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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葡萄树下的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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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料峭的清晨。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泥土还是湿润的。海因娜打开客房的窗户,迎接朝阳的第一丝暖意。
八点零五分,终于到了换岗的时间。米斯达站在走廊里打盹,脊背倚着门框,举枪的手酸麻难忍。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阳光仿佛毛毡滚过眼球,带来又辣又胀的不适感。
楼下有脚步声响起,来人是布加拉提。
“米斯达,你下去吃早饭吧,”青年走到队友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
枪/手将毛线帽扶正,甩了甩僵硬的胳膊,快步下了楼梯。
“海因娜,”布加拉提用指节轻轻叩响了房门,“早餐已经准备好了,需要端上来吗?”
“不用了,谢谢。我下去吃吧。”女孩套上风衣,快步来到门前,拧开了把手。
“有巧克力酱和面包吗?”她抬头望向青年蓝如夏日之海的眼睛,“你有没有觉得,巧克力的颜色有点像屎粑粑?”
布加拉提愣住了,对方的碧眸漫入他的眼,宛如雪山湖泊倒映出翠色山林,盎然之绿,生生不息。
青年随即恍然——父亲死后,他将过去埋葬。这段童年趣事是墓碑上的铭文,光明的未来被现实砸碎,粉末覆盖其上。
比火山灰更厚,比雪更冷。
“说起来,圆面包很像屁/股呢。”青年的笑容苦涩如五月的李子。
海因娜笑不出来,自己还有一串问题憋在肚子里——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故?为什么加入了组织,成为最底层的□□,甘愿为那群渣滓效力?
她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你的父亲呢?你为什么放弃了学业?”
“他去世了,”布加拉提移开目光,转身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我是自愿加入□□的。”
“真的很抱歉,这样悲伤的事——”
“我没事,你下去吃饭吧。”他打断了对方的道歉,扭过头来微笑着说。
胸腔之中凝结出冰锥,海因娜听见液体滴落在心房的声音,那不是水,是鲜血。
脚步顿时变得沉重起来。楼梯间的墙壁上,女孩的影子被拉成了扭曲的长条。
来到一楼,餐桌上只摆着一份早饭,是专门留给她的。她盘子旁边还躺着一个小一点的白瓷盘,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肉肠切片,像一朵绽放的粉色鲜花。
海因娜摸了摸盘中的圆面包,是恰到好处的温热,一点也不烫手。面包中间已经有人帮忙切好了一条缝,打开一瞧,里面抹有榛子巧克力酱。
客厅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相比之下,餐厅显得格外冷清。海因娜孤零零一人解决了早餐,无事可做,迈步向人多的地方走去。
现在是布加拉提负责站岗,所有队员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纳兰迦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副扑克,一摞筹/码,非要拉着福葛玩牌,想要用胜利证明自己的智商。
米斯达虽然有些困,可一听到“玩”这个字眼,就立刻打起了精神。他倒是没办法战胜福葛,这家伙脑子太好使了。至于纳兰迦......找只猩猩来随便摆牌,都能赢他。
福葛认为对手不堪一击,拒绝加入无聊的牌局,坐在沙发上翻阅报纸,默默分析最近的新闻。阿帕基不想被拉着玩牌,戴紧耳机,侧身换了个朝向。
乔鲁诺左手抱着玻璃罐,右手举勺,空口吃着榛子巧克力酱,似乎一直没有停歇。
米斯达和纳兰迦坐在地毯上,围着茶几吵来吵去,始终没有确定玩哪一种牌。
“喂,乔鲁诺,来不来一起啊?”米斯达嘴里叼着片面包,口齿不清。
“是啊,我也想看看你玩得怎么样!”纳兰迦扯下面包条拧成的结,大声提议。
“你们想玩德克萨斯扑克?”少年放下了手中的巧克力酱,屈腿坐在地毯上,十指交叉,两只手肘支在左右膝盖上。
“应该不难吧?”
“纳兰迦,你这都没玩过吗?哈哈,要不要我给你讲讲规则?”
