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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噩梦 ...

  •   老师,为什么要说
      一个一个的女孩,而不说
      一朵一朵的女孩

      ——蒋一谈《给孩子的截句》

      -

      其实他好羡慕。
      他好羡慕他能笑出来,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能笑出来。

      会笑的姑娘是很漂亮的。向蕊很漂亮,打小就白白净净的,每天都在窗台边往下笑,像是养在温室里的一朵小花。

      他唱歌,他在楼下踢足球的时候,向蕊都会对他笑,她的短发搭在肩上,两肩微耸,趴着,面容灿烂。

      他不会,也不敢去看。

      向蕊是一个聋孩子,她听不清声音,其实乐鸣很好奇,那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他每日都要练声,练琴,每日都要听一遍蓝色多瑙河。他实在想不明白,听不见是一种什么感受。

      向蕊很喜欢他,主动跟在他后面,向他示好,像人们口中不知褒贬的跟屁小虫,什么都要第一个送给他。

      可他不喜欢。

      他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躲避感,莫名地排斥。他不想了解,也不愿了解,他是这一方面的天才。

      一个聋子。

      “你的,声音,很,好听!……”

      当她站在桥上,手语并用,五音不全地用心夸赞他道时,天才的耳朵就开始失灵起来。他倾身想逃脱,忽地就感受耳膜内到了一阵刺耳的厉鸣。

      滋!!——

      耳膜震动,疼,恶寒,刺入骨子里厌恶。

      他不愿听到,忍受不了,刹那间的那一瞬间耳鸣竟让他泛出一串凉颤,浑身发抖,慌忙。

      害怕。
      忍不住伸出手推开。

      轰咚一下。

      就只见钟在墙上摇摆。

      他从床上坐起,被褥盖着腿,灰旧的墙把他的气息压得很低。

      撑离手,他从床上起了来,双脚落地,往浴室走去,渐渐地断断续续从里面传出了水流哗哗声,伴随着扣舌呕吐的痛苦声音。

      他对着带锈的水龙头,一只手压着喉心,引起一次又一次的痉挛。

      水溅到他脸上,凝成滴流,混杂着冷汗一起流出。

      苦、酸。黄胆汁在他的喉齿间藕断丝连,一扯一扯,腹间被挤压的一次次抽痛,他用手缠拨,灌下一口凉水,把一切眼前发昏的东西都吐清干净。

      那个噩梦会一做再做,并眼前浮影。

      破旧的床上一片狼藉。

      走出了房间,灰寂的屋子内仿佛没有一丝生气,天还未全亮,灯只有一小盏,阴沉沉地压抑一片。

      他踩着拖鞋,脚底下发出哐哐的声响,客厅内的轮椅动了动,母亲势利地瞥了他一眼。

      他低头,转去充斥着雾气潮湿的厨房,打开了冰箱门。里面用饭盒一个个装好的剩菜堆积着,他扫了扫,拿出了冷冰冰的馒头,用着温水泡了泡。

      冻得冰冷的馒头,一下子触到温热的气息,就贪婪地吮吸,迅速地膨胀起来。气孔里挤满了水分,一拎起,夹杂冷意的水滴沿着边角滑落。
      胀发的一坨软蓬物堵塞在口中,他的舌尖慢慢地搅动。一口一口地掰进嘴中,糜烂的一个一个泡发的气孔,迟钝的恶心涌上心头。

      半刻。
      他灌下一口热水,把碗洗了。书包堆在了崴脚的绿椅上。

      背起,提步,往外逃离。母亲在身后看着他,然后又把头转回了底下,她的手上数着一张一张的毛票,旧得和轮椅上的污渍比拟。

      走出家门,
      门前阳光刺眼。

      他忽地想起了她母亲嘴里一直喃喃的那句话。

      报应。

      都是报应。

      他闭上眼,不敢去听。

      -

      走到接口,拐角的老婆子瞥了他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来,掩着嘴对身旁的人窃窃私语道。

      身旁嗑瓜子的人听一句捻一个瓜子壳,木红色的,仔仔细细地斟在手边的一个小不锈钢碟里,白色的瓜子内壳被分成四瓣竖起,拥挤得像从密密麻麻的花。

      出了小巷有铺沥青的马路,车流不多,只是两轮的摩托三轮车常见,光线最亮。他塞上白色的耳机,拧了拧,沿着路边走了两步。

      公交车站牌在路旁。

      “早上好呀。”早早地有人在那等着。

      向蕊笑绽如花,弯腰,愉悦地朝他招招手。

      他站定,滞住。

      “过来嘛。”她伸出手,掌心向下地朝自己挥了挥。

      “……”
      他不动。

      “过来。”她又重复一遍。

      其实她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在这里只是为了等他。

      他看着她有几分小得意,在公交站牌下拗着脚,双手背在背后,冲着他微笑。

      缓缓走近,公交车站下,两个人。

      他只是站着,没有多余的动作。

      风摇曳着枝头的叶,渐渐的,轻云似的哼声续续地流出,她抿唇悄悄哼着小曲,时不时装佯不在意地去瞄一眼他。

      他要比她高,高出一个头,人很清瘦,她只觉得他长得比以前要更好看了。

      以前的他也好看,身上有骄气,带着一个方框的黑眼镜,周周正正的小孩。现在已经不戴眼镜了,干净清爽许多,面色也愈发愈平静,像冬日纷飞鹅毛一样白。

      她小时候,没别的爱好,就是隔着窗子去看乐鸣。有时他在唱歌,有时在读书,到现在九年后想想,也还是仍旧这个爱好。

      只是,感觉他缺了一点东西。

      瞧着,按捺了一会儿,上前,去把他的头给掰起来。

      “抬着,这才精神。”

