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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7 独自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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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术非常顺利,她被推回病房大概三小时后就醒了。当她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围时,我就趴在她的病床边,用手支撑着自己的下颌盯着母亲。我一直不敢睡觉,事实上心里的焦灼担忧也令我的神经始终绷紧着。我不觉得丝毫困乏。
黄伯与卫健明俩人已经在病房的陪人椅上东倒西歪地睡过去了,阿新和李黑他们俩人因为各自献出了四百毫升的血液给我母亲,此刻也在另一张空出来的病床上睡得深沉。除了我,似乎所有的人都那么疲乏而又心满意足。
“妈妈,妈妈。”我轻声地叫唤着母亲。母亲终于将她的视线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迷惘、忧伤,但总算还显得平静。
“水……”她微弱地说着。
我马上站起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壶倒了半杯水,又渗了一些早些时候晾好的白开水,这才回头俯下身体扶起母亲来。
母亲的嘴唇干燥苍白,额头稍微发烫,但她喝了不到两口就把头别开了。我放下手里的杯子重新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用一种既复杂又陌生的,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紧紧地盯了我好一会,我以为母亲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当我俯下身体更加靠近她时,她却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也许是因为伤口的创痛,母亲看起来是那么虚弱与疲惫,不一会儿她就好像又熟睡了过去。
我仍然不敢睡去。我将母亲的棉被拉高覆盖到她的脖颈上,同时裹紧了自己身上的军棉衣。这件军棉衣是一位值班的护士拿给我的,上半夜的时候她进来换上另一瓶药液,同时查看母亲手腕上的纱布,完了后她看了看一直在床边蜷缩着的我问:“你不冷吗?”
“冷。”我回答说。我身上仍穿着早上出门时的薄风衣,白天还好,夜间冷霜般的空气简直如刺骨髓,我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也有点麻木了。
那护士出去了,但很快她又折了回来,手里拿着一件军大衣。“穿上吧。”她温和地对我说。
“谢谢。”我毫不客气地便随手接过来了。我实在冻坏了,更何况这好看的护士姐姐眼睛里充满了和善与关切。
“早上八点前还给我。”
我点点头。
“我八点交班。”她又解释说。
“我会的。谢谢。”我回答。
她对着我莞尔一笑,便出去了,随后像之前那样带上只开了一条缝的房门。
尽管这个夜晚我过得凄惶无助、疲惫不堪,但在往后漫长的一生中,当我每每回顾至此,我却不得不承认,在这所偏僻且冷清的医院里,我其实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善意的对待。
我轻声走到窗户前。窗门紧闭,病房里的空气有些沉闷,并且充斥着消毒水的怪异味道。我把窗户拉开一条缝,让一丝清冷的空气飘进来。
站在窗口,我看到暗蓝色的天空沉郁深遂。星光黯淡,一轮满月刚好从乌云里钻出来,窗外的世界顿时覆盖在一片薄纱般的、如梦似幻的银色光辉里。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如此冷寂的月亮。这也许就是父亲一直凝望它的原因吧?我像父亲那般着了魔似地驻立在窗前凝望着月亮的身影,或者这样可以寻找出父亲离开我们的缘由来,但是母亲的咳嗽声惊醒了我,我回过神来,伸手将玻璃窗重新拉上。
像所有人预测的那样,母亲娘家的人没有一个人来。打电话通知他们的是卫晓晴的母亲,尽管她对我描述得并不全面,但从她飘忽的目光以及吞吞吐吐的言词里,即便我未谙世事,还是听出了这里面至深的积怨以及老死不相往来的决裂。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有多难过,甚至懒得去猜测舅舅一家对待自己的亲姐妹何以如此冷漠。不来就不来吧,除了忌讳母亲的感情外,他们于我,或者我于他们来说本就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来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经过两天两夜的治疗后,医生欣慰地告诉我母亲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我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来了。既然最揪心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剩下来的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这两天母亲又醒过来几次,但每一次的时间都不长,庆幸的是她的情绪非常平静,说话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并不妨碍她的正常表达。黄伯他们几个在第二天便已坐阿新的面包车回去了,只剩下我和卫健明俩人留了下来。因为母亲的病情仍然严重,卫健明不敢贸然离开。我在病榻前照看母亲,他就跑上跑下,或去医生处咨询母亲的病情,或出去帮我和母亲买来一日三餐吃的东西和一些生活的必需品。此刻听医生说母亲已经脱离了危险,卫健明非常高兴,他对我说他打算回去了,换孩子的妈妈,也就是卫晓晴的母亲来。
我犹豫着没有回答,当时已经接近傍晚,我明白卫健明是想趁天黑前赶回家里,这就意味着今晚我要独自陪伴在母亲身边。说实在的,我其实有点害怕和一个几乎没有知觉的病人呆在这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病房里,凭直觉我觉得这间病房以前一定死过病人,且不止一两个。晚上那些不时掠过我耳际的轻微的风就是他们存在的证明。
母亲一听说卫健明要回去了,显得非常高兴,她苍白的脸泛出一丝笑意来。大概她也觉得卫健明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多少令她觉得尴尬吧。
卫健明走后母亲就把我叫到床头,她郑重地对我说,明天晓晴的母亲赶来医院后我就得回去上学了,但是家里的事情我也不能不管,像圈在老宅里的四只大猪就必须一日三餐地继续伺候着,这两天晓晴的母亲应该有帮忙去喂养它们,我回去后可千万不能让它们瘦下来,等她出院后差不多就可以卖掉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经济来源;我每天下午放学后自留地里的白菜也要去浇水,刚插种下去的半亩蕃薯叶子就不要再管了……家里的几只鸡也别饿着它们,记得去瞅瞅鸡窝里是不是还有鸡蛋……对了,她写了一封遗书,就放在我的书包里,我应该还没看到吧?回去后把它撕了吧,没什么可看的了……最最重要的,就是我回到家后,要去阁楼的大床底下找到一个黑色的瓷罐子,去掉上面的几层伪装后,我会看到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有她还来不及拿到信用社去存起来的十万块钱——不用表现得这么吃惊,真的有这么多,但我只能拿出八千块钱来交给卫健明,麻烦他哪天抽个时间带到医院来。一部分作为交纳医院的治疗费用,另一部分就放在卫婶婶那里,做为她在医院里的生活费用。我可以拿一百块钱放在身上作为日常的开销——但是一定要记住,在她住院期间我要节制自己,绝对不能乱花一分钱!
