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闻录》满纸荒堂

5、射日

　　帝俊近日颇为苦恼。自家的儿子不争气，为着天上一个位置争得不可开交，自己这做父亲的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和羲和生了十只三足金乌，他们本应轮流当值，可谁都喜欢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想更长久地霸占着。如此闹了一阵子，干脆兄弟十人一齐留在了空中。他们闹他们的不要紧，可这十日当空，烤得地上长不出庄稼，许多生物都旱死了，人们没食材祭祀，饥荒都闹到了天庭，这可了得！帝俊尝试过管教他们，可自己年纪大了，孩子们已经管不住了。为这事，帝俊好几天没理羲和，他和常羲的儿子就温顺懂事，因此天天在常羲那里念叨自己头发又白了几根云云。
　　这天上朝，帝俊的五官已经愁得拧在了一起。“近日，天庭患大祸，想必众卿皆已知晓。碍于亲缘，吾不便出面，孰可为吾解忧？”他扫了一下脚下的臣子们，都齐刷刷地跪着，拿背冲着他，帝俊脸色又暗了暗。那些大臣们埋着头，谁也不敢吭声，往常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凑到天帝那里争一争、讨讨好就可以了，这替天帝教训儿子的瓷器活儿，谁敢揽？就算自己确实饿肚子想收拾那几个小子，可害怕折寿啊！大堂一派尴尬的寂静，众人各怀心事。
　　羿这会儿也低着头，他正愁找个什么机会下凡去。前几天，从他那云头看下去，正瞧见一个美女，所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她上那几近干涸的井边打水，来来回回无可奈何的样子，让人看着心疼不已。
　　“没用的东西！”帝俊啐了一声，“就让你们下个凡，惩罚一下那十个小子，教他们守守规矩，费劲！”
　　下凡？羿一个激灵抬起头，“天帝，天帝，我去吧。”“是啊天帝，羿身强体壮，尤为善射，定能使三足乌顺服！”“臣附议。”“臣也附议。”大臣们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附和。天帝的五官瞬时散开，点了点肥硕的头：“善哉善哉！吾赐汝彤弓素矰，助汝功成！”羿也喜上眉梢：“多谢天帝。”
　　羿背着弓箭走出大堂，顿觉神清气爽。在九天大殿前站定，环顾天宫，四处金碧辉煌、雕栏玉砌，仙娥道人们飘来飘去，偶尔头上有彩凤飞过。其余大臣们也神清气爽地走出来，笑容满面地对羿道着“一路平安”之类。羿一想到凡间那女子，心中阵阵潮涌，与大臣们草草告别，便向凡界行去。如果那天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赏天宫之景、会天宫之友，怎么也要吃顿饭、饯个行再出发吧。