“我要乔鲁诺告诉我!万一你怕我赢,故意把规则说得含糊不清怎么办?”
海因娜的身影出现在客厅入口处,吵闹声戛然而止。米斯达和纳兰迦立刻起身,在沙发上并排坐好。只有乔鲁诺依然盘腿坐在地毯上,有条不紊地洗牌。
“来玩吗?”他朝她扬起手中的牌堆,丝毫不在意队友惊诧的目光。
“我......还是算了吧,我没玩过,肯定输。祝你们玩得开心。”女孩的回答小心又客气。
“乔鲁诺,态度能不能恭敬一点?”阿帕基忍无可忍摘下了耳机,“你只是小队的普通成员!”
“没关系的,”海因娜连忙摆手,“我才是你们当中年纪最小的。”
“你不来,那就我们三个玩?”少年垒好纸牌,仰起头问纳兰迦和米斯达。
她扫了一眼乔鲁诺修美的手指,突然间起了加入的心思。
“等等,”海因娜上前几步坐在茶几旁,胳膊紧挨着少年,“我来发牌吧?”她偏头看向对方的侧脸,似是在征求意见,语气却又不容拒绝。
乔鲁诺为纳兰迦详细介绍了扑克的规则。纳兰迦有真的很努力在记,可貌似仍旧一脸迷惑。少年又耐心为他重复了一遍,甚至拿出几张牌举了例子。海因娜都可以把规则和牌型组合背下来了,纳兰迦还是一知半解。
“你上手试试就会打喽,光讲理论,对于你来说还是太抽象了。”米斯达快要等不及了,身子晃来晃去,手上折着两张被挑出来的大小王,一会儿盘腿一会儿翘脚。
“唉,如果这些筹码是巧克力做的该多好。”纳兰迦撑起脑袋,趴在茶几上叹气。
“没让你用真金白银做筹/码就不错了。”米斯达用大小王牌扇了一下他的脑壳。
“这种游戏涉及真金白银,不就是赌吗?赌是不对的,有些事情绝对不能去做。”海因娜保持着柔弱乖乖女的人设,义正言辞地强调。
“啊,可我们不是□□吗?”纳兰迦又陷入深深的迷茫中。
牌局开始,海因娜给每人发了两张底牌,将公共牌牌面朝上列在茶几上。
米斯达牌技其实不算烂,只是打法很猛,横冲直撞像个愣头青。纳兰迦就是个真的愣头青,弃不弃牌似乎都是看心情。
乔鲁诺会在纳兰迦违反规则时提醒几句,其余时间总是诈唬对手,让人摸不清他手上到底有没有强牌。米斯达成功被他唬住了好多次,出牌时总会犹豫几秒,然后硬着头皮弃牌。秀牌阶段,翻开乔鲁诺的牌,他又会后悔到捶胸顿足。
没过多久,二人的筹/码几乎全部堆在了乔鲁诺的面前。
少年在地毯上摆了个舒服的坐姿,像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猫咪。
“乔鲁诺你不讲牌德!来,骗,来,偷袭我这个十八岁的老前辈!这好吗?这不好。”
“他这是应该是有备而来,多半以前经常和别人玩。”海因娜忍不住怀疑,他送她的那套葡萄绿首饰,会不会也是他用玩牌赢来的钱买的。
“这是我第三次玩,前两次也总是输给别人,”少年解释道,“米斯达,我可以教你技巧,其实这个游戏很有意思。”
“啊,我可不想再多动脑筋了,”毛线帽青年揉了揉发胀的眼睛,“玩游戏嘛,无论输赢,开心就行了,想太多脑子会痛的。”
“扑克难还是数学题难啊,福葛?”纳兰迦转过身,戳了戳伙伴的小腿。
“你这家伙,别老打扰我看报纸!”福葛差点发火,可看到海因娜还在旁边,他忍住并没有发作。
“小聪明而已。”阿帕基摘下耳机,对乔鲁诺的行径嗤之以鼻,
“各位,老板发布了新命令。”布加拉提走下楼,来到众人面前宣布。
“敌人几乎搜遍了那不勒斯城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我们,现在正搜寻周边城镇。中午十二点半,有一班列车开往威尼斯,我们十一点四十五出发,去那不勒斯站六号站台。”
“老板在饮水台留了某样东西,用来防止我们被追踪?”阿帕基想起了红宝石背后的字迹。
“是的。大家收拾一下,过一会儿出发。”
