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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亮堂的灶火生在寺中的大庭。
      因年久失修且寺中那唯一的灶孔还需安放苏凭那明光铠,崡谷的夜风又紧,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苏凭看着季彣熟稔地在火上架着瓷国里煮鱼汤,忍不住揶揄道:“若不是落魄至此,我尚不知你有如此手艺。他日出了太医署,也不愁没有营生。”
      鱼汤的香气四散,季彣盛了一碗出来:“行医中本有祝由术,讲究的就是药膳,我会这些也不稀奇。”
      苏凭就碗喝了一口,“以后你就别做鱼了。”
      季彣夹起一块鱼肉的手一顿,方笑道:“黑鱼的刺少,不过是入锅前要剔去主骨,不算麻烦。再说了黑鱼是滋补上品,养你那贯穿伤再好不过,你便是吃腻了也得当药喝下去。”
      几经风雨,苏凭也懒得追究他犯上的调笑,只问:“你可知道我那鱼符的来历。”
      季彣稍稍思索,“本朝不论南衙北衙之军符皆为虎形,这鱼符,那日我见到也是惊奇,莫说知晓来历了。”
      苏凭此时的兴致甚好,眉目语调俱是平和,“你不知也是情理之中。北衙军之前只是天子私卫,用这鱼符以做区分。建衙已是在陛下登基之后,为示正统,改用虎符,之前的鱼符自然作废。彼时我方任上将军职,陛下便将这鱼符赐予了我,做个念想。”
      季彣失笑道:“你说的轻巧,兵符是重器,即便是作废也当上交兵部销毁。陛下却赐作私物,若是传到了御史台,这弹劾你折子得堆成山了。”
      苏凭眼波一转,问道:“你可知苏门?”
      季彣不禁愣神,“苏门?”
      苏凭狭长的双目陡然深远,“是啊,苏门,二十余载前覆灭的江湖第一大宗,宗主正是先父。”
      在朝中,苏凭的来历向来扑朔迷离,便引起了诸多猜测,比如苏凭乃前朝遗后,陛下教之育之以彰圣德;比如苏凭乃天枢下凡,助陛下开疆拓土、平定四方;最离谱的当是苏凭是先帝南巡时与一民间女子所生,与陛下兄弟相认,却苦于难以恢复皇氏宗亲的名分,便只得随侍身旁。又有何人料得她竟是出身江湖。
      季彣抬眼看她,却又隔着鱼汤氤氲的热气,只听她言:“常修彼时到访苏门,先父广会天下名士,又何曾知道常修那时已有谋逆之心,盘算着借助苏门之力,行暗杀之举,为他铲除异己,并许苏门百年霸主之位。先父不愿卷入朝堂,自然婉拒,谁曾想竟教常修记恨在心。常修既知先父有报效朝廷之志,又欺江湖中人不明宫中礼制,便假传圣旨,言道圣意将苏门收入私卫之中。先父应允,特将外室弟子一并召回,于中秋之夜恭候圣驾——不想只等到一场灭顶之灾。”
      季彣沉吟半晌,问道:“彼时常修不过是景王傅,景王封地与达州相距甚远,就算能秘调私兵,又怎敌得过你苏门三千精锐子弟。”
      “有叛徒。”苏凭平淡的神色不改,“他叫边盘,是师叔最偏宠的弟子。即便是年少时我也记得他总是神采飞扬的,是以,无人想过中秋之夜他大开山门,引狼入室,并在忠义堂的香炉里放了软骨散,倒戈相向。”
      季彣见她眼中竟无半点波澜,竟自有些发慌:“后来呢?”
