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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风雨匆匆,人世多愁,红尘万丈,大梦一场
      三十年到头来,前尘作古,转头成空

      我终究还是没能好好做陈家辉,走这一遭,真不算光彩

      兜兜转转,我在求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身孑然,两袖风霜。我想做个愚民,浑浑噩噩不需去理会世间纷扰,可又无时无刻都比任何人清醒。我想好好地做个读书人,可兵匪祸乱的年月早已是斯文扫地,诗书比不来刀枪傍身。我也曾为这大厦将倾的国热血激昂,可我又得到了什么?无情的舍弃,背刺,或者用他们的话来说,叫牺牲,为了那份分毫不属于我的大业而牺牲?
      那我算什么,不过是一粒在大潮下被碾作粉末而留不下半点痕迹的石子 ,一腔心血,枉作徒劳。
      这世间的人啊,千形万色,一双肉眼望出去,看不透皮囊下的是人心还是鬼胎。骗我的要慷慨赴死,救我的却两面三刀。推我去死的转过头来拉我出阿鼻,要带我回正途的却又半路同我割席分道。

      那我到底算什么?我是好人还是恶人?我是英雄还是罪人?
      佛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走上那巍巍神殿,莲台上,没有菩萨低眉,只有金刚怒目
      我多想质问那莲台上的佛
      江山万里,天下浩浩,你连肮脏与顽劣都容得下,为什么偏偏容不下我。
      众生芸芸,我应当是最平凡的那一个,平凡到即便是跌落至泥泞中,也奢求在这大千之下能找到一个容身之所便好。可即便是这样,我依然走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
      陈家辉,你后悔吗?
      半生浮沉,换了人间。
      后悔吗,在眼前光影的渐渐消失里,他想,我或许的确是应该后悔。

      后悔什么呢?悔我好人做不到头,恶人也没能做个彻底,悔我被那可怜又虚无缥缈的家国大义绊住了一生,安生不得。
      悔不该远赴东洋,不该年少轻狂一腔抱负奢望什么学成归来以报家国。
      如果当年在天津卫,我没有坐上那艘前往东京的船,现在我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农人,早已儿女绕膝,断然不会惹上这一身的孽债。
      悔不该在日本人的刺刀下软了膝盖,不该给他们当什么翻译,那年,倒真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悔不该只因为某个人的一番说辞就奋而不顾地弃暗投明。
      光明与黑暗,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若真能一条路走到底,黑与白哪里说得清楚。
      做恶人的时候还挣扎着一丝善念,妄图在暗夜里找寻可怜天光。好不容易做回了好人,却又活在忏悔里终生不得清净。
      我真应该后悔啊

      但是我又真的不后悔。

      你愿意留下来吗?
      陈家辉同志,你愿意留下来,同我,同我们一道吗?
      他迎着天光同我伸出手,是胜利旗帜下的意气风发。
      漫天的红旗在他身后招展,映红了一方天地,映红了我的眼底。或有那么一瞬,我也恍惚了,恍惚身前那几年的蝇营狗苟都不曾存在过,恍惚今夕堂上光景当真算是重生。
      他邀我一道前行,似是丝毫不在意我手上的鲜血,身上的罪孽。
      他说,欢迎我的回来,欢迎陈家辉同志的归来。
      陈家辉同志…陈家辉…同志…
      几个字在唇舌间摩梭
      我握上了那只手,允了他,又一次同他站在了一起,以为这样就可以成为同他们一样的人,即便不是一模一样,至少是离他更近了一点。
      我被什么蒙蔽了双眼呢,非云非月实乃吾心。
      那时,我是真的高兴,高兴自己不再是苦寒地狱里的孤独幽灵。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他们高喊着我们胜利了,我也同他们一齐喊着,恍惚自己真的是一个胜利者,恍惚这胜利真的有我一份。
      他们叫我陈家辉同志,同志,是从来没有过的称呼。陈家辉,已经好多年没人叫过了。
      记忆在脑海中纠缠,依稀间,那些画面都像是昨天刚发生过的一样,可是,可是怎么就变了呢?
      难道真的是我在美梦中太久,连自己的本来面目都忘了吗?
      我这一生,从不讲什么主义,也没什么信仰,那些三三两两的年轻人,这个党那个派,都觉得自己找到了救国的真理,可结局又如何呢?党同伐异,逃得过颈上一刀的又有几个?
      我不信这些,我只想简简单单地活着,无关乎政权与信仰。
      曾经我要救的是国,不是党。
      旁人问我,有什么不一样呢,还不是殊途同归。
      可只有我知道,是不一样的。
      即便同为救国的,一旦被冠上了不同的派别,兄弟阋墙,捉对厮杀便是迟早的。
      我是中国人,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党派。
      所以因着这份不一样,我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那个可以被牺牲者。
      其实这世间的芸芸众生,轻贱如蝼蚁者大有人在,我又有什么不同呢?洪流浩浩汤汤而来,吞噬而尽不过是一瞬之间,片刻都留不下。
      可我也只是想活着而已,哪怕苟延残喘。
      凡此种种,成了我的罪。

