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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十一章 霶沛雨飘(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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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令潜从大元城出来的时候,整个上阳城刚刚宵禁,只见六街鼓歇行人绝,千家万户闭修门。
他是奉旨坐轿进宫,回来时坐的又是皇帝御赐的车辇,当与一位中郎将和一位左右街使带领的一支左右金吾卫队迎面碰上时,禁队立即就地不动,恭送他走了百米才继续朝前巡逻。
到月末,晦月日在即,车辇刚过长白街的街鼓下,不远处的街衢坊角,仿佛浸泡在浓稠的墨汁里,偶有几颗星子自天际划过,似刻意要打破这份宁静来增添一点生气,但只稍纵即逝又趋于沉寂了。
刚过长白街转了几转到了柏青街,发现一队由三五个内侍组成的人马举着宫牌行来。夜晚,除了马蹄触碰青砖、车轮咕咕的声响,一应人声杳无,秩序十分井然。
“大人,这是殿中省的车,想必又是连夜赶着为王才人运奇果。”陪伺在车头的家仆解释道。
章令潜并不意外。本月有十多天,在宵禁后,殿中省的人摸黑行走在上阳的大街小巷里,早就引起议论纷纷。只说这新近宫的王才人美艳非凡,还脾性独特,深得皇帝喜爱。不知从哪里听到黔州产一奇果,王才人非常爱吃,偏偏这个果子只能当天采摘当天食用才够味道,于是为了保持新鲜,皇帝便命殿中省尚食局的人半夜三更出宫,赶在午前采到果子,再策马运回京,这样到了晚膳时分王才人就吃到鲜果了。于是,京里京外都在说这是什么鲜果,连以出产奇果著称的李氏农庄也没有这个品种,还需要这样劳民伤财满足王才人。这一阵子本被人关注的纪悦妃也因鲜果将风头盖了去,渐渐人们只要谈起后宫,莫不去说王才人怎么怎么的。尤其说得多的是王才人被奚官诊断天生有弱症难怀龙嗣,陛下对她还如此看重实属罕见。
章令潜颇反感皇帝为一妃子做此举动,不说朝廷指定的宵禁制度被破坏了,单说这样兴师动众对京城治安也有影响。如今有关与南罗国打仗的消息到处在传,人心早浮动了,这车马又数个半夜连续出动,必又引起了城中百姓的恐慌。
他今天进宫是皇帝单独召见探讨对南罗国作战,他一身疲倦半夜回府真是劳心劳力。章府正堂后院里,一束烛光偎在植有数丈高的芭蕉窗户里,正在烛台下坐着的章老夫人,刚打了几个盹,终于听到回廊上的脚步声,来不及唤茗儿就起身亲自提珠灯去开门。
还未等她伸手触碰门框,门“咿呀”一声推开,一阵凉风涌入,章令潜的身影也闪了进来。
“大人总算回来了!”她松了口气,脸上的愁容还在,眼角还残存着几点泪痕。
“何故如此发愁?”章令潜不解,等门掩好后低声问。
“今日酉牌时分,顾尚书来府上寻大人,说京察官已到了越州,正在盘查均儿在潍水河上的开支用度,还扯出江洋渠,说当年渠道开挖之初,均儿就与江塑郡的河州刺史来往过密,后来江洋渠绕道河州,全是均儿以勘察为名奏报陛下,才使河州得享实惠,还说均儿在其中也得了不少好处。”
章令潜皱眉,“顾桡就爱言行无状,连这些话也对你说。”
“大人误解,顾尚书今晚来得急,是不放心才告诉我的。”章老夫人解释道,“上次均儿回京,送给砚儿一件蜀锦袄,我就心神不宁。果然京察到越州,就出了这些闲言碎语。”
看到夫人着急、担忧样,章令潜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安慰道:“想我当年在乌州、隆州时,不也有人背地里使坏绊一脚。今日我和均儿在这位置上,自然有人眼红。这次京察的几个官吏我都查过了,他们究竟向着谁也很清楚,你尽管宽心便是。”又道,“你一妇道人家,不必晓得这样多的事。闲来多想想砚儿的婚事才是正理。”
章老夫人不敢多言,见章令潜神情淡定,这才略略心宽,想了想道:“晚时与砚儿一起用膳,她问起穆王,问沣儿何时与他相识。”
“沣儿常年在建元寺,穆王少与人来往,他们怎能相识?今日穆王来家里说要见沣儿,我也觉得奇怪。想沣儿是无职子男,与他见一见倒无妨,才让人引他去了莫邪楼。”又问,“对了,穆王何时离开的?砚儿也见到他了?”
