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花开早》陈顾青蓝

31、第 31 章

　　金希澈从仨儿手里接过油纸包，扔在桌子上，冲崔始源努努嘴，
　　“是这个吗？”
　　崔始源揭开看了看，里面露出一件杏黄色的蟒袍，于是笑着说，
　　“没错，你还当真保存的这么好。”
　　金希澈斜靠在橱柜旁，掏出一支纸烟点上，轻描淡写的说，
　　“这是吃饭的家伙，能不好好保存嘛。”

　　崔始源看着他笑，笑的金希澈发毛，
　　“你有毛病吧，还不滚回春和班去，天天耗在这儿干啥？”
　　“你不打算回北京吗？”

　　金希澈冷笑了一下，
　　“我和崔老板不同，您是赎了身的人，我和如意班是死契……”
　　崔始源收起笑容，打断他，
　　“希澈，戏班是没有死契的，想赎身我可以帮你。”
　　金希澈垂着眼，
　　“我和常人一样，做什么无非求三餐一宿，不图富贵荣华，崔老板还是多操些自己得心吧。早点回到北京去，兴和这么小的庙，容不得你这么大一尊佛爷。”

　　崔始源也不恼，站起身，缓缓贴上去，
　　“要这样说，我的确和他人不同，除了三餐一宿，我心里还贪图别的。”
　　金希澈退了一步，靠在橱柜上，没了去路，只好被崔始源环在两臂之间，崔始源火辣辣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惹得莫名心烦，
　　“你不是来拿衣服的吗，拿了还不走？”

　　崔始源想说什么，终于忍住了，只叹了口气，
　　“宝钏，你当真一点情分都不念？”
　　“哼，逢场作戏，说情分太可笑了吧。”
　　崔始源有些失落的拿起油纸包，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
　　“我有副靠旗不见了，应该也在你这儿。”

　　金希澈吐出一口烟，冲梯子上出神的仨儿一挥手，仨儿翻腾了半天，还是摇头。
　　“不在我这儿，你扮静脸要什么靠旗！”

　　崔始源想了一下，肯定的说
　　“在你这儿的，白色靠旗，你再想想，上一次长坂坡后你就收了去的。这些年，我鲜少挂武生，所以一直也没要回来。”
　　金希澈掐了烟，想了想，
　　“嗯，那就是落在小九那，没取回来，等我给你去拿。”

　　金希澈转过巷子口那株刺槐，就看见郑允浩站在二房门口，拄着拐杖立的笔直，正仰头和金在中讲话，金在中穿着身奶白色的洋装，刚剪过的头发，远远看去精神极好。两人不知说着什么，金在中突然掩嘴笑了起来，郑允浩伸手拨拨他额前的短发，转身要走，又被拉住。金在中从他袖角捻下些东西，甩甩手扔在地上，一偏头，正看见金希澈冷着脸瞅着这边。

　　郑允浩也看见了金希澈，便收起笑容，微微点过头，就一跛一跛的离开了。

　　金希澈走过来，也不搭理金在中，径直进了院子。院子里花草繁盛，和他在时迥然不同，前厅小池塘里的淤泥被挖了出去，成群的红鲤顺着水道游来游去，池水清澈见底，花厅后面的水缸里飘着水莲，芳香四溢，有个老妈子正靠着院墙晒被子，花厅换了新家具，还摆着一件洋人的落地钟，哐当哐当的钟摆声极大。

　　金希澈愣了楞，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金在中从后面赶上来，小声叫，
　　“希澈哥。”
　　“嗯，我有些东西落下来，取了就走。”
　　说完也不看在中，朝后院去了。

　　除了金在中住的院子，其他偏院都上了锁，金希澈一进月亮门，就闻见酒香，院子西头的葡萄架下，还摆着残羹剩酒，地上放着棋盘，棋子散在四处，西南角上压了一处山石，爬墙虎郁郁葱葱从墙外蹿了进来，挂着粉紫色的小花，风一吹便飘的到处都是。

　　金希澈懒得进屋，便对金在中说，
　　“我有个放戏衣的楠木匣屉，原先就在你屋里，你取来给我。”
　　金在中进屋，不一会提着出来，金希澈见是自己的没错，接过来转身要走，可金在中却没放手，金希澈冲他挑挑眉，在中低着头，有些委屈的说，
　　“你还是搬回来吧。”

　　金希澈笑了，
　　“有情人枕边作伴，要我干嘛？”
　　“那不一样！我……知道你恨我不争气……”
　　“打住！扯这些闲篇没用，你只要觉得他好，便可以了。”
　　“哥，我原先是问他要钱，不过是气他，并不图那些钱。”
　　金希澈撤了手，冷笑一下，抄起手，
　　“我知道你不为钱，你图人嘛。上次我讲的很清楚了，你俩的事情和我无关，以后要死要活的闹腾，也别再来烦我。”

　　金在中喝了酒，脸颊绯红，他低着头，小声说，
　　“我知道我很贱，他明明都娶了妻，我还缠着他不放，可是……，可是……”
　　“可是有情人本就该成眷属的，对吧？”
　　金在中沉默半晌，才说，
　　“我一想起他娶了彬子，也恨得牙根痒痒……”
　　“爱之深，恨之切，你怎么折腾，都是因为放不下他。有天那边，从没开口要过一个子儿，你总是问郑允浩要钱还债，不就是怕你们之间连这点小牵连都没有了吗？郑允浩是人精，他会看不透你这点小心肠！倒是你自己，做着做着就觉得不忍心了吧，觉得人家待你好，是吧？觉得没了他，你金在中终究活不下去，是吧！”

