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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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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剪风
宝剑削上护鞘, 卡卡.
滴水自屋檐掉落到阶前木盘中, 水波一环迭着一环重重散去, 只余盘心留得一点空寂. 那点沉寂化作寒鹭双眸的乌亮, 睫毛弯上拉开眼儿缝, 紧闭的唇瓣也随之张开, 幽幽的就如琴弦弹出一音, 敲人心窗, 顿止, 又化作余味无穷.
旁边人说:「公子, 醒来就好.」
绣巾往额上轻按, 寒鹭眼珠轻转, 只见斑斓的百家布被自胸前伏起, 一片竹席垫在身下透出阵阵清凉. 月白的蝴蝶在巾上翩翩振翅, 眨眨眼, 原来侍候他的人是一个姑娘. 「我…...」寒鹭偏侧身子想要起来, 突感到骨痛如裂, 四肢昏沉, 方才支起半臂, 又被人轻放回软褥之上.
「公子大病方逾, 躺着就好.」一个声音又凑近前来.「莫要急, 莫要急, 你有何折损, 大仙知道了, 我们也不好说话.」
「大仙?」寒鹭定睛一看, 来者是个长相饱满、脸圆额方的壮年人, 两个小眼睛弯弯成线贴在眉下, 胖鼻子一方, 又在唇上养了胡子. 他身旁有一女儿, 眸子朝向地上也不盯人, 含着唇蓄着方巾半坐床沿, 不答话, 也不扬声, 似是那门廊上的水仙花, 清雅的姿态一摆就凝定在檀木之上.
「对对对, 大仙, 住在山上的狐大仙托梦郑某, 要咱们把你接回来好生善待.」壮年人半扶过寒鹭, 托起人来送上暖茶, 待寒鹭湿润了喉咙后又道.「你也不用着急, 还是再躺一下吧. 被大仙夺了生气, 活着已经是万幸了.」
「哦?」寒鹭虚应过一声, 只待他续说下去.
「唉, 大仙虽保我们四境平安, 五谷丰收, 可每岁都在一户人家中选纳供物, 今年终于到我家杏贞应该献身祭礼, 还幸公子你误闯宗庙, 这才免了小女的苦难……」壮年人本正在挥挥手, 豪爽的笑着, 可当目光触及女儿时, 突然泪盈于眶, 哑着嗓又向寒鹭谢道.「唉……说来, 说来公子也是郑某的恩人, 要不是你, 小女…小女恐怕……总之公子尽可安心在此养病, 郑某是不会亏待公子的!」
接下来他又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寒鹭这才方知道眼前人原来叫郑禄, 膝下仅有一女唤作杏贞, 迁户至此已有二十余年. 这小村子以务农为业, 从不经商, 故住在这里的人家也不多, 仅仅就是三、四十户之数. 郑禄细说了一会, 到日光从西斜进横窗时, 就起来要告辞而去了. 临行前还不忘连番抚慰, 要寒鹭好好养生, 多待些日子亦是无妨的.
其实他又那里懂得寒鹭的心思, 身负如此灾厄, 久留只怕为人带来祸事. 寒鹭抚着手脚无力处, 心里已下定了主意, 只待元气回复即可成事. 他倚在床头追想畴昔之夜, 也只念道稀奇古怪, 原来那根本不是人, 而是只性灵狐仙……不, 听牠独断独行不恤民命之举, 也只能算是一只妖狐! 寒鹭思前想后, 也真是留不是, 不留也不是, 苟若就此离去, 那村民岂不是永世为妖狐所苦? 可是如果他又招惹了鬼怪……
「公子你莫要烦忧, 现在四境皆为大仙灵气护荫, 一般妖鬼魔精是闯不进来的.」正在烦恼当头, 忽闻耳边传来灵机一响. 寒鹭错愕的回首, 只见这家女儿杏贞原来还留原地没走, 他心里古怪, 可那朱唇轻启又吐出短语来:「公子, 公子, 别多想了, 大仙也没有要害你的心. 你该困了, 睡下吧, 公子.」
听她这样说, 寒鹭的眼睛眨眨, 未几竟真的生了困乏之意, 于是也就顺着杏贞的意思, 盖了布被又再重新睡下.