      自始至终,站在那儿的那个人,都不该是他的,那个要引我走向光明的人,不该是他,不该是罗金保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春风年年岗上过,吹不暖故人坟茔
      我真应该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染着的,分明是那个人的血。
      我怎么可以心安理得,罗金保,你又怎么可以心安理得
      民国三十二年的无尽长夜,那个人,在阴暗的牢狱里,告诉我,没有人生来就应该英勇,也没有人生来就应该被唾弃,他只是想带我去看一个新的时代,一个人皆生而平等自由的时代,一个我可以好好地做陈家辉的时代。
      我站在狱门外,冰冷的木栅栏将我们隔开,我看着枷锁禁锢着他,血在他的伤口上结痂,他应该很疼吧,可他还是笑着,说
      家辉,好多年不见了,你变了很多
      家辉,是不是把哥忘了,哥没怎么变吧,倒是家辉你的记性变差了
      家辉,家辉,你别哭,有什么好哭的
      家辉,家辉,对不起….
      我早已忘了有多久没有人叫过我陈家辉,也差不多都要忘了自己本叫陈家辉。
      可我没忘记你,哥,我哪里敢忘了你,我又怎么能忘了你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我记得,这是你教我读的
      你教我读稼轩的词,说你敬佩稼轩孤勇,可你如今,又何尝不是一腔孤勇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我多想伸出手去抚你的每一道伤,多想靠在你的胸膛听你炙热的心跳,多想听那里告诉我你依旧鲜活,多想告诉你,哥我想你了,是真的很想你
      可是,哥,你当年说的那个时代我不曾见过,也从没敢奢望过,人当真能平等而自由吗?我又真的能重新做回陈家辉吗?一个满身是肮脏的叛徒,正途还会再重新接纳他吗?即便他是被迫投身于黑暗的,即便他从未真的想背弃这家国父老。

      余光里是窄窗后斋藤鬼魅一般的眼神,我至死没敢同你说一句话,没敢再叫你一声哥。
      并非是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戏码,可我却真的早已尘土垢面,风霜泊于世间多年,陈家辉或许也不是陈家辉了
      你的确孤勇,我却懦弱,懦弱到贪生怕死
      你是忠魂,我只是蝼蚁
      乱世凶年,人活得甚至不如兽。你要以血荐轩辕,试手补天裂,去给这个伤痕累累的民族续命,故而你能做英雄。而我,只是想活着,仅此而已。我只是覆巢之下万千苍生中的一个,是这惶惶人间里最卑贱的一个,可以为了活命不择手段,出卖人格。
      既为世人,哪有不贪生的,我也一样