我迟疑着要不要告诉母亲阿新和李黑为她供输血的事情,但母亲说完后就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先不说吧,等母亲完全康复后再告诉也不迟。阿新他们应该不至于会在母亲住院期间找上门来讨钱——钱是肯定要还的,哪怕母亲再生气也没有办法。大不了我再让母亲痛打一顿好了,我又不是没被她打过。如今最为重要的是:母亲已经没有了生命危险,也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治疗了。这也许意味着她已经意识到了生命的可贵,不再寻死觅活了。
第二天卫晓晴的母亲风尘仆仆地赶来后,我就准备回家了。固执强悍的母亲虽然在村子里很不得人缘,但和晓晴的母亲却奇怪地一直都能推心置腹。在母亲住院的这两天里,家里的畜口和田里的蔬菜都是晓晴的母亲在帮忙打理。当她得知我要独自回家时,她显得忧心忡忡。
“就你一个孩子走那么远的路我怎么能放心呢?早知道这样我就把阿新叫来了,这样你也可以坐他的车一起回去。要不这样吧,明天村长他们会坐车来探望你妈,到时候你再和他们一起回去吧?”晓晴的母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极不放心地说。、
“她得回学校读书了,功课已经落下太多,再不回去的话就赶不上了。再说她今年就要参加升学考试,本来成绩就不是很理想……”母亲用虚弱的语气反驳说。
“没事的婶婶,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我经常和妈妈一起到这镇上来卖菜,这条路我已经很熟悉了。”我回答说。
“那是你和妈妈在一起,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晓晴的母亲又白了我母亲一眼,说。
“我自己能回去。没事!”我说。我没有说出我急着回去的原因,我一定要赶在村长和晓晴的父亲明天来之前把那八千块钱送到卫健明手里,好让他带来医院交住院押金。就在刚才查房的时候,一个护士神情严肃地告诉我,我妈已经欠下了四千多元的治疗费用,如果我再不交钱的话他们就得按医院的规定停药了。这可能意味着母亲刚好转的身体又将陷入危险的境地里。不,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是你家的钥匙。”晓晴的母亲看到我态度坚决,知道说服不了我后,叹息着从身上拿出来一把钥匙递给我,说,“你家的阁楼我已经打扫干净了,血渍什么的已经清洗掉,如果你晚上觉得害怕的话,就去和晓晴一起睡。我已经交代过她了。”
“我不害怕。”我回答说。
“哎,你这孩子真是固执,我是没办法拦你了,你想回去的话就趁早吧。还有回去的路上千万不要乱逛,一定要去车站坐中巴回去,汽车会在你学校附近的路口停车,到那里你就安全了。记住,绝对不能为了省钱而走往常你和妈妈卖菜时常走的那条山路,明白吗?” 卫晓晴的母亲又再三地叮嘱我说。
“婶婶你放心吧,我会记住的。”我说。
“这十块钱你带在身上。”
“不用这么多,五块就够车钱了。”我回答。
“带在身上吧。肚子饿的话就买点东西吃。”晓晴的母亲坚持着。
“谢谢婶婶。”我只得接过来,然后又去看了病床前的母亲。
“你自己路上小心点。我交代你的事情都记住了吧?”母亲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精神看起来却是好了很多。
我点点头就转身走出了病房。我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到办公室的门口张望了一会,我没有看到母亲的主治医生。
“罗医生今天又去急诊值班吗?”我问一个迎面走来的护士。
“不,小妹妹,罗医生今天休息。你找他有事吗?”她问。
“没事。”说完我就走开了。我就只是单纯地想对他说声谢谢,然后告诉他我要回家了。至于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年龄是否已经达到与他平等社交的程度,我还真没想过。但是,我所知道的就是,多少年来,那个宽阔的额头,那张带着温暖笑意的脸却总是像魔法般的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对着我微微一笑。直到,多年以后我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