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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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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历二十七元年,雪夜静谧。
盘纹案牍上的灯盏已枯竭,两只酒盅潦倒在上,伴着雕花隔窗外的落雪,空明寂寥无声。
谢明楼迷迷糊糊的从案牍上醒来,不知这一小会儿功夫,就搓绵扯絮的落满了雪。
轻揉额角,随手紧了紧肩上的狐毛大裘,感受堂凤带来的淡淡凉意。
漫天坠,扑地飞,屋外的红梅开的正欢,争艳在枝头。
叶开随足影,花多助重条。
谢明楼暗自轻叹,目光也虚晃了些,心里叨念着:“终是要落去,再娇艳又有何用”
哀伤悲戚,干哑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
她是个哑女。
身后的小宫人凑来,脸色煞白,手也止不住的颤抖:“端妃娘娘,皇上已经回去了。
谢明楼的心凉透彻,皇上可是见过鸩毒发作的,模样是真不好看。
小宫人匆匆添了新火,昏暗的耳房霎时灯火通明,氤氲着暖意。谢明楼微微昂起头,盯着挂在墙上的翠竹图,寥寥几笔,生动形象,皴擦晕染,即是一幅上等的画作。
都说这副画是前朝大师的遗墨,殊为宝贵,是谢明楼嫁入裕王府第一年,他特地讨来赠子她的。
谢明楼竟有些痴笑,在太学院时,她就最不懂鉴赏。如今却高高的挂在墙壁上,似是那看懂了的,真是可笑至极。
憔悴的脸上未散酒气,猛袭来一阵干咳,叫谢明楼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不多时,正门前的红毡帘子被掀开,一身樱草色羽緞披风,装扮精巧的萧妃娘娘进来,见到谢明楼好端端的坐在案牍旁,面色虽憔悴悲戚,可还与往常无异,怔了半晌才道:“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还挺能撑的住。”
莫不是想来看她的笑话,萧妃娘娘才懒得踏进这间屋子,晦气。
谢明楼噙着嘴角,冷冷的上扬起来。
如刹那昙花,袅袅婉婉。
房间清冷的没有烟火气,萧妃娘娘叫小宫人往火盆里埋两块乌碳,摇曳的火苗倏地蹿出来照亮她的面颊,苍白无比。
小宫人行至前来,重新温好了茶,萧妃娘娘一瞧案牍上残留的甜毒酒,终是忍不住笑开了口。
“这瓮红梅酒可是埋在姐姐院里的红梅树下……整整五年之久呢。“
谢明楼心头一紧,莫名心慌,刚顿下的咳嗽又侵袭而来。
她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的清梧少年,身姿英发,盈盈握住她的手从廊芜穿过,带至院里的红梅树下,看着少年将瓮埋进地下,又面带浅笑道:“知你喜吃红梅酒,特意亲手为娘子酿造。”
原来那时,皇上已在盘算今日,早就为她埋好了毒酒,亲自送她一程。
心里袭来一阵苦涩,堵在她的胸口,眼珠里的泪花泛着涟漪,莹白朦胧。
谢明楼——你这一生过得可真是糊涂啊!
窗牖缝隙透进一缕凉风,吹得谢明楼柔软鬓发微乱,她眼神闪烁,体内游走的寒意渗入四肢百骸,骨头酥的都在打着颤栗。
沉浮缥缈间,她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轻,开始不断的往上飘。
“端妃娘娘,您也不必惶恐,三年前又不是没有尝过毒酒的滋味,绵延入口,滋滋渗透。那时悲慘了些,害你失了嗓子,落得一身顽疾。今日这鸩酒只痛一时,却是个痛快的。”
萧妃娘娘轻挑着眉尖,嗔笑起来。
谢明楼面无惊涛,似已怅然释怀,而之前有太多太多想说无法言说的话,都一时卡在嗓子眼里,怕是再也不想说出口了。
兜兜转转,恍如一世,到头来只剩她一人被弃之如敝屣,着实累了,也该歇歇了。
谢明楼微微合上了双眼,强忍住全身的战栗,嘴中嗅到一股铁锈的鲜腥气。
今生的回忆如画幕般一一呈现在眼前。
谢明楼是太傅大人的嫡长女,视她为珍宝,从未亏待过半分。
昔日里的太学院老梅树下,梅花开的正欢,三三两两的小儿嬉笑追打,谢明楼从中一眼就能看到裕王世子顾宇的影子。
少年英姿挺拔,举止大气不凡,倒让她瞬间红了脸。
谢明楼跟了他,男才女貌甚是登对。
他许她一生荣华富贵,一辈子全心全意。
感情当真是害人不浅的东西!