      我看着他紧攥着锁链一步步走上刑场,每走一步就离死亡更近一步,他在笑,笑得那样干净,那样纯粹,那样无畏
      古往今来的英雄大概都是这般模样的吧,视死如归,大义凛然,那双眼眸里看不见死亡的恐惧,那里只有我的身影倒映着,一个刽子手。
      我们遥遥望着,久久
      我看他从远处一步又一步向我走来,恍若从天而降的神灵闯入我早已残破的人生,妄图拯救我却被我一次次推开。
      为什么呢,我早就满手血污一身罪孽了,神佛不佑我,正途也不要我了,哥你忘了吗?你还来做什么呢?英雄怎能一次又一次地来向一个恶人伸出手。你那样光明磊落,我这样永堕地狱。那年学堂读诗赋,灯下做文章,都像城东将死的金桂一样,一瞬也抓不住。有些往事注定只能永远活在回忆里,如今两两相望,谁又不改分毫呢?
      哥,做英雄有什么好的,你看看这污浊尘世,麻木苍生。这片土地早就不是靠一个英雄便能拯救得了的了。这染血的山河,流离的庶民,还有面目全非的陈家辉。
      家,国,陈家辉
      钟寒,你少时想要护着的如今一样也没护住,你说,何苦如此呢?何苦觉得对不起我?你看我如今这样,做个糊涂的恶人是不是也挺好的,至少,还留着一条命在的。
      我闭上眼睛,是你暗夜里的背影,你是英雄,我是叛逆。
      你们说,牺牲我一个人的命,可以保全你们的同志安全撤离。听听,多么慷慨,多么正义,那你们可问过我,是否愿意纵身赴死吗?可是,可是,原本不是这样的,我原本是不用死的,是你,是你们,一脚把我踢下深渊。因为什么呢?我的出身,还是我不愿同你们信仰相同的主义,呐喊一样的口号?你们不是只结党不营私吗?
      怎么到了我的身上,一切都变了?

      “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事无两样人心别….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正目断关河路绝….”
      你高诵着稼轩词,又想唤醒什么?
      这波涛起暗流翻滚,百姓作鸟兽四散的世道,果然是人心易别,关河路绝吗?
      几十米远的距离,由生到死,他走的似有一世那样长。刑场边早不知涌来多少人,可透过他的眼,我只看到了我一个,一个最不该送他去死的,算是故友?还是,旧爱?
      年少时读遍唐宋,何故如今记起来的竟还是稼轩的这阕贺新郎
      万邦来贺的大唐盛世如梦也如幻,盛世风流更像是一场虚无而又短暂的狂欢,狂欢之后剩下的又是什么呢?无止尽的衰落,败亡,废池乔木,黎庶悲苦。
      事无两样人心别,人心别,哥,人心易变也已变,又怎能指望他变回去呢?纵你到死心如铁又能如何,一个英雄的出现不还是沧海一粟,最终也逃不过被这暗流击碎的命运,什么也做不得,什么也改变不了。
      乱世甚至不会因你存在过而动容分毫,你说,百年之后,还会有人记得你吗,记得你曾经把血洒在这片土地上过。
      你笑的那样释然,是打定主意我会回头吗?正途已然将我抛下,还会再接纳我回去吗?你毋须要用你的死来唤醒我,我从来都不是不清醒,我只是没得选。
      不是我不愿回到正途,是正途不要我。
      我担不起你这样的好,这地狱里的每一个恶灵都担不起。我多想你好好的活着不要来招惹我,人人都可以堕落,为什么唯独我不可以呢?
      一切,都是我自己选的。
      仁义礼智,家国大义,我自小也是学过的。我也深切地爱着这片山河,我也想它河清海晏物阜民熙,可是我不是独身一个的,我也有我的家人,我的牵挂。
      所谓国之一字实在太过宏大,我自然不愿看她贫弱看她受辱,可我更不愿看着我的家人一个个死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生老病死乃人世间的法则,谁也逃不过,可至少我不能让他们因我而死。
      陈家辉,从来就只是一个普通人啊,你们,怎么就不明白呢?
      若我了无牵挂,我自然也是想做个英雄的,坦荡为人,为国赴死,可惜我不是。
      哥,对不住了。

      家辉,别怕,别怕,给哥个痛快吧
      家辉…家辉…往后,你一定得好好的…
      家辉,总归是我对不住你的,哥走了
      我闭上了眼睛,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拉下了铡刀,在县城最喧嚣的闹市口。
      身侧,斋藤在笑,所有的日本人都在笑,我也僵硬地扯着嘴角,像一具没有感情的木偶,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撕心裂肺。我抬了抬手,想擦去眼角的泪,却发现自己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错了吗?血溅上我的衣襟和脸庞,染红我脚下的阶石,我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杀了我前半生中最重要的存在,这还不是错吗?
      这的确不是错,这是罪。我一生都赎不清的罪。
      可我不想如此的

