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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北境的少年 ...

  •   希尔凡睁开双眼。

      他的眼前是麻黄色的军帐。从缝隙能看到外面一片黑暗。

      他过了片刻才确认,这里是战场、是敌国的领土、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们驻军在斯灵部队的侧翼,打算趁着深夜,偷袭对方。不过显然离约定的袭击时间还差很远。他起身,给自己从补给里倒了杯水,喝了下去,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滴。但即便如此,他完全没有感觉好受一点。

      很可笑。但他做了个噩梦。

      当然,他没有任何可以叙说自己梦到什么的对象。主将是不能露出软弱一面的。所以只能自己在心间,将那个梦翻来覆去地回想着。

      在那个梦里,阿里安罗德……是的,这是个听起来有点可笑的梦境桥段……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光柱给击碎了大半。

      不过在那光柱出现之前,他们就输了。罗德利古、菲力克斯、英谷莉特,也都先后死了。

      他们死得也很奇怪。的确像是死在梦里。

      菲利克斯和罗德利古在城门口迎战。起初,菲力克斯在罗德利古的骑兵团的掩护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黑鹫游击队的侧翼,以罗德利古的牺牲为代价,成功偷袭刺杀了皇帝艾黛尔贾特。但他还没来及为此露出罕见的胜利的笑容,那位“老师”就突然小小地扭了扭手腕。接着——接着,时光倒回了菲力克斯没有冲出来的时候,当菲力克斯以为自己抓住了破绽的那刹那,却被早有防备的老师以天地之霸剑击杀了。在死前,他都保持着以一种“为何会被发现”的震惊表情。

      ——自己一定是太累了,才会梦到这么荒谬的故事。如果这是真实,那么拥有“老师”,就像是拥有命运本身。无论多少次,想出多么精妙的计策,都不可能打赢一个预知者,更何况这预知者本身也实力超群、难以击败。几乎只有同归于尽,才能斩断绝对必输的命运:这还要建立在老师不能倒转时间复活自己的假设上。

      以前自己和菲力克斯还开玩笑地约定过要死在同一天。那个菲力克斯是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奇巧而败的。毕竟他一向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和常常说花言巧语的自己不同。希尔凡想。

      而希尔凡几乎不想再往下想了。但之后的场景却又无法克制地涌入脑海。

      梦里的英谷莉特是随后在城内和黑鹫游击队交战的。她仍然是个轻盈的战士:她轻巧地闪避,躲过了贝尔娜提塔颇有威胁的弓箭,用标枪将对方反杀,按照局势,她的下个行动,将足以飞到皇帝艾黛尔贾特面前直接攻击。但是命运仿佛在开战前就被决定好了:还没有等她喘口气,一切就倒转回了贝尔娜提塔射箭之前。在老师的指挥下,先冲过来的是卡斯帕尔,他高高跳起,试图击打英谷莉特,英谷莉特巧妙避开后,将他击伤,又闪开了贝尔娜提塔偷袭的另一箭,再次将贝尔反杀,准备下个行动去击杀皇帝本人。同样地,又没有等英谷莉特喘口气,一切又倒转了。最终,也不知道发生了几次——他们围攻着,但几乎都不能击中轻盈的她,她获得无数下个行动就能直接将枪捅到艾黛尔贾特身上的机会——发生了许多次,直到英谷莉特终于、终于被更改了攻击顺序的贝尔娜提塔的弓箭射中(看起来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在5%左右),这样的回溯才终结。天马的翅膀受伤坠落,英谷莉特本人也重重跌在地上。

      梦里的英谷莉特仍然很像她自己,她没有放弃,到最后一刻。

      即使满身鲜血,下身也骨折动不了,她还是拿起身边仅存的一把长枪,狠狠地插进菲尔迪南特冲过来的马匹的腹部,但她也因此被马蹄踩在胸口,接着被菲尔迪南特一枪毙命。

      她倒在已经坠亡的自己的天马的身旁,靠着她的爱马。

      多洛缇亚似乎在她的身体前停留了片刻,在做小小的祈祷,她的手上似乎拿着一个戒指,但犹豫片刻没有将之扔到地上。贝尔纳提塔则小声碎碎念着什么:“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撞开我的房门带我去训练场了吧……我的小说,再也不会得到那个人的评论了吧……”。然后她们也很快听从老师的指挥,前往下一个战斗地点。