那一觉好眠就如长白山上的雪, 经久积累而不见流逝, 又如一抹卵石投入江心, 碎声溅溅瞬即浑如无物. 寂寂的, 从一夜带到另一朝, 到卧房窗棂上透出的霞光打落寒鹭脸上, 凝定成一个黑实实的「禄」字时, 他醒了.
百花布斜到地上, 寒鹭摸摸身上衣衫, 原来又新换了一件锦绢, 净白, 单从袖间脚末透出一点霞色, 就如天边的火烧云, 淡薄薄的透着一重光芒. 半脚斜到床下, 寒鹭把姿容整理停当, 摸摸床沿, 就要…… 剑呢? 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身影不自觉的往后靠去. 此时阵风吹起纱帐帘, 托着青炉香烟飘飘, 隔了万水重山的一度雾气拉开过来, 水气悠悠爬上蔓藤丽花, 停定在彼与此之间, 只待君一牵, 人已全无影踪.
然后, 幽幽的自蓝天之间, 一朵红花旋绕而下, 停落在寒鹭指间. 他茫然抬头望去, 只见凤凰木上托着一片白雾, 一只红狐飞腾于梢头之上, 触爪半踏那绿叶翠影, 点过树身奔驰而下, 一晃眼, 身前竟又是那个赤巾蒙面的淫僧. 寒鹭见着他, 竟是笑了, 低头轻摇, 原来不经不觉竟又走当日寺门山前.
「你干吗来此?」呵责冲着怒气喷发而出, 绯七忙扯下了面巾, 红起了腮就往寒鹭喝去. 这时祂似乎狠不得有根大罗神仙棍, 一下挑起那衣领松软处, 就把寒鹭掉回他该在之地.
寒鹭看着祂踏云而至, 化身成人, 也没有显现惊讶神色,只是那唇上一笑依然.「我来拿我的剑.」
他对上绯七的红眼睛, 说来奇怪, 也忘了眼前人是个妖魔, 一失先时仇忾之心, 彷彷佛佛就要把那容貎念记起来. 高挑往上的眉毛盛戴一脸严肃, 细线弧划成眼, 又在近鼻梁处顿一下, 沾成一抹尾尖首圆的眼儿缝, 而鼻子就在其间长直拉下, 到抹处又似是尖拱起来. 嘴角拉下, 整整又是一个盛怒的模样儿. 寒鹭为自己的发见婉然而笑, 也没注意绯七那急燥情状, 只是巧手一伸意要讨回剑来.
二目圆睁, 绯七顿顿脚时压下眉, 嘴里只道一句:「寒鹭, 不能给你.」
「你知道我?」寒鹭稍现错愕之情.
「谁也知道你, 寒鹭, 大仙我也不是胡混当上的. 你以为我是谁呀?」绯七蹦蹦跳跳的坐立不安, 末几还是找了块平石一蹲而下, 背对着寒鹭沉沉道一声.「绯七.」
当下寒鹭顿了一下, 及后才思索到祂是在说自己的名字, 这有趣的形貎又和寒鹭遇见过的都不同, 那种除魔的念头更是荡然无存了.「大仙? 我却说你是个妖孤, 要供物要人犠, 我可没听说过有这种神仙.」他用话逗着绯七, 也不懂是为什么.
「你们就是这样, 有好处就是神仙, 出坏事就是妖怪﹗如有我这般神力, 又岂会情愿白做工, 去救济什么苍生百姓? 求我护荫, 唉, 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果然, 只见绯七不屑地拔下长草咬着, 一吐如泻就把话都倾出来.「也就是你们一厢情愿.」
说着也似乎是道理, 寒鹭也不加考究, 只是笑着又道:「你真个不把剑还我?」
「对!」愤愤一声.
「那我明儿再来.」寒鹭转过身, 走进一片水雾中只觉神清气爽, 他偶尔回首, 只见那身影还停在石上喃喃的不知在怨怼什么, 唇间又不觉上牵过来. 步步踏在芳草间, 寒鹭在心头回味, 呀, 原来叫绯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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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轻寒
绯七坐在寺前木廊道上, 剥着白瓜子无聊地打发时光.
