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归营 ...
-
哪吒
厮杀,已经变成了机械的动作,或者说,已经是凭本能完成的动作。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雷震子终于换乘战马,我们身上也总算没有新添一两个窟窿。
追兵退去了,自家的辕门已经可以望见。
可是视野突然模糊起来,在马上有些坐不住了。今天,果然是非要大大地丢个人不可么?……
雷震子伸手要带住我的马,我摇头让开。
他大约……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罢……
冲到辕门,在肖银过来扶我之前,抢先跳下马来,解下天化的首级。
师叔和大家一起出帐来干什么?不是“帅不离位”的么……
“元帅在上,末将等请得正印先行的首级回营!”天化,你听了一定想打我吧?太……太正经了是不是?正经得有点好笑。
天祥第一个冲出来,扑进我的怀里:
这孩子,到底是要哭还是要笑啊,让我看了也替他那死鬼大哥伤心么。
“三哥!三哥真厉害,我替大哥谢谢了!”
喂,天祥……早说过你这么叫让我很吃亏的,好像我是那家伙的兄弟一样。
“三哥,你的伤……”
“没事的。……”看了一眼一旁眼含热泪的武成王,我没有把人头交给他,而是递给一旁的中军官。
我拿着人头的时候手都有点抖,何况他的父亲……
一旁的陈医官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了,他分开众人来到我们面前:
“别的都一会儿再说,你们俩给我到后帐去,先把箭拔下来!”
“又何必,在这里拔就是,难道人多了您老还怕手哆嗦么?”
白发苍苍的老医官瞪了我一眼:“你呀!让我说什么好……闭嘴!就这边拔罢,免得再动转血流得更多。”
他转向雷震子:“殿下,你略等等,我先尽着那难办的应付。”
什么话!我是那“难办的”?
我面朝那把椅子跪下,双臂撑在椅子上。
要不是担心没气力走到后帐去,我才不在众人面前丢这个脸。
大哥片言不发地走过来,单膝跪在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
陈医官例行公事般地说了句:“忍着点,别动——”
右肩上瞬间麻木了一下,随即是一阵剧痛,不过还挺得住。
周围的人都没有出声。
大哥别看生得单柔秀气——这话不是我说的,据说是他五岁的时候随父母进都城,被当时还在做镇国武成王的黄将军下的评语;大哥本人打死也不肯承认,但我认为从来不会挖苦人的二哥绝不会乱说——力气倒也不小,抓住我的手臂几乎纹丝不动。
“怎么样?拔另一支了?”陈医官的声音总是清明稳定,天化曾经形容说,他跟要死的人说话时,也好像对方第二天一早就要上中军帐听点一样。
“好。”我的声音怎么涩得厉害……笑死人了,不是法宝,也非神兵,不过两根带尖的筷子而已……
陈医官一把抓住我的左手腕脉。
他曾说,我的脉象,他完全是按照“父精母血的活人”把看,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要是别人,我这会儿就得向元帅要赦令了。”
担心箭拔出来我就归西了么……哪有那么不济。
“不过既然是你,我就冒险一发拔下来了,这可是给你小鬼头大大的面子。”
哦……还要多谢你老人家不是。
“陈医官放心,末将生死……都跟陈医官没计较。”
“好,那就忍住了,我尽量麻利些儿。”
就在背上的箭微一颤动的同时——
“杨将军!”武成王的声音。
是那家伙……刚才好像全然把他忘了。
早不来晚不来,这会儿跑回来看笑话么?
“陈医官……那边还有一个等着拔箭的,您拔了我的好去应对他,不相干的人……管他什么。”
“陈医官……请等一下!”你打定了主意……非要看这个热闹不可么……
有那么一瞬间,陈医官的手似乎离开了箭镞。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正没作理会处,却听陈医官说:“再拖不得了,你屏一口气忍住吧。”
陈医官……回头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你老人家!
