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中辣香锅

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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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悦仙坊的后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巷子。掌灯时分，一辆朴素但宽大的马车停在门口，赶车人毕恭毕敬地等着。不久，悦仙坊里走出一位穿着斗篷的人，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赶车人熟稔地在车头点上一盏朱红的灯，径直驶向内城。
　　宫城内一座便殿，灯火通明，丝竹声和劝酒声混在一起，如热油锅炸丸子，嘈嘈杂杂。酒席之中，一个青年男子悄悄绕过众人，站在殿门前，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一阵马蹄声惊动了他，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剑柄。车在殿外停下，赶车人一溜小跑来到青年身前，躬身一礼，解释道：“苏将军，这是圣上赐来为各位将军助兴的京城名姬，将军宽心。”
　　被称为苏将军的年轻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马车上，身穿斗篷的歌姬缓缓走来，步入大殿灯光的范围时，她撩下了兜帽。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如同日光照在月亮，再映入苏将军的眼帘。苏将军自幼习武的手，第一次在握剑的时候，颤抖了一下。
　　歌姬看见了将军，微微一笑。那是教坊里日日练出来的面具，从未有过一丝温度。歌姬低头再抬头时，忽然感觉那面具裂了一道缝隙，青年的星目在缝隙之外闪烁了一下，竟如投石入湖，在她眼中荡了一荡。
　　歌姬没有停下，喧闹的大殿让她昏昏欲睡，她只求早些唱罢，远离这一众糙汉。当她抬脚迈过门槛，油锅一般的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口哨声和吆喝声如上元节的烟花响了起来，歌姬感觉心被一只手狠狠攥了一把。
　　“絮儿姑娘，可是有日子没有见你了。”“能得絮儿姑娘为我等吟唱，当真是圣上体恤我们这些老兵啊哈哈哈。”
　　歌姬絮儿仿佛听不到这些人的说笑，只是再戴着面具一般，做了个圆礼，便在宴席下首坐定。赶车人搬来一张琴，絮儿轻抬手臂，弹了起来。
　　苏将军原本站在门外，只呆呆地看着歌姬的背影，待她一开口，苏将军便被什么引着似的，不自觉地走了进去，站在絮儿的侧面。纤纤玉手，如溪水边舞蹈的鹤，轻盈灵动；朱唇皓齿，似林叶间欢唱的鹂，悠扬婉转。只是那歌声里，隐隐有些乌云，压得人心头难舒。
　　苏将军听得痴了，看得痴了，目光在絮儿的发髻一路下滑，沿着曲线竟然落入了她的胸前。苏将军一个激灵，自觉袍下有匕首出鞘。他羞红了脸，急忙四顾，好在无人看他，众人的目光都被歌姬牢牢吸引。
　　一曲终了，众人鼓掌。有人走上前来，要絮儿陪酒。赶车人上前阻拦，奈何这些武夫酒红脖子粗，一时招架不住。一个汉子伸手按住了琴，将酒杯举到絮儿唇边，喷着酒气说道：“絮儿姑娘也不比矜持，我们这些人虽说是莽夫，也晓得分寸。你未来的日子，我们没人敢干预，只是大战在即，多喝这一杯也无妨。”
　　那人说着便要动手，歌姬躲闪着，身体不稳，眼看要摔在地上。苏将军箭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谢将军，既然是圣上请来的客人，还是规矩些好。”那谢将军醉眼朦胧，挥手打开了他，嘟嘟囔囔说道：“姓苏的小儿，莫要扰了大家的酒兴。今天在场的此次都要出征，谁不知道圣上安排你来，只是顾着你那刚走的老父亲。好好押运你的粮草，还能活着回来……”
　　话没说完，苏将军便一个摔跤把谢将军压在身下。场面瞬间失控，这些将军侍郎，纷纷上前拉扯。
　　纷乱之时，一阵急切的琴弦如刀割坚冰，刺啦一下将众人分开。歌姬缓缓起身，随手从席上端过一杯酒，仍旧做了个圆礼，娓娓说道：“各位将军大人，皆是为国建功立业的好汉，莫要出征之前就挂了彩，大不吉利。奴家也是一时糊涂，辜负了众位将军的好意。奴家这里给各位赔不是了。”
　　不卑不亢地说完，絮儿以袖掩面，一饮而尽。稳稳地将杯子顿在席上，她又端起酒壶，连饮三杯。
　　众人也就再无话，商量着再喝一圈便要散席。苏将军无心喝酒，走出殿外，刚刚站定，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咳。歌姬站在苏将军身后，施施然行了一礼：“方才多谢将军仗义解难，奴家记在心里。”
　　苏将军手忙脚乱地还礼：“姑娘言重了，适才是姑娘为在下脱困，在下未能护住姑娘，实在有愧。”
　　絮儿姑娘浅浅一笑：“将军身在禁宫，此番场景应是见过不少，还望将军能屈能伸，方能转圜。”苏将军一愣，眼前这弱女子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坚韧。他站定抱拳：“多谢姑娘提点。敢问姑娘雅居，日后登门再听姑娘仙乐。”
　　絮儿姑娘正要说，眼角瞥见车夫，又及时收声，只说道：“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奴家再为将军唱曲便是。”说完，她再施一礼，缓缓随着车夫走向马车。登车之时，她又望向青年将军，微笑着点了点头。月光下，歌姬的面容轻轻地落在了将军的心里。

