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桃花 ...

  •   1918年冬天,我母亲身体恶化,北平肃杀寒冷的冬天不适合疗养,为了母亲的身体和我家的生意,父亲带我们迁到南京郊外,我母亲的一处宅子里,她是南方人。家业的重心也有一部分转移到南京。

      我母亲怀我的时候疏忽了身体,导致我的早产,并且她自己身子骨也虚了,再无法生育,自我记事起就是缠绵病榻的样子,总在吃药。

      我一生下来自然也比其他人孱弱,大病小病不断。

      我一个男孩,因为这些原因,被当做深闺女孩抚养。我从未像其他孩子一样尽兴玩耍过,甚至被勒令不准出门。

      初到南京的那一个冬天,可能是水土不服或者其他的原因,我得了风寒,几乎在床榻上躺了两个月。可能是否极泰来,好起来后精神气比平常好一些,我父母松了一口气,觉得搬家是正确的决定。

      二月的一天,我表哥从外国留学归来。我父亲有心将生意做到国外去,便请他来教我英语和法语。

      我很高兴,因为在我眼里,表哥应当是个见识很广的人,见识广的人往往知道一些很有趣的事。更重要的是,从来没什么兄弟姐妹陪伴的我,期待着一个玩伴。

      我表哥瘦瘦高高,戴着副金丝眼镜,很斯文的样子。父亲带他来见我时,他却可以好像不费力地把我抱起来。

      “良殊,我们长生就拜托你教了。”长生是我的小名,我是家里独子,父母很怕我早夭。

      表哥笑着应承下来,又转头跟我说:“长生是么怎么这么轻,我一只手就抱得起你。我小时候也抱过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是不记得了,又怕他不高兴,不知道怎么说,沉默得像只鹌鹑。

      他哈哈笑了几声,又颠了颠我,将我放下了。

      那以后开始他就开始教我外语。如我想象一般,他是一个很博学而且有意思的人。课程闲暇,会跟我讲很多外国的事儿或者典故,我对这些很感兴趣。

      冬天的余韵渐渐过去了,仅仅留下泥上的雪痕。三月,燕子衔着泥草飞到我家屋檐下。我侧头,望见窗外的桃花开了一树。粉色的桃花云霞一般,缀在黑白色调的屋墙院落间,江南的干净素雅的风神被点染了一点娇艳,如同在水墨画上涂抹一笔水彩,鲜妍却不喧闹。

      此时刚上完一节课,表哥带我到院子里赏花。我本来指着他再跟我讲些故事,但他却望着那株桃花愣了神。

      “表哥……表哥!”我抓着他的袖口摇了摇。他回过神来,我问他在想什么。

      “我在想很久以前的事情,在我被送出国之前,我一直是在南京住的。”

      母亲故乡是江浙一带,我舅舅曾在南京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这我是知道的。

      表哥看起来是陷入了回忆的样子,我不了解南方,也很乐意听他讲讲。不过,他却从别的地方讲起了。

      “那大概是七八年前吧,我比你大一点,十二三岁。我在南京上的私塾,当时同窗还有十几人。我的老师,林其藻先生,是清末的秀才,民国建立后就回乡设立私塾。”

      “林家祖上曾官至二品,据说还诞生过一位探花郎。林先生求学时聪慧过人,是远近闻名的博学多才,所以门生有许多。不过林家经历多年风雨,已经没落了,偌大的宅院只余寥寥数人。先生把自己家里闲置的南厅改造成了学塾,给我们上课。”

      “林宅的院子里也有桃树,我上课望着桃花走神时,被林先生叫起来,没有答对问题,被罚了抄书。”他很怀念这些事,嘴角一抹平淡的笑意。

      “表哥也会上课也会走神吗”我与他相处已有月余,算是熟悉了,可以开一个小玩笑。

      表哥笑着摇了摇头:“我那时可没有现在的你那样好学——那桃花灼灼,甚是好看,不过我是在好奇桃花树下的一个人。那年三月,桃花繁盛,我无意间瞟见桃花树下站着个穿粉衫的女孩,剪着短发,挽起袖子,正偷偷往教室里看。”

      “我后来知道,这个女孩是一家糕点铺的学徒。师母常常订他们家的糕点,每次都是她送过来。很早就来,一开始躲在庭院里,悄悄地观察上课,后来发现老师,师母都当做没有看到,默认了她的存在,才开始明目张胆地旁听起来。”

      “我走神没有答上的那个问题,先生却叫她回答了。教室里一片愕然,有些也是像我一样从没注意到她的,也有些是注意到了,但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旁听者也有答题的机会的。那个女孩也非常惊讶——可能这也是她第一次跟这位没有正式拜过的老师互动。那么多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我看见她脸颊即刻就红了。”