      错了,一切都错了,错的不可转寰
      从钟寒身陷囹圄,从铡刀挥下的那一刻,就开始错了
      乱世汹汹,英雄也不尽然是英雄
      我终究还是回头了。刑场的血还未干涸,老父便一根麻绳吊死房梁。做完了刽子手,又当了送葬人。
      你看,你们总是要以这种方式来逼我回头,何必呢?何苦呢?难道孑然一身的陈家辉就会因此生出几分做英雄的胆气吗?我从未惧过死亡,我只是求生罢了,即便人世凄惶至此,我也依旧想活着,活着,便总有一点希望在的吧,活着,或许有一天真的能看到那个时代呢?
      我学着钟寒该有的样子,同你曾经的战友站在一起,他们说我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战斗,我信了,我开始从森严的司令部里给他们传递讯息,我从那高耸的牢墙下救出了很多人,都是同你一样的人。
      我不问前路的走着,可身边的那个人,他叫罗金保,他不是你。
      我还是不管不顾地同他依偎在一起彼此慰藉,他给我一个肩膀,以为我也捧出了真心,可我只是妄想从那双看似一样清澈的眼睛里找寻你的影子。
      我拨开眼前的雾,跌跌撞撞地奔向他的身边,哄骗自己找到了彼岸
      长夜漫漫,我搂紧那副躯体,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哥
      他回抱我,呢喃着,哥在
      我们都错了,一错就错了二十年
      该站在罗金保身边的人,不是陈家辉,该牵着陈家辉的人,也不是罗金保
      我自始都深刻地知道,剖开罗金保这层光鲜亮丽的皮囊,下面藏着的是什么。巧合也好,无意也罢,都不过是托词。死的人不是他,最后当英雄的人却是他。
      真正的英雄早已经身首异处。
      可我却依然固执地认为自己不后悔,固执的可笑。

      我追随着他的身影,走过战火,走过飘蓬,可那个时代,我却始终都没有看到。换了天地,换了颜色,下民易虐如斯。
      人都道世事无常,但至少不该是这样的
      二十年转瞬之间,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罪者不知如何陈情,清者无法自证,恶人换了皮相坐上审判席,人间之事,从来都求不来一个完满。

      我跪在高台上,迎着四方而来的利刃,二十年一瞬,今夕何夕?
      台上要打倒我的是我的学生,台下目光躲闪的是我的爱人,原来,这才是行至绝境的滋味吗?
      “打倒□□分子陈家辉”一声又高过一声,入了耳中,今日声讨奸邪与往昔呼号胜利竟无半分区别。
      可我不是个好人吗?是你们在旗帜下邀我同行,你们说我是你们的同志,虽做错了事,但功过相抵。过去那个陈家辉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可以重回这天光下做个平凡人。
      那为何如今又要我认罪呢?
      我有什么罪呢,难道只因为我没有同那些小将一起振臂高呼我就罪无可赦了吗?
      我真正的罪孽他们毫不在意,偏揪住这些做文章。
      我看着台下的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可却迟迟不敢抬头看我一眼。
      我知道,他认输了,罗金保,认输了。
      天光依旧,旗帜依旧,意气不再
      黑白颠倒,是非遑论,我抬起头,这熙攘的人群,他们顶着形形色色的皮囊,喊着我的罪名。恍若正义的使者亲临人间。呵,一条一条罗织起来我竟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的十恶不赦,如此的不为这人世所容。

      家辉,我们忏悔,我们认罪,只要你低个头就没事了
      家辉…你快说…你认罪了
      家辉…
      他的唇张张合合,喊着我的名字,说出口的却不是我想听的。
      要我悔过,要我认罪,可我要如何认罪?我又要向谁认罪?若我要认罪,那罗金保你,要不要认罪?
      我的罪,是屠杀同胞,不是思想异类,你们该喊的是打倒汉奸陈家辉,可你们承认吗?或许,你们早就忘了钟寒是谁吧,连同我砍下的那一刀也一并不追究了。
      如今因为一句话而获罪,因为政见相悖而被压上高台,该是我的荣幸吗?
      钟寒,你看看这时代,是你以命相搏想要换取的吗?原来这许多年过去的,不改的竟是人心易别,关河路绝。你若在,会不会也同我一样笑一声人世荒唐。

      牢门吱呀着打开,我没力气再抬眼去看那个同意气风发四个字再毫不相干的身形。
      他此刻看向我的眼神,该是歉疚?还是失望?