      于是,英谷莉特孤零零地倒在战场的一侧,就像是一个没有表情的布偶。她没有闭上眼睛,好像是茫然地看着远方般。目睹着阿里安罗德被慢慢地攻陷。目睹着王国终于被帝国撕开了一个口子,五年间的所有努力都化为泡影。

      然后,战火慢慢熄灭,帝国占领了阿里安罗德。

      战后来扫荡搜刮战场的帝国兵过来了。他们显然看到了英谷莉特的身体,看到了她行囊里价值连城的装备——即使没有那些,在战争时期,一具保存还算完整的女性尸体也足够让某些人起了恶念——他们试图脱下她的盔甲。当然,她对此,已经毫无反应。

      不过,就在此时,这些帝国兵却惊恐地转过身,他们指着天上,然后拼命地溃逃。

      下一刻,不知从何而来、仿佛女神光耀的银白之光笼罩了整个视野。

      属于英谷莉特的一切,都在这银白之中消失了。

      干净、纯粹地蒸发了。

      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将永远地留在法嘉斯最南端的阿里安罗德要塞,再也不会回到她深爱的北方——

      以这样的结果为最终句,这个银白色的梦结束了。

      真可笑。

      真可笑——那明明是个无比荒谬的梦,却让人觉得是真实。

      荒唐的是它的情节,真实的是它的表现。每一道伤口,每一处血迹,每一缕发丝,都仿佛是近在眼前。罗德利古牺牲时无畏的英勇,菲力克斯偷袭得手时压抑的亢奋,英谷莉特在交战前小小地啃了一口包裹里硬面包的小动作,艾黛尔贾特那为了理想可以牺牲一切的决绝,林哈尔特的不合时宜的哈欠,多洛缇亚的厌战不忍,佩托拉古怪的芙朵拉语,修伯特标志性的哼笑……栩栩如生,栩栩如生。

      仿佛让人真的觉得,王国南方的第一道防线,失守了。并且,那失利还带走了——

      希尔凡走出军帐。抬头望向夜空。公历的三月是芙朵拉历的“孤月节”,传说里是这样描述本节的:“人们赏着同一轮明月,然后各奔前程。无视于春意渐浓,夜空却仅仅挂着一轮孤月,就好似象征着什么……”。今天的确只有一轮月亮,连星星的影子都没有。天穹上的孤月倾洒着银白色的光辉,就像是梦中英谷莉特的身体最后发出的弧光。

      突然有许多细节顺着月光在脑海里回想起来:她穿着睡衣在阳台上看月亮的样子,她会说月亮上有属于月亮的骑士,他们平时会下凡惩恶扬善,让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而月食的日子就是他们回到月亮探亲的时候;她在月光下的晚宴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堆烤肉,只要能吃到肉,她就总是满足不已,那个笑盈盈的吃相甚至会让别人的心情也变好,尽管大吃特吃时总会在嘴角粘一点肉屑;她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啃硬面包,虽然上战场时行囊里总是装了许多,她说那会让她想起贾拉提雅饥荒的日子,那时候她只能靠硬面包和咸汤里的一点肉渣过活;她最讨厌战争的一点是那让她最喜欢的烤肉铺关门了,那位烤肉师傅逃到了帕迈拉的亲戚处避难,也许只有战争结束才会回来……她说等到战争结束,她一定要在那里点上五大盘,吃上三天三夜;她还想要进行个世界美食巡礼,吃到世界各地好吃的肉类——

      如果,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被完完全全地蒸发抹消——

      就在此时,忙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从步音上听是个少年,希尔凡转过身。那是军中的传讯官里克,原本负责突击小队和本部队之间的联系,他的神情慌张,带着恐惧,他站到希尔凡身前,几乎都忘了行礼,急切地说道:“王都用魔道信鸽带来的加急通讯——”

      “里克!”