可顾宇的野心,从知道谢明楼是太傅的嫡女开始就预谋着了。
他步步为营,隐忍负重,稳固根基,结党同盟。
顾宇说,那皇位本应是他的,他只是把自己的东西重新夺回来而已。
皇帝己到暮年,垂于病榻两侧,太子又年少不经事,整日沉湎于酒色之中,朝中早就暗潮汹涌。去年冬日,顾宇以拥三十万大军相胁,逼迫皇上签了退位诏书,以身恙恶疾为由,允他称帝,摄政天下,改国号大祁。
太傅心系女儿,不想谢明楼受到一丝的委屈,虽年已半百,聪明了大半辈子,到最后竞犯了糊涂。
可顾宇狠起心来,似那铜墙铁壁,无情又无心。
眼下几日,他以清君侧为由,铲除前朝皇帝身边的所有亲信朝员,太傅大人也位列其中。
失去了父亲……母亲……现在又轮到了她。
原是顾宇垂涎于太傅背后的权势,只把谢明楼当作晋升的跳板,势要为了皇位而不惜放弃牺牲一切。
利用完,便弃之,被迫害成哑妇,有些碍眼罢了。
……
萧妃娘娘笑的戏谑猖狂,父亲作为顾宇手下的老将,辅佐政务,任命为新太傅,她现风头正盛。
“你们在我面前佯装了五年,为我身陷囹圄步步设下陷阱……真是感人至深。”
谢明楼心语着,淡淡一笑。
泪水早已布满苍白枯槁的面颊,这些泪和着所有的年少痴枉,滑落至洒花褥子上,又瞬间浸透了去。
带走她身上的痛楚,寡欢,愤懑,带走对那个人的最后一丝幻想,安安稳稳的随风散了去。
这样也好,得知了对方蛇蝎心肠,她也可以恨起来如此酣畅淋漓!
气若游丝之际,她脑海中浮现了父母的身影,这是她唯一觉得对不住的人,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她定不会在虚渺的梅花树下,再多去望他一眼,也不会被他花言巧语迷了心智,傻傻的为他铺点江山。
最后一支烛火将熄未熄,摇曳扑簌。
谢明楼的眼前升起一缕幽幽残烟,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苍白消瘦的脸颊渐渐没了生机。
那道甜毒酒像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盘绕在她喉间,扼腕了她最后的气息。
没有哀嚎,没有哭丧,最终孤零零的一个人去了。
窗外,雪后寂静,只留红梅花瓣片片凋落。
点点繁星星罗棋布的排列在夜空中,青绲瓦上的虎皮猫正舔着檐边积攒的露水,时不时鸣咽着。
琼音靡靡,院中的梅树斑驳稀疏。
她昏昏沉沉,头痛欲裂。
倏地睁开眼睛,恍如一梦隔世,缥缈虚晃,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眼前的粉色帐幔刹那间熏红了双眼,鸡翅木案几上的瑞兽三脚炉,还幽幽的吐着撒兰
香。
这个熟悉的味道——莫不是……
谢明楼托起无力昏沉的身子,这才惊觉额上还贴着降温用的素布,她的窸家声惹来了帐幔外大夫人的声音:“明楼,梦魇了吗”
是母亲,本就熏红的双眼包裹不住抖动的晶莹,争前恐后的从她眼睛里滚落出来。
喉中温热的话语又娓娓脱出:“母亲……”
声声哽咽,许久未能发出这么自在的声响了,仿佛一切都是梦中的场景,梦中她回到了目思夜想的地方,回到了温暖贴心的父母身旁。
大夫人听闻帐内话语嘶哑,有些心急,赶忙拉开帐幔,昏暗的烛光落在谢明楼斑驳热泪的脸上,她一下便怔住了。
“定是母亲换素布时扰醒了你。”大夫人微微皱眉,扶她坐好身子,又递给她一杯温水,“你从小就经常发烧,遇到什么大事也容易烧红了脸,这会脸色看上去终于好了一些,方才可又是让母亲担心了。
谢明楼懵怔的止住了泪花,茫然无知的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只记得自己饮下顾宇给她酿的毒酒,一觉醒来便回到了这里。
莫不是醉在梦中?如此的话,她愿一辈子都不要醒来。
“母亲,明楼此后定不会让母亲担心。”她一字一句,坚定有力,眼眸中片片晶莹遮幕,柔软的倚靠在母亲的怀中。
这让人心安的香味,正是家的味道。
半晌,谢明楼望向窗牖外的景色,心波微微荡漾。
院外的红梅树己经败落,又是一年春日,清风徐徐,游走在肌肤上的脉络是如此真实,吹走了她前世的郁结,像院内的新草一样重获新生。
谢明楼心头一震,定是老天爷垂怜她,重新给她一次机会,许她这辈子活的通透明白些!
此刻的谢明楼如同脱胎换骨,酣畅的笑着,这么久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着。
“母亲,明日起就叫管事的来,把院里的这棵红梅树给挪了。”
“这……”大夫人只当她烧糊涂了,话语中透着担心。原本最喜红梅,说它冰肌玉骨冲寒开,香在无寻处,“明楼当真是要挪走?”
谢明楼笑的要溢满她的双瞳,身子微晃轻轻点头:“看着碍眼,挪了去,此后我再也不喜红梅,再也不想喝那红梅酒了。”
红梅酒是味美,腌绩成脂红,入口甘甜,回味悠长。
可再味美,也比不上命重要。
错事犯一次就够了,重活一次可不能再犯一样的糊涂。
她肆意的笑着,伴着皎皎如水的月色,映的她出奇的好看。
可谓是一场愁梦酒醒时,薄阳却照深深院。
虽料峭春寒未过,穿堂风也凌冽了些,可谢明楼依旧笑靥满面,喜上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