      二十年前,我记得,也是在这里,你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家辉把我的灵魂从无妄罪孽中唤回来
      今天,易地而处,眼前的这个人,又把我推了回去。
      二十年看一回人间,果然眼前人已非故人,陈家辉,重又深陷泥淖,这一次,是不是没人再来拉我一把了。
      哥,我总觉得你们很像,因为这点离奇的相似,我接近他,把他当成你,可我忘了,他的手上也沾着你的血。
      我的灵魂肮脏至极,他也不遑多让
      只是不同的是,他披着光鲜的羽衣而我始终阴翳
      如果不是他,你一定还在,如果不是他,现在我应当是同你并肩站在一起的。
      哥,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你,你还会劝我忏悔认罪吗?你一定不会的。
      你不会推我下地狱,你会在无尽的黑暗中找到我,带我回正途,即便再艰难再险阻,你也会同我一道,与这黑暗斗到底,直至最后一刻。
      哪怕是通向幽冥的路,你也会走在我前面。

      你是谁?
      “我?”他一滞,似是在琢磨,却还是说,“我是罗金保”
      是了,你是罗金保,不是钟寒,不是
      “罗金保,”陈家辉又兀自开了口,“人人都说你像他,其实你们,从来都不曾相像过。”
      “你们共产党人不是最擅长给人造梦吗,同你们处久了,我竟也学了个十成十,但是今天,我不想再骗自己了。”
      “家辉…”罗金保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繁花似锦的梦境再美好,也终有崩塌的那一天。
      这些年来,我们活在亲手架构起的乌托邦里,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甘愿溺死在这虚构的繁华中,恍若只要对方不先开口,这梦境就是现实。
      但梦终究是梦,一旦有一个人醒过来,便到了美好坍塌的那一天。
      罗金保抓着陈家辉的手低下了头,“家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家辉,我知道你会恨我,我承认是我害死了钟寒,你要是想找我讨命,等你好好出来了,我罗金保这条命,任你发落。”抓紧的那只手还在用力,似乎却再怎么也找不到那种熟悉的感觉了。
      二十年了,罗金保第一次说出他欠钟寒一条命。
      可你欠他的,又岂止是一条命
      “讨命?”陈家辉把手抽出来,踉跄地退了几步,好似自嘲一般苦笑,“我凭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向你讨命?我是谁呢?我又是他什么人呢?你们都是英雄,只有我是渣滓,我又哪配替他讨命”
      陈家辉抬起手将眼泪连同血渍一齐抹掉,看着一步之遥的人,沉默了良久,突然又放声大笑起来,“罗金保,你看看你这副样子,你真不像你了,这么些年来,你何曾做过这般姿态,罢了,罢了,收起你这副惨戚戚的样子吧,别让我看错了你。”
      透着光亮的门口,是小将的身影。
      当年斋藤也是这样站在那透着光的窄窗后,只要我叫一声哥,我和钟寒就会一起人头落地。与如今,又有什么不同呢?
      罗金保,你聪明了一辈子,怎么今天这般愚蠢。
      我的确恨你,如果那年没有你的出卖,钟寒或许就不会死。
      可我也最没有资格恨你。

      我们三个,都欠着彼此一条命。
      深恩厚义,出卖背叛,纠缠不断,这账这辈子是了结不完了,得拖到下辈子去。
      二十年了,多少次可以坦诚相见,你都把话咽了回去,怎么今天,最不该说的时候你却要一吐为快了,是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吗?
      没机会便没机会了罢,说不说的,又有什么关系的呢?
      我早就知道了的,若是在二十年前或许我还怨恨你,可现在,我是真的不怪你了。