这一次我几乎是拼着性命,才忍住没有出声。
箭杆掷在地上的声音,似乎不那么清晰了……
陈医官解开我上身的衣服包扎。趁这个机会也好攒一攒气力。
一旁的军士讲软榻抬了来,我撑着椅子站起身,打个手势让他们退开。
“不用去后营,大哥扶我去我帐里就好了。”
“别胡闹!”是师叔的声音,“到后营休息,散了帐我去看你。”
“师叔啊,别看了,左右死不了。”
“师叔,交给我了。”
什么事就“交给你了”?你以为是探敌营?抓刺客?审俘虏?
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我,半点挣扎不得。
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老实点!”
“有话说话……”没天理了,刚刚积攒起来的气力,竟然被他的体温一下子融化掉。
“放开,我说真的……”要是众目睽睽之下让他就这样把我带到后营,还不如刚才叫姓高的打死好些。
干什么,竟然把我抱起来……当我是行李么?你……
可是,在我成功地抗议之前,周围的一切已经模糊起来,大家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了。
我十分确定自己已经清醒了,可是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并不是如何疼痛,而是像被拆散了一样动转不得。
天化有一天抱怨他早上起来的时候就这样,说这还有个名目叫“鬼压床”,我当时问我怎么没被“压”过,结果被他白了一眼:“神鬼怕恶人呗!”……
我在心里把孔宣高继能轮番骂了十几遍之后,还是没能开口或者动一下。
怎么会这么背运的……天化见了我这样还不笑死……
天化!他……他已经……
一种难以抑制的窒息之感,紧紧扼住我的咽喉。
好像是亲眼看到那颗首级的时候……才终于相信了那不是高继能的妄言。那不是个噩梦,不像我期待的那样是个噩梦……
大概是察觉到我气息的异样,站在帐口的身影走了过来。
“将军?”是我的亲兵小五。
“放心,活着呢。”
“我……我去找陈医官。”
片刻之后,陈医官没来,头运督粮官杨将军倒让他给领来了。
此人在我身边坐下,先抬头看天。
帐顶又不漏雨,看什么看。
随即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般叹了口气,伸手扣住我的腕脉,片刻之后才开口:
“其一,我先说明白,你是软榻抬过来的,末将可不敢折辱先行大人的威风。”
“……。”谁问你这个了。
“其二,陈医官有话,将军您天赋异禀,和肉体凡胎不同,所以——
“他得十分慎重着才能知道你是死是活,能不能弄刀弄枪的,现下十天之内不许上阵!”
……谁知道究竟是陈医官说的还是你说的。
“其三,令——长——兄——刚刚接了元帅将令,暂替末将去南路催粮了,临走他托付末将说,若是将军有偏差……”
不用说了……你们俩那八百年都不换的戏码。
见我不答,他终于偏过身,借着暗淡的灯火看向我。
扭头向里装没看见。
“我说——,”他凑近我的耳边,“你还有理了不成?骗人在先,涉险在后,要是你出不来……师叔还不得把我斩了?”
“骗谁呢……师叔舍得斩你?”
“怎么不舍得?师叔刚刚心疼得差点掉眼泪呢。”
“——这我也能信么。”
“——这我敢胡说么?”
“师叔就算掉眼泪,也不会因为我……该是为了那家伙吧。”
片刻沉默。他松开我的手腕,改为握住我的左臂。
“——师叔让大哥替你去催粮,是让你得空跑来闲扯的?天亮你不要上阵么?”
“先行大人都对付不得的敌手,末将我上阵能顶什么事?”
“你……你是专门来挖苦我的?”
“没有没有。”
我于是翻身不理他,这家伙竟然得寸进尺:
“呃……我有一问——在高继能那里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这还用问,我们身临绝地,不指望神通广大的杨将军还能指望谁了?”
“这话也拿来骗我么?谁不知道你,要是不能肯定我就在旁边,打死你也喊不出那句话来。”
“真啰嗦……我说我喊得出,你不信也是白搭。”
他停顿了片刻。
“好罢……先行大人保重贵体,末将先告辞了。”
“慢走,不送。”
“你……”
我什么我?
——要是我连一丈之内你的气息都察觉不出来,那准是教人打死了。
“我不说话了,你也老实一会儿罢。”
我闭着眼睛也知道,幽暗的灯光下,他说这话时候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