      希尔凡在他更多说出一个字音前喝止了他。

      里克被吓了一跳:“阿……是?”

      “在我们打赢之前,”希尔凡说,“——在我们打赢斯灵之前,不要告诉我任何和与这次战斗无关的事情。”

      里克站定,点头,然后住了嘴。希尔凡希望里克多少能说点什么,但是里克只是用属于少年人的水灵灵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希尔凡。

      ——是这样啊。

      希尔凡加重了语气,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可置疑:“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任何人。然后,做该做的事情。”

      里克恭敬地点头:“我知道了,主将。”

      里克离开了,向着本部队驻扎的地方。只留下希尔凡在军帐外,看着银白色的月亮片刻。然后他也回到了营帐里,开始整理出发的行囊。此时,他看到了那本书。那是英谷莉特让他还给图书馆的书。不过后来当他去到王都图书馆时,却发现它因为战争而变成只有下午短暂的时间开馆了,于是,这本书就这么一直躺在行囊里。反正图书管理员也不可能去追究王国的贾拉提雅将军晚归还书一节。现在,大概更不会追究了……大概无从追究了——

      ——不要告诉我。然后,做该做的事情。

      希尔凡看向那本书的封面,书的名字叫《云间的少女》。虽然是骑士文学,却有这么一个柔软的名字。

      他想起了另一个细节:她喜欢在睡前念这样的故事,从很小的时候,大家聚在一处时,她总是要女仆给她念骑士的故事取代童话。直到长大了,她并不需要女仆哄她睡觉时,也仍然会在睡不着时,点起蜡烛,拿着它们当宵夜。那时候她的脸被烛光照耀,总是露出像那份光芒一样,淡淡而温暖的微笑。

      他将那本书也放在了马侧的行囊袋里。

      也没有什么原因,大概只是因为,这样做让他感到了少许、少许的安宁。

      来到不远处的汇合地点,月光仍然无比明亮,将戈迪耶骑士团的精英们的盔甲染成了银白色。他们一起向斯灵驻军的地方行军。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适合偷袭的夜晚,太亮的月光会让骑士们更容易被发现,增加伤亡。但是只有今天,斯灵的军队停驻在了法博德山脉的山脚。这山脉本是两个地区的分割线之一,但从戈迪耶一侧的领土,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小道可以穿越山脉,直接奇袭对方。

      如果现在不这么做,等到对方主力明日绕过山脉,来到开阔的平原,有雄壮的斯灵马的斯灵骑士们将更不好应付。至少,会陷入胶着,很难速战速决。

      看到这些骑士骑着马汇聚在这条小路里,虽然整齐划一地前行,却仍然显得有些拥挤。希尔凡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是他刚刚学会骑马的时候,他和伙伴们约好了,要展示自己骑马的“英姿”给他们看。但是,就在约好的日期的前三天,父亲对他说,要带他穿越法博德山脉。他当时以为那是又一次郊游。

      “三天可以回来吗?”

      “你可以做到。”父亲这样说。然后与往常一样,细心地帮他整理了下有点歪的领子。

      “那好啊。”

      他当然没有做到。法博德山脉的这条小道曲折难走,对于一个刚刚学会骑马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艰涩。他有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还有一次真的摔下来了,因此停留了许久疗伤。当然,父亲,忠诚的骑士们与长年侍奉戈迪耶家的治愈师都跟着一起走着,并不会真的让他遇到危险,这条路就像是现在一样,熙熙攘攘,充满了人。但是,也不会有人说,让他上别人的马。他很快意识到,他得自己走完这条路。

      “可是,我和朋友们约好了。”他重复着这句话,请求父亲让自己上一位骑士的马,然后快马赶回城里,“和殿下,和古廉、菲力克斯、英谷莉特……我必须回去!”