福葛合上报纸,拉上纳兰迦一起整理行囊。阿帕基放下杂志,站起身将地上的床垫和被子收了起来。
乔鲁诺接过布加拉提递来的车钥匙,向门外走去。
所有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海因娜来到特莉休的房间,让她尝试一下是否能走出这栋屋子。
“成功了!”短发姑娘一只脚迈出门框,那道透明的墙面居然消失不见了。
“车库里还有一辆轿车吧?你们最好今天就离开这里,带上行李,去瑞士也好,去奥地利也好,等这里局面稳定了,我会接你们回来。”
“他们烧掉了你投资的酿酒厂......对不起,我们没有看好它。”
“那是他们的错,”海因娜安慰她道,“只要心活着,酿酒厂就活着。我向你们保证过,葡萄酒会销往欧洲各地。
“既然发过誓,我就一定会做到。”
“海因娜,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你的感谢!其实我......”特莉休似是哽住了,欲言又止。
“没事,你说。”
“布加拉提他......不瞒你了,之前我跟他住过一段时间,他是真真正正的高洁之人,必然会为了更加崇高的信念不顾自己的生命,可是我......”短发姑娘低下头,掩饰住内心比悲伤更浓烈的担忧,“我希望他活着!”
“海因娜,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义无反顾迈步走向死亡!请允许我对你提出这个自私的请求——”
“我会的,”女孩打断了对方的话,与她进行了告别,“不用你说,我也一定会救他。”
............
特莉休回屋去了,海因娜独自走向庭院内的小客车。车里太闷,乔鲁诺正坐在一株葡萄树下休息。
太阳勾勒出少年光辉灿烂的形影。他仿佛是只存在于惊世画作中的美人,却又因如此鲜活,没有一位画师能描绘出万分之一的神采——微风掀起鬓侧的葡萄叶,她才得以窥见那张初雪般的脸。
他的长发是金色的,睫毛也是金色的。他就像万物之神,眸中流淌着金翠交织的光河。那金色,耀目如盛夏骄阳,哀艳如晚秋落叶;那翠色,是由暮春与早春编织成的羽衣。
人们在他身上能发现春夏秋冬的任何色彩。
乔鲁诺转头望向车边的少女。随着年龄增长,这家伙的心思越发难以捉摸,就连海因娜有时候都看不透他。
他向她伸出了左手。
美丽的少年总是能让他人浮想联翩。
“有些人的脸,只要稍稍将目光一收敛,就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丰美与威仪。”她想到了普鲁斯特的这句话,忍不住蹲下与他对视。她陷入了一场幻梦——对面是无际的蒂勒尼安海,背后是连绵的阿尔卑斯山。
冰雪与日光照耀之海交缠在一处,短暂的奇观在刹那间变为永恒。不知不觉,二人的手就这样交缠在一起,他的唇贴上她的,带着雨后的湿润,葡萄的香甜。
她知道,他也知道,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直到岩浆吞噬平原,直到海啸倾覆高山,直到光阴的河床干涸。
“你们......”背后传来布加拉提的声音,二人齐齐吓了一跳,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海因娜用手指狠狠抹了抹唇,差点把薄皮擦破。
她回头一看,发现布加拉提是在对福葛和纳兰迦说话,没有人关注葡萄园边发生的事情,这才放心下来。
“再来一次?”乔鲁诺突然问她。
“滚!”海因娜钻进车,掏出了一本口袋书。
小队成员们陆续登上客车,一行人向那不勒斯主火车站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