      在风中窜动的火苗教苏凭面上分明的棱角犹如刀削一般:“先父第一件事,便是一剑杀了他,而后率领全宗死守云山。我被他们护在中间,因而最后被埋在他们的层层尸首下,得以保全。待我转醒,不敢爬出尸堆怕被常修擒住,又无违背父命一死了之的胆量。在陛下和师父赶到之前,蛰伏十日,仅赖人血以活。”
      她话到此,这字字泣血的过往竟如闲话家常一般。季彣只凭这吉光片羽便已知当年的惨烈,他不知道,是不是二十余载的尘封或是痛楚已然麻痹了这个连阴阳都倒转了的幸存者,才能让他在喝下朝夕相处之人的血液之后,看似置身事外地走到今日。他不知道,这表面的平静后究竟隐含着多么巨大的悲痛和折磨,更不知道这粉饰的太平可以维系多久。
      他斟酌已久,方怯怯道:“此事错不在你,你毋需自谴。”
      “自谴?”苏凭笑得讥讽,“我活着秉承的是先父遗志,践行的是苏门宗规,还的是救命恩情,报的是君王倚重,不是因为贪生怕死。至于食人饮血的罪孽,大逆不道也好,灭绝人伦也罢,只要了却今生,黄泉之后阎罗殿上清算,入阿鼻,下地狱,万劫加身,永世囚锁,我任由处置,绝无怨言。”
      季彣看着她面上漠然的决绝,只觉得呼吸间俱是浓重的悲怆,这悲怆如此熟悉,在胸间来回翻撞,在心肺间搅动,不死不休。许是今日苏凭出乎意料地谈叙往事让他夜夜梦魇此刻便要脱口而出,刺骨的伤痛又教他三缄其口。血液中的躁动已分不清是深切的爱恋还是经年的失落,他眼中已没有这所破庙,这个夜晚,只有那片石榴花海浸满了血色。
      他挣扎开口,只是轻飘飘的一句:“你还记得说过我至今尚未成家,教人惊讶吗?”他顿了顿,却不等苏凭答话,便道,“其实十年前我有过未婚妻。”
      苏凭将碗中的鱼汤一饮而尽,亦是轻声道:“哥舒娜奇。”
      季彣浑身一震,飘浮的思绪顷刻砸在了地上,只说的出:“你……你……”
      苏凭看他满是心事戳破后的局促,浮上了一丝得逞的笑容:“看来季御医不知道自己夜里睡觉有说梦话的习惯,夜夜凄厉只念这一个名字,足见用情至深。”
      季彣直瞪着眼睛良久才平缓了青白的脸色,讪讪道:“搅了上将军的清梦,是下官的罪过。”
      苏凭挑眉道:“倒也无妨,只是不知你心上之人竟是个西域女子。"看季彣神思游离,又问道:“她为何离开?”
      季彣扶着额头,笑得惨然:“我不知道。我不过是出京一月半,回到家中已是人去楼空,甚至没有只言片语说明去向,也无告别。”他忽而神色呆滞,只道:“我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苏凭将脚下的柴木抛入了烈火之中,霎时一阵劈啪作响:“因而你这十年冰心依旧?”
      季彣摇摇头:“也不是冰心依旧,我不过一日求不到当年的因果,便一日难以放下。日复一日,十年倏忽而过,现今自己有时忽觉自己痴念太过,终又无法释怀,只等岁月蹉跎,也许会有超脱苦海之一日。”
      “佳偶天成,而今恐怕只是时候未到,仍需耐心以待。”苏凭话锋一转,淡淡道:“我想尽快启程前往月氏。”
      季彣的惊异当即便压过了面上的凄恻,这才想到今日二人相谈甚欢,亲厚不少,不过是为了这一句罢了。他沉思半晌,仍是道:“你现下尚不适宜挪动。”
      苏凭也不恼:“我知你的顾虑,可你忘了我不只是一个病人。我在北衙摔打至今,这番境地,若是没有你,我早便出关去了,于军士马革裹尸方是本分。之前是想着崡谷之内还算安全,我遵医嘱,听良言,件件依你。而今,允州府已经怀疑到了此处,你我此次躲过是万幸,却不能不为来日打算。在崡谷多待一日,祸患便深一分。出奇方能制胜,这个道理你当比我了然。”
      季彣锁眉斟酌良久,道:“好,刀山火海,你我同闯便是。”
      许是医者仁心,他最不愿见的便是苏凭以身犯险,能答应即刻动身已是他退让的极限,哪知苏凭目不转睛地看着篝火,道:“出关之时,你我兵分两路。”见季彣面色大变,又道,“再怎么乔装打扮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你与我不同,地方府衙对你几乎一无所知,若无拖累,出关易如反掌。御医的同仁之义凭心领便是,所谓上勇,不畏死,更不轻生。凭知御医心善,力求两全,但若遇不虞,还望御医以大局为重。”
      季彣的眉间渐染了悲怆。自跌入崡谷,寄居破庙,几多狼狈落魄。但日日采药,夜夜侍奉,也至少是相互扶持,总好过一人浮沉。他劳心劳力,不知救的是苏凭,还是难以独闯前路的自己。他苦心经营,仍旧是拖延不住苏凭这同归于尽的事态,此前种种如黄粱一梦,直待天明便消散殆尽。
      他因不忍而阖目,苏凭悄然起身,向内室走去。她自是不去逼他,无论法理仁义她俱在上风,他聪颖过人,稍加时日,她必能如愿。
      “若我有两全之计呢?”
