿二人，只见他一脸不悦，下马车时候还一把踹开伺候的小厮。

　　宋峙怿瞥了一眼一脸阴郁晁远康：“他这是？”

　　“四郎心里郁闷呢……”潘仰学小声道：“就是他家二郎那件事儿，当着金吾卫上下几百号人的面打了三十军杖，连降三级……咱们这些家里有爵位的，哪儿能在那些布衣跟前受那种耻辱？”

　　果然一到竹篱居三层上，就能听见晁远康重拳锤在案板上，恨恨开口：“太过分了！”

　　“你们说，他章迟砚算是什么东西？金吾卫隶属六卫，他即非是都护使又非兵部，凭什么处置我二哥？”晁远康将酒盏丢在桌上，打了两个旋，落地上回馈一声清脆。

　　宋峙怿坐在位置上，闷头啃烧鸡。席面上的纷纷扰扰难入其心，双眸含笑流转过众人表情，终究举杯递到晁远康跟前：“喝酒吧。”

　　“对对对，喝酒喝酒，”潘仰学也跟着举起酒盏：“慧芝儿，你今日设宴可是有什么喜事？”

　　“老潘，你少在这儿当好人了，”刘慧芝冷笑一声：“谁不知道你爹和那章迟砚是一个鼻孔出气呢！”

　　宋峙怿心中稍叹：看来京兆尹潘大人，是个识货的。

　　“诸位，殊不知什么叫隔墙有耳么？”

　　随着一声清淡带着笑声自身后传来，只见晁远康身后的翠竹屏风被搬开，珠帘之后，正是坐着一位‘熟人’。

　　章迟砚身上着着赤赫八瓣莲底纹，脸色还有一些苍白，他微抬下巴，凉薄双眼扫过席面上的所有人，冷笑一声将目光落在了晁远康身上：“你对本使处置晁远杰有意见？”

　　晁远康原是一腔怒火要发，但如今章迟砚正坐在身后的时候，却是实在没敢说出一个字。

　　“嗯？”章迟砚轻轻扬起话尾音。

　　“庶吉士晁远康。”

　　策云山上前一步将手覆盖在晁远康的肩膀上，随即他就被迫转身和章迟砚面对面，中间隔着摆着一盆富贵竹和一盆兰花的矮几。

　　“你给本使听好了，”章迟砚将笑容收敛：“本使昨日入城之前，接到了陛下授金吾卫中郎将的旨意，换句话说，本使从踏入元安的那一刻起，就是你二兄的顶头上司，晁远杰玩忽职守在先，处置惩戒皆依律法，本使有权收拾这等蛀虫。”

　　“顺带，给本使带一句话，再有下一次，本使就以渎职、危圣侧为罪名杖杀了他。”章迟砚面无表情站起身来。

　　他双眼从来没有多少情绪，淡澹澹的目光扫过了在场所有人，当下众人皆是低下了头，他最后将目光定在了正前方，只轻轻瞥了一眼朝着自己微笑的宋峙怿，头也不回便离开了。

　　宋峙怿从菱花格窗户透过眼神，章迟砚的马车已然是缓缓启动了。

　　宋峙怿回过神来看见几位发小皆是脸色煞白，特别是方才骂得最大声的晁远康，抖了抖身子连想端起酒盏来喝两口平复下心情都没能端稳。

　　哐当一声，酒盏掉在地上，炸出一声清脆。

　　潘仰学微叹一声。

　　宋峙怿也跟着叹气，他环顾一下竹篱居的环境，那简直就是——四通八达。在这种地方说别人坏话，无异于脑子有泡。

　　宴席不欢而散，潘仰学登马车前，叫住了宋峙怿离去的脚步：“老宋，你今早去找你大哥补缺吧？”

　　“你跟踪我？”宋峙怿噙着笑。

　　微眯起眼，将眼底的杀机隐藏在笑容之后。

　　“我还要跟踪你？”潘仰学嗤一声，挤了挤眼睛：“你说你不走了，又不能真的去给人算命，难不成你要去参加科举？能补阙自然是补阙了，混一个职位解决往后的生活来源。”

　　宋峙怿哈哈一笑，抬手搂住潘仰学的脖颈：“观察能力不错。”

　　却说章迟砚回了府内，方靠上摇椅，策云山便上前来将数十封邸报又递到了章迟砚的手边。阿毛叼着小蹴鞠球兴高采烈拱了拱策云山的身子，章迟砚睁开眼接过了第一封：“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策云山稍沉默，章迟砚抬眼目光已然严厉。

　　“除了富阳钱庄那笔可疑的五千两之外……”策云山几乎是硬着头皮：“毫无头绪。”

　　章迟砚沉声：“苍北的十万官银，有五万流入了元安，半个月了，还有四万余毫无头绪？”