      忽如其来的手使他有些惊愕,出神地督了她一眼,仍是觉得太过突然不自在。

      他别了别自己单肩背着的包带,原地不动。

      “……”
      回归平静。

      她见见这样,便站定,朝身后的长椅坐了下来,开始侃说着:

      “我今天吃了包子,肉馅的,里面有木耳香菇,很香,就是有点贵……”

      “那里的豆浆还挺香的,很有豆味,我试过了不错,我下次也给你带一杯……”

      她口中吐出琐琐碎碎的一些小事,故作娴熟地拉着话,几个路人走过,听着也没怎么注意。

      “还有,你知道……”

      讲着讲着,往前直望的视野里,一旁余光中的他不动声色地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她也跟着抬头一望。

      “啊,车来了!”

      她兴奋地拉起书包,蹦跶一下抢先第一个登上了车。

      他感受到被推搡了一下。

      先上去的她掏出绿色的残疾证在司机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就收了回来。司机先前没见过她,多看了两眼想着下次认人,她礼貌地冲着一笑,司机立马就记住了这个小姑娘。

      “叔叔早上好。”

      车上人并不多,车刚发没多久,位置还有。她往前走了两步,扶着杆子到了车的中部,想着寻一个方便的位置。

      还没反应,身后传来跟上的轻盈的脚步声。

      “哐当——”

      清脆的两个硬币落了底,安静,她猛地回头一看,他站在那投币箱处,微微低头,刻意躲开她的目光。

      没人说话,她停在那儿。

      不是可以,免费的吗?

      他不知情似地瞥向窗外,擦肩越过她,向后走去。

      在车尾的高处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她顿顿,跟了上去。

      坐在了隔壁。

      窗外路照着树影,他侧着半边脸,修长的手顶在了颔边,眼睫很长,初早的阳光通过玻璃勾勒出他的轮廓,忧郁而敏感。

      她伸出手,想拍拍他,却又停住了。

      市内,残疾的证可以通行公交。
      但……

      放回来,抱紧自己的书包,上面零零碎碎的摇荡的挂饰,在她视线里渐渐有点恍然模糊。

      应该,要怎么样,说呢?

      眼前慢慢地发晃,重成好几个深浅的影,她想着,有些懵然,耳边的车声恍若变淡。

      手肘,被什么硌了下。

      余光中出现一个本子,是从乐鸣的方向递来的,上面赫然写着一行,清清秀秀的不受拘束的黑字,一下子把她扯回了现实中。

      “嗯?”她有些惊奇,略感突兀。

      伸手接过,是他的字迹。

      浅黄色的纸上,自来水笔飘摇而过,留下了一行好看不合线的小字。他的字很好看,沉得恰到好处,不张扬,却又能在细小的字锋间找到点淡淡的锐气。

      “你有想说的吗?”上面写道。

      有些咄咄逼人,却没有那个味道。他素来喜欢直往。

      她转头去望了一眼他,他仍是不自在不习惯地躲着目光,像只逃避着什么的小鼠,引得她心底泛起一股暖意,像是踏实了一般,上扬起来。

      从书包内拿出一支笔,在下面回道。

      “我现在住在,东路,七交巷,9号。”

      他看了一眼后不动,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扭向窗子。

      见这样,她直接拿过本子,继续在上面写着。

      “你昨晚的作业写完了吗?”
      “你走得早,后来又布置了一点下来……”

      虽然大概预料到了答案,但她还是主张着推了过去他的腿上。封皮是银白色的,衬得很好看。

      他拎起她一齐递过来的水笔,垂了一下眸。

      “他们不收我的。”

      接回来,看见。

      她的笔渐渐慢了下来,停在纸上。

      其实,不是这样的。

      大家都知道有这个人,却没有人和他有过交流,印象中的印象,仅限于是个聋子,坐在最后一排,不爱说话。
      可能出于隔阂,不熟悉,才会这样的吧。

      见她不写,乐鸣把笔递还给她,不再说话。

      她一抽,摆摆手慌忙笑笑,表示自己还要继续聊聊。

      胡乱想了点东西,匆忙一下笔。
      “你的耳朵……”

      她忽地滞住,手里的笔在下一个字顿着,笔尖颤停。

      “……”

      他望过来一眼,面色平静,又转回去。

      她两指摩搓,抿了唇。

      她又把本子合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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