两腿垂到地上, 又因着山寺离地而建, 四面梁柱插地, 使得寺身离地高出丈余, 所以也只能贴着地面转扫, 翻起尘沙滚滚, 划了一弧又是一弧. 绯七把松软软的尾巴按到腰间, 低下头来专心致志去磕那个瓜子, 壳口干脆的张开, 夹了肉心又被丢弃开来. 有时投到尘土上, 有时卡在香草间, 还有几个不听话的, 啪啪就弹落在身后那青锦团中.
绯七斜眼一瞄, 装出不作乎的样子, 抓了一把瓜子又细细吃着. 硬壳跳到木楷上, 弯弯的弹落一阶又一阶, 绯七盯着它们看, 方才停定, 祂又试探式的回首. 四境寂而无声, 突然自脑瓜处敲出风铃铿锵, 绯七猛然把青锦包袱抱在怀内, 小心翼翼的, 终于还是挑开了上幅锦绣.
青磁色显得哑然, 这件锦衣虽被绯七掉到清溪洗过, 脱了去污蔑却也同褪去了艳彩, 沙沙暗暗的失去本来的光辉. 绯七摸着披口的布边, 心里亦自觉亏欠某人, 唉呀, 祂又哪里知道此物会如此不禁消磨? 匆匆念过一通急咒, 摇摇头又急切的把余絮揭起.
寒光乍现, 绯七立时提防一瞧, 见宝剑仍紧密包裹在剑鞘之中, 这才肯放下心来缓缓细看. 说来奇怪, 此剑触手透着一重深寒, 稍一停溜即感刺痛麻木, 分明就是个妖物, 可又教天上人神亦不免恋栈不舍. 绯七又细察着龟裂处, 掌心一托接过嚼烂的瓜子蓉, 另一只爪又和泥粗略揉成了形状, 又仿着那花式曲折贴服在断口之上, 远目一瞧, 除却颜色倒真也看不出瑕疵.
绯七得意的笑着, 卷曲的尾巴也不禁悠然的摆摆, 自茶色门廊上开出乌扇来. 绯七伸爪的弹弹剑鞘, 也不理会黏头芒般的刺, 高高兴兴独个儿欣赏着自家出品的大作. 这旋压得巧妙, 此折转得精奇, 祂一一品评过每个细节, 下批还是处处皆上品. 看着这把灵剑, 绯七还是不经不觉的把持不住, 入了迷般怕是释不开手来. 还幸那一点灵机尚未消却, 掩了两目还挡不住心眼, 要不然, 哼, 那麻烦可大着了.
「糟糕! 大事不好!」绯七暗喊一声, 慌忙收了包袱把剑团团裹紧, 眼见立时也没有个妥当藏处, 急中生智, 忙把屁股压下来掩了形迹, 放眼看去勉强也是一个坐垫模样.
未待绯七松一口气, 天边流云即透着水光织出一道云梯来, 四蹄透金, 一只素白狐狸突从其中而下, 背上乘着如被炉火烤烘过的焦金色, 延到尾巴处又是白净依然. 狐狸口咬仙草, 末尾垂着白花撞上烈风颷颷, 随风散在白狐耳后, 徒添一重香馥. 那四足灵巧摆摆, 走着竟幻化人形, 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穿着白衣缓步而至, 一见了绯七就笑开来.
「小七, 这些日以来可好?」
这倒是难为绯七装出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别过脸去又谋瓜子的主意. 「大仙我才不是什么小七, 倒是王二你来什么来呀! 我又没邀你.」
「哎呀呀, 小七可真是冷面无情, 比那坊间演的恶舅爷, 续弦妇还要冷酷无道, 可怜俺特地来看你, 竟落得如斯下场.」王二自个自痛心疾首的演了场独角戏, 见绯七没什么反应, 也同打起那盘瓜子的主意了来了.
二郎脚一翹, 王二滑坐到绯七旁边, 侧身又抓过一把瓜子. 这时绯七只是紧张绷绷的, 就怕王二看出个不妥来, 可幸比上青磁布还是瓜子比较诱人, 祂专心扳着硬果壳, 也没注意到绯七脸色不妙.「小七啊, 小七, 今年你的谷里的凤凰花又比往年开的更好.」
「凤凰花?」只见绯七偏偏头, 从寺门放眼望去, 似乎也没有王二说的那个花呀.