      她伤势不轻,步履却稳如泰山。她右手已是提起了衣襟,将要跨过内室的门槛。她闻言顾首,季彣在几尺之外站立,通红的焰火将他那石青衣衫照得透亮,眼里满是为她求得生路的欣喜。

      她娘亲早逝,是以爹爹对她很是疼爱。长到六岁,她的衣食起居全都是爹爹一人打理,不要任何人插手,包括梳妆。他手上握着她尚且娇嫩的发丝,和她说着娘亲喜欢白玉,不用上好的,但必须刻着栀子花,但若是有栀子花,其实白玉也可以不要的;娘亲梳的发式一等一的好看,云山上不知几多女弟子偷偷仿照,就是难得精髓;娘亲的剑法和苏门不是同源,舞剑时剑花纷落,犹如九天仙子诸如此类。他不厌其烦,正是如此,竟真教她觉得自己的娘亲不过是出了趟远门,终有一日是见得到的。
      爹爹总是在梳妆之后在她的鬓边別一朵栀子,故作端详,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可人儿,怎么教我给撞见了?”
      那真的是很久的事了,若不是三千青丝重新陷入熟悉而冗长的牵扯,她也许不会想起。
      季彣的两全之计便是她重着红妆,二人扮作夫妻前行。
      世上知她为女儿之身的不过陛下、崇凛、祝昌,季彣四人,若是重着红妆,允州府就是有泼天的本事也寻她不着;她身负重伤,扮作夫妻同寝一室,方便每日换药和相互照应。此计倒真能两全,只是她对于女子装束着实一窍不通,本以为难办,哪知季彣居然驾轻就熟,天一亮便去买回了钗裙,领她到河边梳妆。
      她懒得去问他这熟稔地手法从何而来,许是在这山野中过得久了,多了一二分闲心稍稍揣度了他的少年风流,看惯了世事难料,心中翻不起半点波澜,只是他十年前的恩怨竟藏得如此严实,其中圆熟足可一叹。
      折腾了一段时间,季彣终于大功告成,将她扶起,要她以水作菱花一观。她默然侧目,季彣与她梳了一个低垂的妇人髻,配上民间最为常见的春绿衣裙,若是不看她面上的横眉冷对,无疑可以乱真。
      料她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曾想过有重回女儿身的一日,更不曾想过是妇人的妆扮。此番模样,若是爹爹见到,还认得出当年膝下的那个孩子么?
      她的目光不由收回,却瞥见髻边斜插着的一支玉簪,通体莹白无瑕,绝非寻常市井所有。她抬目,季彣的发间的玉簪已然换作了粗砺的木簪,失笑道:“你还讲究这些。”
      季彣微微一笑:“正是假扮的,越发要讲究些,我一路照料,人前便是将妻室看得重的夫君,又如何会让妻室戴着如此粗砺的簪子,实在不通情理。”
      苏凭鼻子里哼了一声:“依你便是。”
      得了准许,季彣笑中添了少见的得意。正值夏至,崡谷一片青绿,栀子如珠玉错落点缀其间,他回身,抬手去折。
      她蓦然一僵,他半侧的温柔眉眼倏而伸长,露出了难掩的锋芒;他尚宽的衣袖紧缩,腰身扣成了剑袖的款样;她步步退回少年,快要跌入尘封的过往。
      他将花折下,眼里俱是心满意足的赞许,他迈近一步,将花簪在她的鬓边,低首笑道:“夫人。”
      这一个来到终于同往昔严丝合缝,未有一步的行差踏错,浩浩荡荡、理所应当涌入胸膛的不知是记忆还是思念,将她的贯穿伤牵扯出一阵剧痛。
      她回望,面上的木然教季彣看得清楚,他一笑,尽得世间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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