“到申末时分才走。砚儿未曾说见到穆王啊,只说听沣儿提到他才问的。”
章令潜站着不动,任由夫人为他宽衣解带,等剩下一件皓白内衣,他才坐到案前翻阅文书。
章老夫人见他还要辛劳,想也劝不住,便燃起一盏瓷灯放在书台上,自己则继续坐在一边等候。
直到亥时三刻,章令潜才起身伸腰朝床榻走去,刚转身发现夫人还端坐着。
“说过几回了,你不必等我。眼瞅快子时,你这一等又是一夜难眠。”章令潜心疼地责怪道,“你年近不惑才生下沣儿,又落下病根。平日里发炫晕病,皆因睡眠不佳。我常嘱咐你不要熬夜,你偏不听。眼看入秋了得准备冬补冬补。”他走到夫人身边,将手掌放在她手臂上,轻轻拍了拍。
章老夫人对他言行习以为常,只随和道:“这几日沣儿在家,每日辰时回到后堂与我说会儿话,晚上又陪我在园子里逛,我心底高兴,午后常常能小憩一个时辰,所以近来晚睡也不要紧。”
”嗯!他今年十二岁了,这次回来我见他也沉稳许多,学问剑法都有进益。”
章老夫人顿了顿,才道:“大人,沣儿在晚膳前与我说起穆王,说与他一见如故,还说趁这几日在京中,要去穆王府走一走,说是穆王曾约过他。”说着,偷偷瞥了一眼章令潜。
“夫人为何又提到穆王?”章令潜小声道,“莫非夫人也知道穆王对砚儿的心思?”
章老夫人抬起眼皮,原本暗淡的眸子突然闪亮,“大人也看出了穆王的心思?”
“嗯。”章令潜颔首,“这么多年,穆王以清闲自居,如今太子理亡故,他便有活动。他的不简单,可不单单是借清王献《山水志》,这一点的不简单。”
章老夫人不懂:“穆王近来做了什么,让大人也看出端倪?”
“他在外面没有做什么,只这两回到咱们府上,我可是将他看出了几分。”章令潜手捻胡须,眼珠子动了几动,“东宫虚位以待,做皇子的谁没个期待,若无期待那也枉为男人。就说吴王阁,年年求子不得还继续求子为了什么?有了子嗣才有资格争夺储位,只可惜他天生缺陷,做再多努力也枉然。而像楚王那样逃避权利的本朝也没几个。我觉得穆王这个人,从前越是被人遗忘,越要好好想想他。其他不说,就冲他对砚儿这份心思,我和你总要仔细思量思量才好。”
“大人的意思我明白,倘使穆王真的看上砚儿,如果此时借献《山水志》求赐婚,恐大人不好拒绝。”
“如果穆王单单因献《山水志》而求赐婚,我要想拒绝还是容易的。夫人想,几月前殷贵妃曾托人暗示要把砚儿嫁给忠王,我不是凭着自己的能力回绝了。贵妃当时的权势我也不惧,穆王这背景还有什么好怕的。”说到这里,想起白天陈询特意在他面前提到黔阴李氏这些年来的事,他又陷入了深思。
“眼下,几个曾经历‘吉旦门事变’的勋贵名门,几乎是被铲除干净的干净、被打压的打压,还真的只有李氏毫发无损。”
“李氏在朝中可没有一个得力的人,他们自诩清儒,每天闲云野鹤,还以商人自称。”
“呃,看来夫人也懂韬光养晦、审时度势的道理。”
“我不懂,只是就事论事罢了——大人此话又怎讲呢?”