      父亲不为所动。而希尔凡知道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回去。最终,他只好和父亲一起,花了三天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在到达这里时,看着升起的太阳,计算着时间,他就知道,他已经爽约了。

      路的尽头的风景和今天看到的一样。

      在视野的最尽头,是斯灵的城镇。很有特色的城镇。他们不信奉芙朵拉的女神,而崇拜自己的祖先,因此每个城镇的中央都有许多巨大的石碑,刻着本族英勇先祖的名字与短暂事迹,供人祭拜。他们的房屋都是灰蓝色的顶,这是因为他们的第一个始祖有着灰蓝色的眼睛,据说那眼睛能目视千里,掌握全局,因此百战百胜。但他的后代再也没有那样颜色的眼睛,斯灵人认为先祖是被选中的,从而将灰蓝色作为自己国家的颜色。

      “记住了怎么到达这里吗?”

      “……记住了。”希尔凡总是个学得很快的人。

      “很好。”

      “但为什么要记住?”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他反而问道:“你知道菲尔帝亚在地图上的哪里吗?”

      希尔凡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这么问,但还是回答道:“我知道。在戈迪耶领的西南。殿下就住在哪里。”

      “那么,伏拉鲁达力乌斯呢?”

      “在东南。古廉和菲力克斯的家。”希尔凡很快理解了这两个问题的共同点,“您不会要问我贾拉提雅领的位置吧?在伏拉鲁达力乌斯的南面,更靠近同盟的位置。”

      “是啊,他们都在南方。”边境伯爵说,“所以,我们是北方的第一道防线。在王国的最南方,有从不被攻破的要塞阿里安罗德。而在王国的最北方,则有从不被攻破的领地戈迪耶。——希尔凡,你很喜欢你的朋友们、想要和他们时时相聚吗?”

      “当然……”

      “那么你就要忍耐短暂的离别。因为,只有你能守住这里,才能保护比你住在更南方的朋友们。这样,不仅是现在,等你们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也仍然能在一起欢笑。”边境伯爵尽量用着一个让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够听懂的比喻,“也许你认为自己和别人都不一样,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很自豪,能用自己的双手守护自己所爱的人的。”

      “……”这话的确让原本因为爽了约而沮丧不已的希尔凡感到一点振奋。

      边境伯爵指向山脚下,对着幼小的希尔凡这样说:“从这里,往下面俯冲而去,很容易制造一次有威胁的突袭。”

      已经成年的希尔凡指向山脚下,对着骑士团说:“从这里,往下面俯冲而去,很容易制造一次有威胁的突袭。”

      他调转马头,看向身后的骑士们。他想,他应该说些什么。因为,对于其中的许多人,这或许是有去无回的。甚至对于他自己也可能是这样。

      “在王国的最南方,有从不被攻破的要塞阿里安罗德。而在王国的最北方,则有从不被攻破的领地戈迪耶。”

      他选择用这句话开场。

      “我们的战友们正在南方抵御帝国,而我们必须为他们守护北方。我们的亲人们、朋友们、爱人们,正在南面的土地上生活,我们必须为他们守护北方。让我们战斗到最后,用自己的双手守护我们所爱的人!”

      他像是每次出征前一样,高举起握拳的手,喊道:“胜利!”

      骑士们也同样,举起他们的手,众志成城地回应道:“胜利!”

      希尔凡调转马头,他们即将开始冲锋,但他没有立刻这么做。他停顿了下,然后向着追随他的战士们这样宣言。

      “如果你们没能回来。”

      希尔凡一字一顿地说。

      “我会带你们回家。”

      “——进攻!”

      在俯冲向下时,他又想起了另一个细节:在他第一次走到这条路尽头的三年之后,英谷莉特也开始学骑乘之术了,不过她学着骑的是贾拉提雅家引以为豪的飞马,她在他们面前炫耀着惊险的特技——从悬崖下俯落下去,然后再一下子飞到天空——希尔凡看到在她坠落的那一刻,殿下和菲力克斯的脸色都发白了,他自己大概也差不多,但是在下一刻,她却又冲上云端,白色的飞马和穿着白色骑装的她,就像是天空里轻盈而行的云朵——

      那是一个北境清爽的夏日。北境的少年在这里。

      但今天斯灵的天空,在皎洁的月光下,万里无云。尚未化干的冬雪,覆盖着整片大地。雪被马蹄踏过,洁白被碾碎,逐渐化作黑色的冰与水。

      这是一个北境雪白的严冬。北境的少年还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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