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33、第 33 章

　　仁义庄的大门在郑允浩身后吱呀一声关闭，他盯着院墙伸出的一角飞檐，出了半天的神，他第一次到这里时，身后跟着金在中，在中极有兴致，挤在人群中探头探脑，郑允浩只当他贪玩，现在也当他贪玩，钱财在允浩心中，就是用来讨在中欢心的。

　　当时朴有天站在二楼的楼梯口，默默的看着，金在中在一群腌臜的赌徒中，如此显眼。

　　一晃数年，朴有天俨然成了金在中的朋友，而郑允浩，仍旧不尴不尬的在原地站着。在中的温柔和寂寞，已经离他越来远远，眼看就要捉不住了。郑允浩自问已经使劲浑身解数，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

　　他这样想着，默默的走回了家，下人们见他脸色阴霾，都不敢近前，连全慧彬都躲得远远的。其实她压根如此，因为自那以后，郑允浩几乎不和她说一句话，夜里睡在厢房外间的炕上，夫妻形同路人。

　　所有人都以为郑允浩会大发雷霆，可少东家的阴郁却没有爆发，只比之前更勤恳的照料生意。期间进了趟关，将北京一处生意挪到了大同，顺带兼顾起二房的皮货，虽说收益始终寥寥，但总算没断了根，日本人进来后，皮货也渐有起色。

　　关于那天在仁义庄的一切，一度是兴和街头巷尾的谈资，人们更加笃定金家二少爷的自甘堕落，是因为当初没有娶到张北全家大小姐，这谣言涌动了很久，终因为是非中人的深居简出，归于平静。

　　郑允浩在山西接到家信，说全慧彬夜夜阵痛难眠，许是要生了。他连夜带着李东海从大同启程往关外赶，那时关外已经是日本人的地盘了，一行人走到内蒙集宁的时候，遇上一撮山匪伏击日本军队，李东海被流弹击中，尸首都没找到，郑允浩也被弹片扫到右腿的膝盖，这条捡回来的腿差点废掉，自此瘸的更加厉害。

　　一行十余人，出了内蒙地界只剩下七八个，灰头土脸星夜兼程赶回家，全慧彬已经生下了一个九斤七两的胖儿子，母子平安。
　　听完仆人讲集宁的一幕，全慧彬红润的脸刹时苍白，郑允浩在一旁喝了一壶红参茶，拄着拐站起来，在奶妈手里看了看孩子，眼里竟难得的有了笑意，转头问床上的全慧彬，
　　“名取好了吗？”
　　“大名老爷还没定下来，小姨娘说，孩子生在夜里，又有雨，请个先生看五行，说缺木，就定了乳名叫蘑菇。”

　　郑允浩伸出手指按了按那肥嫩的小下巴，喃喃的叫，
　　“蘑菇，小蘑菇。”
　　孩子像是听得懂一样，居然哼哼的动起来，郑允浩看的呆了，从奶娘手里接了过来，逗弄了好一会儿，全慧彬隔着屏风幽幽的说，
　　“老爷说，这孩子要姓金。”

　　郑允浩嗯了一声，把孩子还给奶娘，从炕边拿起拐杖，一瘸一瘸的出去了。

　　李秀满的屋里因为不能通风，所以一直没接电线，郑允浩进去的时候，床头摆着一只煤油灯，烧的滋滋作响，李秀满就在炕桌上，握着笔写写画画，听见动静抬起头，一双眼睛深陷在骨头里，郑允浩乍看之下，也惊了一跳。

　　李秀满倒是很开心，冲郑允浩龇牙笑着，牙龈已经的憋了下去，
　　“回来了。”
　　郑允浩点点头，
　　“老爷近来身体可有好转。”
　　李秀满放下笔，吸了一把鼻涕
　　“你走这些日子，大不如前，我时有身不如死的感觉。”
　　郑允浩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檀木盒，里面放着鸡蛋大小的弹丸，他边搓边在床边坐下，
　　李秀满展开一张纸，问他，
　　“觉得哪个名字好？”

　　郑允浩皱着眉看了半天，也没认出纸上鬼画符一样的是什么字，又不好明说，只推诿道，
　　“老爷拿主意就好。”

　　李秀满接过两颗药丸，抿在嘴里，半晌舒心的吐了一口气，
　　“你媳妇儿和你说了吧，这孩子要姓金。”
　　“这个自然。”
　　“唉，金家现在只剩了小九一个……，但……，这也是金家，你我都是金家的人。”
　　郑允浩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只是默默的搓着药丸，李秀满看了他一阵，突然说，
　　“其实我攒着这口气，就是想见见孩子，按说现在也该闭眼了，可是心里还放不下。”
　　“我每个月都让人送月钱过去，二少爷生活倒不是问题。”
　　“你把夏老猴家里的叫回来了吗？”
　　“没有，想着哪会二少爷要想回家了，多少有个人照料。”