      “但是下一秒,她已经开始磕磕巴巴地说了起来,虽然我不会这一题,但也明显听出来,她的答案像是对的,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这下该是我脸红了——一个不知来路的像是从未学过的女孩,答得比我这个有桌椅有课本的少爷还好。我有些不服又有些惭愧,几个同学已经开始幸灾乐祸地闹了起来。”

      “先生叫停了他们,问了问女孩要不要进来听。她很窘迫地感谢了林先生,但还是拒绝了。接下来的大半节课我一直惦念着这件事情,又因为刚刚的不服气强迫自己不要想,也不要将眼神飘到窗外。结束了半天的课,我向院落看去,桃花树下已经没有人了。”

      “我想追上去质问她今天的事情,虽然我知道我走神这件事与她是没有关系的,并且她能答对而我一概不知是因为自己不用功。但是除了这件事情,我也没有其他跟她有联系的话题。”

      “我还是追上她了,远远的,在林宅背后的小径上看到一个粉色的背影。我的质问还没出口,就被她抬起头看我的眼神给堵住。我有一时晃神,面对一个女孩迷茫的神色,还是忍不住放软了态度。正在我手足无措不知第一句话怎么说时,她却打了我个措手不及。”

      “我平日里总是游手好闲的,同窗好友里好学的比比皆是,当然也知道自己不够看。她一下子问我是不是对今天她的答案有什么看法,我一时也回答不上来。我能有什么看法?我自己一句话也讲不出,连胡扯一通都很难,怎么能去评价别人的答案呢?她以为是我听不懂方言,便换了官话又问了一遍。”

      “我一时福至心灵,顺着她给的话题聊了下去——我跟她讲我不是很理解这个答案的某处,于是想向她讨教一下。”

      “那以后我们相互熟识……也成为了要好的朋友。她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记性很好,天分也很高,背书比我们都快,理解也比我们都更深一点。也可能是跟我认识的都是一样的商贾家族的孩子,学些这样的不过是添头,也不甚在意国文历史背后的东西。但她不一样。她可能是自幼受了不少苦,看东西的方式也与我们大相径庭。”

      “为了不再在她面前丢脸,我后来才好好学。我只在先生那里学了一年,纵然先生学识渊博,能教给我们的也只有基础的国文和算术,再深奥些的对一些十几岁的孩子讲也讲不通。更何况我父母很早便打算送我出国读书,所以比起国文,外语和理数我更需要掌握。我被送去上了中学。”

      “那你们分开了吗”我急着想听下文。

      “自然是分开了……她家里不富裕,父母也没有送她上学的意愿。”

      “不过没有形影不离也不代表断了联系,放学过后,我常常去糕点铺找她。大多数时候她都在忙活,一旦有点时间,我便把我在新学校里学到的东西讲给她听。为了当她的老师,换了地方我也不愿意松懈学习。她真的是很有天分的人,即使是理数那些生涩的知识也理解得很快……”

      “你们在一起了吗?”我问他。

      表哥一下子怔住了,啼笑皆非地轻轻敲了我的额头一下:“你这小孩子想的到也多。给你讲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就天天想爱情了?你怎么就知道我喜欢她呢同学情谊罢了。”

      我有些尴尬地抿抿嘴,还是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15岁出国,我们八年没见了。”他看向窗外层层叠叠的粉色桃花,叹了口气,“如果她家里富裕一些,或者她父母再开明一些,她现在就可以过得很好。”

      “你没有联系过她吗?”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摸着我脑袋说:“近乡情更怯。我怕知道她过得不好,也怕知道她过得好。”他眼里遗憾的意味很浓,眼里含着的是比我想象中的爱情更加深厚,难以捉摸的东西。“她……她比我优秀太多了。思想方面她总是超前的……所以她必定过得不好,她忍受不了那些束缚着我们的……”

      我看着他喃喃自语,虽然听不大懂,心底却泛上一阵悲哀——那是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的。

      他归于沉默了。

      我不敢打扰他的回忆或者是空想,就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看他眉峰,鼻梁一侧在阳光明暗中变换着阴影。

      过了好一会儿,他打破了沉默,目光已从桃花移到庭院内的天空。风将流云铺盖在太阳之上。一时之间我又感到一丝寒冷,像在冬天。他的双唇颤动,按着我的肩膀,力道不是很重,但那情绪很重。

      “她八年前有一句话是那么正确……但当时我未曾理解。”

      “她说,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一潭死水,沉重得无法挣脱,不断有人溺亡……为了自救,我们将需要打破局势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表哥确实是暗恋,没承认罢了( ?▽` )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