这下子反是王二吃惊, 平素也深明绯七是笨, 可也没想到呆成这副模样..「不然你以为开遍你谷里的是些什么?」
绯七斜着耳朵, 抬爪一指就把谷中景物都念道出来:「花、花、花、花、花、树、树、树、树、树、池、草、溪、石、草………」
「你那千年道行从何而来, 俺想就是玉帝老头也想不出个所以来.」王二轻按额角, 也罢, 反正小七又不常出谷, 什么险毒危险的事务, 应该……也爬不到祂头上来吧? 这么一想王二反而乐得轻松, 祂懒散的咬着瓜子肉, 一边随意看看, 竟又找出个新奇事物来.「嗨, 小七, 怎么你的尾巴都现出来啦?」
虽说是包了厚布, 可包袱里头硬硬的还是不太好坐, 绯七正是屁股吃痛的时分, 忽然又逢王二这般一问, 立时汗毛都倒竖起来, 两眼瞪着王二也只懂喊一个没什么. 黑眼睛透着怀疑, 绯七搔着头又把尾巴晃晃, 终归还是寻出个理由来:「就是…尾巴偶尔也要放出来透透气嘛…….哈哈, 不然人家那里晓得我是个大仙, 还道我是个常人呢.」
「哦, 原来是这回事呀.」王二瞇瞇眼虚声应着, 那黑黝的眼珠子一偏, 却已瞄到绯七座下那块青磁布上. 绯七立时一惊, 半带警戒的猛瞧王二看去, 那副小心自是怕有闪失, 可圈在王二眼里, 也只能搏得心头一笑.
身子懒懒的一伸再附上个呵欠, 王二散慢的玩弄着掌上空壳, 似乎对绯七所担心的事别无发现, 也使得绯七顿时松过一口气. 怎生料得这口气喘了二分还未及半, 又被一下吃痛声倒呛回头:「哇!」
绯七厉喊一声, 回头果见王二猛爪踏在尾巴之上, 也没留几分情面, 施力不及十成也有□□之数. 绯七幸幸然的朝王二看去, 也没感到自身已然离坐, 一心只想着此仇何从去报. 獠牙现了三数遍, 绯七现了原形对上那可恶的白狐, 等着就是为要寻个下颈处, 最好该当使祂血肉模糊, 教这药狐能医不自医.
当下倒是王二机灵, 哪用管得绯七有何算计, 把东西到手才是正事. 施爪勾过八宝盘, 青磁布不禁拉扯褪在木板道上, 只余下纹样精致的橙黑织锦尚裹紧宝贝. 绯七倒也不笨, 见着了岂有不抢之理, 张嘴把布呾起. 谁知布是咬着了, 滚滚竟把其中物事倒退出来. 宝剑敲在廊板上, 这时不但绯七傻了, 连同王二也是一脸痴呆, 两两相看, 竟也是谁都不动作.
「这是……」王二化回人形, 也挡不了双眸夺眶而出之势, 说话不是掉了这词失了那调, 就是吞吞吐吐一字不能下实, 久久还是不成句来.
云影一片平寂, 偶尔变换了形态也不着痕迹, 倒是绯七的心七上八下, 低下眼睛也不知从何说起. 这事儿假若消磨些时日, 倒可能得出定论, 不巧此时竟又凭空杀出个客人来, 这下儿就是绯七不说, 王二也懂此事只能秘而不宣, 猛手一翻锦段, 草草把东西掩了才算.
果然不出所料, 自水云雾掩处隐隐又走出一人, 树林阴霾映得他颜色暗淡, 可笑语仍留着当日朱笔抺过的一道霞. 寒鹭向着装作没事儿的二狐走去, 先解了披风交迭在手上, 又向绯七道过一声好. 「绯七, 这位是你的朋友?」
绯七匆匆的点过头, 红眼睛却不往向王二瞄, 就怕祂说溜嘴. 反观王二除却一脸不爽, 倒也别无异样. 寒鹭不知就里, 也就拱手作鞠向王二拜去.「在下寒鹭, 见过阁下, 未知阁下高姓大名…….」
突然晴空劈下个旱天雷, 王二脸色一变, 大手拍在木板上就粗声向寒鹭喝去:「凭你这副模样也配向爷爷我装模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