　　咬重了毫无头绪四个字，宣告着章迟砚不悦。

　　“属下无能。”策云山单膝跪地，连忙告罪。

　　“富阳的五千两，在何人账上？”章迟砚沉默了数息，开口。

　　策云山斟酌着语气：“卫国公府，宋峙怿。”在果不其然对上章迟砚的惊诧之后，他即刻改变措辞：“是今晨转入的，只怕是别人构陷，属下即刻去查……”说罢，起身要离去。

　　“……不必了。”章迟砚却喊住了策云山离开的动作，他翻过第二封邸报，语气已然平稳：“让京兆尹按规矩办，放逐出京。”

　　策云山稍微迟疑了半息，才询问：“即刻就办？”

　　“嗯。”章迟砚没有抬眼。

　　“公子！”策云山惊愕抬首，对上了章迟砚微侧头的神情：“此番未免打草惊蛇……”

　　章迟砚没有回复，更没有收回成命。

　　策云山微叹气，即刻准备去办了。

　　宋峙怿方收拾好自己那间屋子，日薄西山，泼倒掉最后一桶水，打开门正要通风一二，只见门口站着三五大汉，腰间别着京兆尹衙役牌子，扛着狼牙棒靠在门扉处：“宋……峙怿对吧？”

　　宋峙怿站定在原地，手覆宽松道袍之下，噙着笑容点了点头。

　　“跟哥几个走一趟吧？”为首那人朝着宋峙怿道：“京兆府尹大人让我们来提你。”

　　宋峙怿平静异常，言一句稍等，将院子里还烧着的炉子给熄了，才是边关门边一脸淡笑：“我犯了什么事儿了？”

　　京兆府衙内，潘仰学端着一碗井镇酒酿丸子，看着一脸从容的宋峙怿，回首又瞧着他亲爹正背着手黑着脸自书房出来：“宋峙怿，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倒用官银！”

　　“府尹大人，”宋峙怿被押跪在地上：“小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据本府所知，令尊当年给你留下一定的家产，放于富阳的钱庄，近日来，你的户头上出现了五千两重私自熔铸的银子。”京兆尹潘大人面色严肃：“如今我朝，银两无官府纹印，不能流通于市，除了要掩盖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没有必要私自熔铸。”

　　“府尹大人，贫道绝不知此事。”宋峙怿拧眉。

　　“宋峙怿，事到如今，你还嘴硬！本府真替你爹火大。”潘大人稍俯下身，朝着边上拿着水火棍上来的衙役摆了摆手：“打他二十棍，逐出元安！”

　　“……”耳边传来一声突兀的潘仰学咽口水声，随即是一声惊叹：“阿怿，你疯了……再缺钱你也得遵纪守法啊……”

　　潘仰学话未说完，宋峙怿白了他一眼：“滚蛋，我没有。”

　　“府尹大人与家父也曾是好友，吾家累世簪缨，五代一品国公，先祖屡掌盐税课务，难不成还能留不下五千两银子予我？我是一个出家人，一贯过得清苦生活。这二十年父亲留下的遗产，到底累计了多少，贫道虽然不知，但肯定不止五千两。”

　　宋峙怿抬眼看着脸色稍霁的京兆尹：“既然您知道是在我户头之上出现了五千两重的私银，为何不去查是什么人存入的？”

　　“府尹大人，该做的该查的，您全然不曾去做，”宋峙怿噙着笑：“却这么着急就要定下贫道的罪名，这又是为何？谁让您这么做的？”

　　“老宋！”潘仰学眼瞧着宋峙怿越说越不着边际，当下出声准备拉一把宋峙怿，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拉下去！”潘大人大手一挥。

　　宋峙怿微眯起眼，脑子里一闪而过那身着赤赫八瓣莲暗纹，情绪淡薄的人影。

　　他倒是记得刘慧芝说的，全元安都知道京兆尹潘大人和章迟砚一个鼻孔出气。

　　好啊，章迟砚，好小子……

　　……

　　府衙内设牢房之内，宋峙怿靠坐在木栅栏后，潘仰学端来一碗洒着葱花、飘着香油的馄饨：“吃点？”

　　宋峙怿伸手接过馄饨吸了两口滚烫的汤水。

　　潘仰学蹲了下来，看着宋峙怿感叹：“我说，你也太惨了吧？一回来就遇上这么件破事，我帮你查过了，那笔钱是今日巳时三刻左右转入的富阳钱庄，那时候，咱们正巧在竹篱居外面碰面。用脚趾头想，都不会是你干的。”

　　“多谢。”宋峙怿将空碗递了过去：“贫道差不多已经知道是什么人构陷的我，又是什么人在背后助纣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