章令潜坐不住,起身走了几步,很久才叹道:“嗨,以前我也以为李氏的确受了打击,为了自保全部赋闲在家,现在我却以为,他们想要的可不仅仅是眼前的安稳。穆王,是他们的希望,而穆王这个希望,也许从现在开始,要成为他们希望中的希望了。”
其实章老夫人有些明白,却不想说得明白,只道:“大人的话,我还不太懂。我希望不管是穆王还是其他人,如果砚儿嫁出去,能让砚儿幸福便足够了。”
“呵呵,夫人,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一点,最喜欢。这点砚儿与你又很像。”章令潜脸上扬起欣色,又想起一句话漏问,“咦!你刚才说,砚儿傍晚时未见到穆王?”
“是啊。她说,她按照爹爹的嘱咐,曾带着霄环到莫邪楼,可远远看到穆王在和沣儿说话,她觉得不妥就转身走了。”
“看来,砚儿不喜欢穆王——不过,穆王这个人,我还要多了解了解。”
章老夫人突然心底生出一丝反感,躇踌半晌,忍不住说道:“大人,我知道在朝为官,没有人扶携互助,再大的本事也难以立足长久。您和均儿这些年做了很多努力,可也不能拿砚儿的终身做筹码啊。”
她这话说得直白,也是她藏在心底很久的话。
刚来京城时,章青砚还年幼,章令潜想着等几年要将她送入东宫,后来经过几年的观察,发现太子理不是个省心的主,外部对他的评价和支持亦有欠缺,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殷贵妃要夺嫡,皇帝的纵容使章令潜又开始考虑将女儿嫁给忠王,后来也发现皇帝其实是在利用殷贵妃消灭几个门阀世族,忠王也不可靠。于是又想到十年前的国本之争,似乎皇帝最在意的是楚王,可从近一个月的风头来看,那些元老大臣对楚王还是无好感,王才人进宫,又有一些诋毁纪悦妃的谣言在上阳传开,于是他对楚王也犹豫了。如今,穆王恰逢其时献出《山水志》,穆王的风头开始盛了,穆王又对章青砚情有独钟。他看清时势,今日又与她说了那样多,她怎不明白呢?
女儿嫁皇子,她不反对,她反对的是做父亲的从来到京城,就将女儿作为进阶的赌注,一直在算计和安排着。从去年高堂杰来相府求亲,她本非常乐意,可章令潜没有多想就以青砚年纪尚小婉拒,她更清楚女儿的姻缘完全被她的父亲控制了。
“大人,不要怪我多想。砚儿是我唯一的女儿,从小让她如男孩儿般读书写字,希望她明事理、懂人事。我一妇人,得大人抬爱,也因大人只有我这一个妻子被朝野耻笑。我知道大人重情,既然你我夫妻,您能不能顾念我们的情分,多多关心砚儿的幸福。”章老夫人含泪,又道,“今日我曾将霄环单独叫到后堂问话,她说,砚儿其实钟情的是楚王,说前几日悦妃将砚儿召入宫中赴宴,貌似叫上几位公主和侯门之女一起,其实是要见见砚儿。霄环说,楚王与砚儿早在碧霄山庄就互生爱慕,现在悦妃也对砚儿很满意,我想,楚王虽风流,可他重情义,悦妃又是随和之人,如果砚儿嫁给他,日后做一个闲散的皇子妃,不啻为一好的归宿。”
章令潜很不高兴,“夫人这话不对,全是妇人之见。你真的以为楚王与皇储之争没有干系?你真的以为悦妃是外传的那样淡泊名利?其中的利害多少人没看明白,我也没看明白,你又怎看明白。越是这样,越不能将砚儿嫁给楚王。”
章老夫人听了这话,也不好再多言,只道:“我想到上佳公主和宣益公主的婚姻如此不幸,皆是被人利用。无论如何,求大人不要勉强砚儿。”
章令潜也不忍夫人烦愁,笑道:“你别悲观。穆王无论相貌才识都在皇子之上,他又对砚儿有意,如果日后砚儿喜欢上他,也许反而能成就一段佳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