　　金希澈走到石桌旁，抬脚踢翻了一盆凤仙花，
　　“这他妈的值几个子儿？能抵的了他干的那些事吗？”

　　金在中颓然，一句话也说不出，金希澈发完脾气，忽然冷静下来，自嘲的笑笑，走过来劈手夺过自己的东西，落了一句
　　“我也是瞎操心，既是你心甘情愿的，你便同他一处混着好了，我有的是耐心看你们的下场。”
　　转身走到门口，金希澈又回过头，
　　“我这次去沈阳，一路听到很多传言……，你既然能原谅郑允浩，也就别同你大伯掷气了，抽空回家看看，据说病的很重。”

　　金希澈走后，金在中蹲在地上，想把事情理出个头绪，怎么又和郑允浩搅合在了一起呢？其实金希澈不知道，那些绝望和心酸，金在中并没有忘记，他只是不能再想，和郑允浩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保持默契，绝口不提沈阳城的背信，不提那晚雪夜里的跪拜，不提全慧彬，不提金家大房的一切，金在中怕，郑允浩更怕，怕勾动起的情愫难以压制，怕明明爱的要死，还要做出一副仇人的样子。

　　偎在郑允浩怀里的时候，金在中觉得自己身上才有些人气，心里暖融融的，边喝小酒，边听着郑允浩撒谎，他说以后会搬回二房来住，说再等些日子要带他去北京看看，说过几年，生意做不下去了，就把能卖的都卖了，带他离开兴和，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从头再来。
　　金在中听着，心里也信了，不信又能怎么样？郑允浩喜欢说这些，他以前说过很多，虽然几乎一件都没做到，但是金在中知道，他是认真的。

　　一夜之间，两人回到了从前，一个耗子，一个小九，手拉手的好朋友。金在中仍旧颐指气使，郑允浩还是宠溺呵护，偶尔潮湿的眼睛和背过身的叹息，彼此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完全盼不到头的日子，如果能逍遥一时，那就逍遥一时吧。
　　这就是金在中的绝望。

　　全慧彬倚在被垛上，看大丫头缝衣服，是蓝底粉白色小碎花的裤子，这是她陪嫁的丫头，从张北来，心直口快，知冷知热，非常讨厌郑允浩，几次要回娘家告状，都被全慧彬止住，
　　“你告诉我爹能咋？大不了他一纸休书罢了我出门，这跟扇我爹耳光有啥区别！”

　　大丫头把枕插在头上，抿了抿线，
　　“哼，老爷哪里会善罢甘休，自然有主意治他！我看小姐你是自己心疼姑爷，姑爷那不阴不阳的态度，看着就来气！”
　　说完瞟了一眼全慧彬的肚子，又笑了起来，
　　“不过现在好了，总归是有了他的骨肉，我看这段日子姑爷待小姐温柔很多。”

　　全慧彬干笑了几下，不知怎么接，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声，
　　“二少爷！”
　　全慧彬身上一抖，忙推开窗，垂花门外一个人缓缓走过，不是金在中是谁！

　　全慧彬顾不得许多，下地吸上鞋追出去，大丫头追在她身后，一个劲喊，
　　“哎呀，小姐，你慢一点，慢一点！”

　　金在中是回来看李秀满的，他一进门，大房的人都慌了神，郑允浩不在家，张氏去了祠堂，家里连拿事的都没有，下人们没头苍蝇一样乱蹿，也不知要找谁。金在中不理会那么多，径直往后院去，他手里提着一包合芳斋的糕点，都是挑李秀满喜欢买的。
　　上一次进大房的门，是郑允浩成亲，一晃多年不来，大房几乎没变啥样子。只是原先郑允浩和下人们住在偏院，如今已经搬进了东跨院，挨着李秀满的住处。

　　金在中在李秀满的书房转了一圈，没见到人，返身出来，在院子里和全慧彬碰了正着。全慧彬两眼潮红，捏着衣角，气息不稳的喘着气，
　　“在中……”
　　金在中还没来得及搭腔，大丫头也跑了进来，先冲金在中蹲了个万福，就没完没了的埋怨起来，
　　“你说说你，这要叫太太看见，非得骂死我啊。你个有身子的人，不比我们，跑什么跑嘛，挺个肚子，万一有个好歹，阿呸，我也是乌鸦嘴，多福多寿，大吉大利，阿弥陀佛……”

　　后来说些什么，金在中都没留意，他只听到“有身子的人”，便上下打量了一下全慧彬，全慧彬穿着宽大的松花色短襦，下面是胭脂红的散腿裤，两颊丰盈，大腹便便，俨然身怀六甲。
　　金在中走过去，僵硬的摸了摸全慧彬的鬓发，温柔的问，
　　“啥时候的事儿，也不通知我。”
　　全慧彬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金在中的手掌很凉，
　　“外甥的满月酒，可一定要请我啊。”
　　全慧彬只是哭，不知哪来的勇气，攥住了金在中的袖子，金在中轻轻揽过她的肩，拍了拍，
　　“都要当娘的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呢，来，这是我在合芳斋买的，你拿去吃。”
　　金在中说完，把糕点塞在全慧彬手里，转身走了几步，顿住，又转了个身，
　　“呵呵，你看看，我都高兴糊涂了，门在这边。”

　　郑允浩知道消息，立即赶回家，他找到全慧彬的时候，全慧彬还在书房的院子里站着，满脸是泪，郑允浩抓住她的胳膊，
　　“他人呢？”
　　“走了。”
　　“他说什么了？”
　　“他说，要来喝满月酒。”

　　一股冷意，兜头盖脸，郑允浩松开手，慌乱的转了几圈，突然发狂一样的跑了出去。全慧彬小心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抬头看天，一轮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