　　羿落到半空就感受到炙烤的炽热，他转头就看到那十只火球聚在一起，火光亮得人睁不开眼，无法直视。周遭万里无云，几乎所有水汽都被蒸腾殆尽，大地一片一片干裂的土黄。庄稼都干了、枯了、倒了，村庄里也很少见到村民行走。这样困难的时候更容易发生战争，部落间为抢夺那所剩无几的粮食和水，做着垂死的挣扎。羿看那战场上的尸体，一个个都黑黢黢的布满裂纹。眼光一转，他忽然看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子在一片林子里——好像在采果子，干旱使她发黑、瘦弱但依然不减美丽。他悄悄靠近。突然，一匹狼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向女子直扑过去。搭箭、拉弓、射出，没等女子反应过来，狼已倒在她脚下。“啊！”她这才吓了一跳，仔细瞧那狼，已是瘦骨嶙峋本也时日无多了，一身的灰毛都一块一块极不齐整。
　　“姑娘没伤着吧？”羿神采奕奕地走过去。多么健硕明朗的青年啊！高大的身躯，古铜色的皮肤，结实的肌肉，浓黑的眉毛，带着笑意的眼睛，直把她看呆了。“没，没有。多谢勇士。”那女子名唤姮娥，住在附近的村庄，羿向她做了自我介绍并告知了来意，她却笑了。“射狼我相信，但是你怎么可能射掉太阳？你唬我哩！”“不信？不信我带你看！”
　　羿把姮娥带到接近三足金乌的山头，躲在一片树荫下。他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十个火球的光芒让他没有办法瞄准，但他依旧拉满弓，瞥了眼三足乌的位置随即把箭射了出去。只听得一只金乌哀鸣一声，天上便只剩九只火球。“哇！”姮娥瞪大眼睛赞叹着，眼神中溢满崇拜之情，这给予羿莫大的鼓励，接连又射下两只金乌。乱成一团的三足乌兄弟们彻底愤怒了，尖叫着向树荫处喷火球。羿跳出树荫引开火球，指着三足金乌大骂：“你们这群三头乌鸦，漠视天规，危害人间，我奉天帝之命惩治你们！快快谨遵天命，轮流当值！”可金乌因死了兄弟极度愤怒，丝毫不理睬羿的话，并向羿不断喷射火球欲为兄弟报仇。羿也怒了，他一连又射下两只。“违令者死！”他气极了，一扭头看到姮娥张着嘴崇拜的神情，心头更加沸腾，直接搭上三支箭，一次性射下三只三足乌。
　　气温很明显地下降了，最后两只金乌悲鸣着在上空盘旋。不知怎么，姮娥说了句“一个太阳就够了吧”，羿便抽出箭筒里最后一支箭射了出去。随着一声哀鸣，天空中只剩一只三足金乌在不知所措地乱飞。羿冲他喊：“从今往后，你必须恪守天规，日日东升西落不得停息，听到没有！”那鸟唳一声，慌忙向西逃窜。

　　姮娥跑出来感激地抱住他：“你是我们的英雄！”村民们也都涌了出来，围着羿欢呼呐喊，将羿举过头顶，抛向空中：“英雄！英雄！英雄！”
　　帝俊被这欢呼声吵醒，揉着眼睛钻出常羲的被窝向凡间瞧去。这一瞧，他才知道自己的九个儿子都被射死，十子只剩一子，顿时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凡间突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村民们立刻兴奋地跑回家接受天降甘霖，只有羿听出是天帝的怒吼。“羿！我只让你惩治三足金乌，你竟敢杀我九子，我罚你永世不得归天！”
　　“轰隆！”大雨从空中倾泻而下，浇在火热的大地上。羿抬头看看天，灰蒙蒙的，脚下一蹬，却使不出任何法力。他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弓，做工精巧；掂了两下，结实有力。又望了望四周，雾蒙蒙的一片荒原。他有些迷茫。羿本想带着姮娥一起回天宫领赏，可现在自己都回不去了。可转念一想，似乎也不算糟，能在凡间和她在一起好像也不错。他找到三足金乌的落地处，神鸟的尸首已然升天。羿收回自己的箭，数了数，九支，少一支，也没细想那支箭去了哪里，赶紧进村去姮娥家烤火了。
　　大雨中，树林里，那匹瘦狼已经被雨淋得不成样子，而身上却没了那支神箭。

　　羿和姮娥很快便处在一起，羿日日狩猎，姮娥则在家中织布、做些家务活，日子倒也自在。村民们起初对羿毕恭毕敬，谁得到一只羿射的麻雀，都要炫耀好几天，把麻雀挂在家门口直到晒成干。后来也就淡了，有些村民开始抱怨当时羿打斗时怎么偏偏在自家田头，那恶鸟喷下来的火球把地都烧毁了。
　　几年过去，姮娥也觉得日子索然，每日的山珍也吃腻了，有时拿猎物和村民换些蔬菜粮食也不那么好说话了。姮娥一人无聊在家，时常会想：当初为什么会嫁给羿？只因为他救了自己？当时那匹狼好像挺瘦弱的，想来自己也不是不能对付。因为他射下太阳？可那本就是他的使命。现在再看羿已全然没了当初的痴迷，总觉得他粗野、残忍，而且还不会耕地，这是最大的麻烦。羿在林中打猎，也迷茫，这样的生活究竟值不值得。想当初天宫之上，哪里还要这日日辛劳？想到姮娥更觉烦心，自己似乎只是因为爱上了她的容貌而下凡一趟，却搭上了全部的法力，想起来总觉得自己肤浅，而且近日她越发不爱笑了，更加令人烦闷。
　　这天回家，进门看见部族长老愁容满面坐在家里——羿已经一年多没见过他了，那模样他忽然想到帝俊，心里很是厌恶，但还是硬着头皮去接待。那长老一见他回来，连忙起身，一把握住他的双手，央求的眼神中含着泪光：“羿啊，东夷部族向我们宣战了，我们不能没有你啊！”羿一挑眉，打仗了终于又想起自己了，对方还是规模几乎十倍于己方的部族。他不耐烦地扭开头，却看见姮娥忙前忙后收拾着墙角堆放的粮食蔬菜，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微笑。他的心跳了一下，一种熟悉的似乎被什么鼓励的情绪在心中升腾。他微笑转向长老，答应了下来。