　　2
　　歌姬走后，大殿里的宴席也散了，苏将军有些怅然地走着，身后追上来一位老先生。苏将军与他并不陌生，这位兵部侍郎与他父亲互相敬仰。老先生拍了拍苏将军的肩膀，缓缓说道：“席上那些人，提及老苏，我知你心中不满。此次圣上安排你随军，也是念你苏家一门忠烈，有意提拔你。”苏将军应道：“伯父教训得是，侄儿不该忍不住与谢将军龃龉。”老先生摆摆手，叹了口气：“你年岁还早，与这些武夫一时意气之争，无伤大雅，酒过了就过了。只是那歌姬，你还是远些好。”苏将军停下了脚步，他以为自己的言行已经很是克制，却未想到在他人眼里，内心一览无余。
　　老先生笑了笑：“今夜的宴席，是圣上安排的不假。只是这歌姬并非一般的歌姬，她是匈奴叶呼儿部落三王爷的女儿，十三年前三王爷举家来京城为质，换边境五年平安，却没料到其他部落私毁盟约，圣上一怒之下斩了三王爷，这郡主也就入了教坊。如今战事再起，圣上也留了将絮儿纳入宫中的计划，一来羞辱威慑，二来嘛，圣上的后宫之事，你自可意会。”
　　老先生再次拍了拍苏将军的肩膀，想说什么，又摇了摇头，上了自己的轿子。
　　苏将军独自一人，缓缓地走回了府中。
　　城东的教坊间，马车平稳地行驶着。车厢里，絮儿姑娘刚刚听完了赶车人所说，苏家老将军战死沙场，小苏将军英勇过人的故事。车停在悦仙坊后门，车夫护着絮儿下车，临别时，他喊住了歌姬。“絮儿姑娘，今夜之事，我不能不如实禀报，絮儿姑娘应该知道吧。”歌姬面上毫无表情，她戴上兜帽，轻轻地说了句：“知道了。”

　　3
　　秋高马壮，大军将要开拔。
　　队伍从城门一直蜿蜒到二十里亭，苏将军从粮草官变成了左先锋，正骑马路过长亭。他对这个职位的变化毫不在意，即便先锋远比粮草官容易战死，他更害怕的，是看不到一个身影。
　　一个月，足够两颗年轻的心，在几次远望和隐晦的简短书信中，擦出火花。
　　长亭挤满了山呼必胜的百姓，没有人在意这一个个年轻的生命，他们沉醉在壮大的声势里，嘈嘈杂杂。
　　远处一阵琴声，轻盈地掠过人群，准确地落在苏将军的耳朵上。苏将军策马离开了队伍，循着琴声赶去，亭外的大柳树下，絮儿姑娘正在轻声地唱着：“雁南飞兮秋夜长，盼君归兮共剪窗……”苏将军下了马，安静地站着，直到一曲终了。
　　歌姬起身，笑着走过来。两人相顾无言，良久，歌姬从颈上取下一根红绳，绳端拴着一只玉雁。“这是我娘的玉佩，苏将军请收下，长生天自会护佑将军。”
　　苏将军摩挲着带着温度的玉佩，咬住嘴唇，凝神看着絮儿的眼眸。那双眼睛如幽深的湖水，拉着他向下坠去。“姑娘放心，黄沙不尽，玉佩不离。我用塞外的弓弦，佑你长安的琴弦。”
　　絮儿姑娘笑了，她何尝不知，自己的身世如柳絮一般飘零，又如何是他可以护佑得了的。她没有说出来，只求他早些去早些回，兴许这一切，因为战事还会有什么转变。
　　号角再响，苏将军不得不归队。他翻身上马，久久地望着歌姬。絮儿仍旧婷婷地站着，她的笑再无面具遮挡，只为眼前这个俊朗的青年。

　　4
　　冬去春来，仙乐坊的丝竹之声从未断过。絮儿姑娘的房里，开始频繁地有宫中的女子进出。尽管不再需要频繁露面，絮儿也从往来的达官贵人口中，保持着对前线战事的知晓。然而，捷报再多，谁会去关注一个小小的左先锋呢？
　　她唱着，唱着，西域的小调，北方的胡笳，南方的新曲，唱遍了大雪纷飞，梁间燕喃。只有夜深人静，望着窗外的月，她才会再轻声地哼唱，“雁南飞兮秋夜长，盼君归兮共剪窗”。

　　5
　　夏末秋初，大军回朝。
　　欢迎的队伍比送别的队伍更长，人们挥舞着彩带，迎接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歌姬在大柳树下焦急地等待，等待那个策马而来的人。
　　没有。
　　队伍走到了末尾，一队打着白幡的人如同箭矢，刺向歌姬的眼睛。队伍正中，是一架小小的马车，车上围着一圈白布，而车头，挂着一只晃悠悠的玉佩。
　　歌姬跌坐在地。雁南飞了，蒙着厚厚的尘土。
　　当晚，又是那架朴素大气的马车，停在悦仙坊的后门口。车夫毕恭毕敬地迎接一位穿着斗篷的人。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样。
　　只是这次，马车的终点是皇宫的正殿，圣上高坐，正在夸赞那些幸存的将军。
　　絮儿缓慢地走进大殿的灯光里，人们自动为她让开道路。聪明的人已经猜到，这次的大捷，必然要以皇宫的喜事作为最高的庆祝。
　　歌姬款款走向御阶，附身跪拜，再起身时，近乎完美的面容上，挂着更为完美的面具。
　　圣上下旨，歌姬为众将士歌唱助兴。
　　琴被抱了上来，歌姬轻轻抬手，缓缓落下。一弦弹起，却刺耳锐利，隐隐有刀兵之息。大殿寂静无声，歌姬十指按住琴弦，一动不动。
　　龙颜大怒在即，絮儿猛地掰断琴头，扯下一根琴弦，紧紧地勒向自己的喉咙。
　　没有人反应过来，细细的琴弦如战场上绷紧的弓弦，势如破竹一般划破了歌姬细嫩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罗裙。

　　盼君归兮，君未归。
　　琴弦断兮，肝肠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