      “罗金保,你少在这里说疯话,当年,全城的人都看到了,是我亲手拉下了铡刀,钟寒人头落地,那是拜我所赐,没有人逼我,我就是凶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年是我蒙骗了你,个中细节你一概不知,事到如今你要与我划清界限我不怪你。”歇斯底里,说给这仓皇人世听,也说给自己听。
      你们都去做英雄吧,凶手,叛徒,汉奸,都留给我来做。
      罗金保啊罗金保,要是没有今日这般牢狱光景,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活在谎言里。现在你不打算骗下去了,可是我却不稀罕你的真相了。
      “罗金保,你走吧。二十年了,我从未活得如此清醒过,你说得对,我是该忏悔,我亲手杀了钟寒,我还不是罪人,还不该忏悔吗?我是刽子手,我该死,我早就该死了不是吗?罗金保,你走吧,我认罪,我罪无可赦。”
      我想扯一个笑脸出来,像那年在刑场上一样,哪怕比哭都难看,可是泪像断了线,把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一同模糊的还有这二十年的荒唐岁月。
      我一直以为,钟寒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存在,即便他只短暂地存在了一瞬。
      可是,我却心甘情愿和真正害死他的人同平常爱人一般相处了这许多年,看着这个人堂而皇之地享受着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爱着他爱的人,过着他的生活而什么都不做。
      甚至,甘之如饴
      这是谁的错呢?
      是罗金保自私利己,还是陈家辉甘心沉沦?
      陈家辉不知道,罗金保也不知道。
      前半生,彼此守着剧毒下的甘甜依偎在一起装聋作哑,谁都不肯提起。
      到如今,却又争着把所有的过错一股脑揽在自己的身上。
      都不重要了,罗金保,你可知道,要是你早一点认下这一切,也许,我会更早一点真正爱上你吧。
      不再把你当成另一个全然不相像的人。
      其实你跟他毫不相像,你跟我才像,一样的嘴硬,一样的别扭
      二十年镜花水月,是谁自欺欺人,是谁溺死残梦,又是谁枉付了性命。
      既将身赴于红尘,何妨大梦一场

      罗金保,走吧,走吧,你不该在这,不该在这看我的狼狈。
      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枉费口舌了,我们划清界限了。
      小将涌进来把他拖出了牢房,在眼泪的模糊里,那个身影失魂落魄,任由他人带离。

      牢门又轰然关上,幽暗的牢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样也好,多清净
      陈家辉脱了力摔坐在地上,二十年了,第一次如此释然,原来放下一切是这么痛快。
      罗金保,你不知道的吧,这次算我救了你。
      罗金保,你忘记了吧,那一年,在县城西门外的瓜棚下,你让我不要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你说国家存亡,大义凛然,我还曾嗤笑过你。二十年太久了,你该是忘记了,但我没忘。
      钟寒告诉我,我不该永远在地狱里背负罪孽,他说只要我愿意回头便总还能再重新做回陈家辉,我记下了。
      你说有国才有家,国没了家还在又有什么意义,我也记下了。
      你看,你们就是这么不一样。一个叫我顾着自己,一个叫我别忘了家国。
      可是你真的忘了,我是陈家辉,我不信主义,也没有党派,自始至终,我都只有我自己,我也只是为了我自己。

      钝地生锈的刀片从脉搏上划过,一下,又一下,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
      每划一下,眼前的光影便转圜一次。
      我这一生都贪生,却也是真的不畏死。
      哥,别怪我自决,我已经尽力学着去当一个好人了,是这人世容不下我。沿着你的路我走了二十年,也依旧是个局外人。
      罗金保,别怪我自作主张骗了你,我们互相欺瞒地还少吗,也不差这一次了,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我的命不值当什么,没了便没了吧,你得好好地活着。
      血顺着手腕留下,还是温热的
      二十年浮华一场,我什么都拥有过,却又恍惚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这荒唐岁月,罢了,罢了
      陈家辉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垂下了手
      原来世间光景,兜兜转转,总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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