　　羿不在家的晚上，姮娥喜欢上了看月亮，她似乎从月亮中看到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他风流倜傥、风度翩翩。而月也确实是公子，不过是十二位同胞公子，正是帝俊与常羲所生，十二人轮流掌管着月亮的起落。而一只兔子恰看到了这一幕，以及空中流淌的秋波。
　　第二天，一位仙娥敲开了姮娥的家门。“夫人，我是西王母座下仙娥，因羿射日有功，王母娘娘特赐仙丹一颗，服后即可升为仙人。”姮娥接过盒子，里面有一颗绿色的药丸，虽然奇怪西王母怎么过了这么久才给赏赐，但没多想就放了起来。
　　原来，这仙娥是兔精幻化而成。几年前，她还化不成人形，偶然看到羿射死饿狼救下姮娥的一幕。她知道羿是下凡的神，那狼身上的箭便是圣物，有极强的灵力。她便将箭从那可怜的狼身上拔下，带回洞中，放入煎药的锅里。如此修炼几年，兔子发现由于她只有几百年功力，最多只能短暂化为人形，并不能快速升仙。但若是人吃了这草药，应是可以升仙的，如若借助人力，便可早日升天。
　　那夜她发现了想升仙的姮娥，便有了两全其美的主意。这晚，她又幻化为月的人形，潜入姮娥梦中一遍遍呼唤她。姮娥在梦中难耐，忽然惊醒，从床上坐起。四周黑漆漆的，只听得屋外不住的蝉鸣，叫得她心烦意乱。她起身翻出那颗药，攥在手心犹豫着要不要私自吞掉。她在昏暗中扫视这座屋子，模糊之中却能清晰分辨出墙上挂着怎样的兽皮、怎样的弓箭，又看向快要散架的水桶和织布工具，只觉得一种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枯燥与厌倦。她又走向窗口，月光温柔地挑逗着她，亲上她的面颊。姮娥心一横，吞掉了药丸。她身体飘起的同时，兔子一跃，跳到了她身上。

　　一天后，羿终于打下胜仗，精疲力竭却满心期待地回到家中。唤了几声“姮娥”却毫无回应，四处找寻却也不见其踪影。他的心陡然慌慌的，像是船丢了锚。见他在门口晃神，隔壁的疯老头笑嘻嘻跑过来跟他念叨什么兔子变成美女又变回兔子，什么王母娘娘送仙丹，什么仙女飞天云云。羿虽没听得明白彻底，却也大致有了眉目，心思随着西归的三足金乌沉了沉。
　　后来有仙友下凡办事顺道来看望羿，幸灾乐祸似的跟他讲述了羿当初日思夜想的人是怎样受着兔子精蛊惑向天帝的儿子飞了去，当今怎样一个人待在广寒宫里向着凡界巴巴地望着，以及那兔子精怎样日复一日如在凡界一样地捣着草药。羿心头颇有些畅快，似笑非笑地冲他点了点头。
　　羿经常坐在家门口看天，想着他当初似乎应该射月亮而不是太阳，又或者应该射兔子而不是狼。他也想过把月亮射下来，可毕竟已杀了帝俊九个儿子，再杀便着实不合适了。

作者有话说

　　一则《故事新编》仿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