　　李秀满满意的点头，
　　“嗯，你想的很周到。”
　　说完又惆怅起来，
　　“我听他小姨娘说，他天天和个戏子厮混在一起，揪扯不清。”
　　“是如意班的金老板。”
　　“你给他找个女人吧。”

　　郑允浩一哆嗦，药丸滚落一地，他想起身去捡，被李秀满拦住，
　　“吃药不过是个心气，我知道自己扛不了几天了。允浩，我们这些老东西的话，小九是听不进去的，他自小和你要好，你劝劝他呗，赶紧找个女人成家，也收收心。若能早早有了孩子，你也不必把蘑菇送出去。”

　　郑允浩想了一会儿，说，
　　“我试试吧，二少爷心里也怨恨我，只怕不肯听劝。”
　　“你走的这些日子，我拖柜上的人请了亲家公来，亲家公已经满口答应，给小九留意一门稳妥的人家。”
　　郑允浩听完，猛地抬起头来，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了，李秀满盯着灰暗的蚊帐出神，自顾自的说，
　　“我是要死的人了，临终前，他总不能不应承我吧。你再从旁劝着，真的，允浩，给小九成亲是他爹死之前最挂念的事，这桩事半成了，我在下面见到他爹娘，也总算有的交代，不然……我真怕闭了眼，没脸去见哥嫂啊。”
　　说到后来，竟隐隐啜气起来。

　　郑允浩艰难的站起身，拽下帐子，说，
　　“老爷不要胡思乱想，好好休息吧。”
　　李秀满隔着帐子伸出干枯的手，抓住郑允浩的拐棍，
　　“允浩，叫小九来见我，叫小九来，说大伯要死了，想见他最后一眼。”

　　郑允浩什么也没说，拄着拐咄咄的离开了。

　　金在中有时想，也许他这辈子根本没认识过一个叫郑允浩的人，他曾在自家的宁仁堂门口站了很久，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没一个熟识，他问自己，这是谁们家的生意？金家的？我的？
　　然后就苦笑着离开。

　　他没在仁义庄呆多久，实际上，郑允浩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走了，他受不得金俊秀又委屈又哀求的目光，他知道自己俊秀最害怕的人，害怕的都怨恨起来，哪里会有亲近。他从仁义庄出来，两手空空，院墙外仍旧看得见挂红带绿的飞檐，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是跟在郑允浩后面，是郑允浩教他推牌九，玩色子。

　　“郑允浩……，允浩……。耗子……”
　　金在中坐在谪仙楼的窗口，吞下一口高粱酒。看着街上熙来攘往，嘿嘿傻笑起来，
　　“郑允浩……，允浩……，耗子……，金家的少东家……”

　　金希澈懒懒的推开酒杯，趴在栏杆上，
　　“你现在才想明白吗？”
　　金在中摇着头坐起来，嘟着嘴，
　　“想明白什么？”
　　“他是金家的少东家，这是他唯一的身份。”
　　“金家的少东家？谁啊，谁啊！我不认得，呵呵，我只认得你，如意班的金老板。”
　　说着站起身，比划着咿呀起来，
　　“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他方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姓名改换……”
　　金希澈捡起根筷子丢过去，纠正道
　　“把名姓改换！”

　　两人正闹着，厅外有人轻声说，
　　“希澈。”
　　那声音象一只箭射中了金希澈的脑门，他一下跳了起来，刷的拉开包厢的门，韩庚西装笔挺的站在门外，金希澈怒了片刻，突然冷下脸来，瞪着韩庚不说话，在中凑过来，故意勾起金希澈的脖子，在他脸上响亮的亲了一口，挑衅的看着韩庚。
　　韩庚仍旧一副温和的样子，虽然眼里的光彩闪动了片刻，还是礼貌的说，
　　“我在楼下便听见了，觉得是你，就上来看看。”
　　又补充道，
　　“真的只是看看你而已，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冲金在中一点头，转身。

　　金希澈刚要关门，韩庚又扭过脸，对金在中说，
　　“今天宁仁堂少东家摆酒，二少爷你不去吗？”
　　金在中愣了一下，脱口问，
　　“什么酒？”
　　金希澈想阻拦已经来不及，韩庚疑惑的说，
　　“是小公子的满月酒，怎么你不知道吗？”

　　金希澈迅速的关上包厢的门，担心的看金在中的脸色，在中两颊挂着红晕，抖了两下肩膀，竟觉得苦不出来，
　　“我们也去凑热闹吧。”
　　“跟你什么相干！去个鬼！”
　　金在中揽住他，
　　“好歹我是做叔叔的，外甥满月，哪有不去的道理。”
　　“你是哪一门里缺了德的叔叔？他爹他娘，哪个和你有关系？”
　　金在中拉着他，撒娇的求劝，求着求着，眼泪忽然落了下来，金希澈长叹一声，
　　“唉，你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