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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九章 瓜落蔓稀(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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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六月二十六日午前,不知不觉陈理、陈兹、陈茂、陈涛被囚禁在明狱有半月。
这半个月,皇帝的圣旨一道道发往各地,多半与皇甫氏和贺氏有关,比如,皇甫氏与殷长原正在华州争执的一处铜矿,因为事涉被关在刑部大牢的皇甫德,已被御史台一位御史中丞写成弹劾文书送达御前,然后由中书省誊写发到三省六部,甚至在九卿之间也传阅开来。
文书的大意是:皇甫纳言被剥夺进士头衔后,不思悔改,在华州皇甫私宅私铸铜币,使私铸之邪气风盛,或熔销制器以牟利,卖给华州一带的边军。而这些边军,很多受利于皇甫德。言下之一皇甫德有笼络边军的嫌疑。又将上佳公主和敏王兹牵扯进来,说他们当年曾为皇甫纳言牟取功名,此等裙带私相授利,是蔑视君王法度。
再比如,全盛十五年,在黔州裴氏有一处田产,原为裴氏先祖的祭祀之所,为裴塘的一位同父异母弟弟看管。裴氏历代子孙归乡都要去此祠堂祭拜,一次裴塘在祭拜途中看中一位乡绅的女儿,想纳为妾室。谁知乡绅之女不愿意,一头触死在裴氏祠堂前。此事被黔州人传得沸沸扬扬,说裴氏子弟缺乏教养的大有人在。裴周靖进宫去见裴兰妃,请她想个法子平息外界对裴氏的攻击。那时裴兰妃因陈淼死后每日郁郁寡欢,不敢求助于皇帝,只私下拿出大量积蓄让裴周靖去买通那些乡民。
不久裴兰妃故世,此事看似过去了,谁知在全盛二十年乡试,南塑郡一名纪氏远亲考中举人,原要先回灵州处置一些产业再就任,谁知一位在黔州的澭水河段遇上晏道阻塞翻船溺水而亡。那翻的船正好位于裴氏祠堂西侧。当时皇帝异常愤怒,一道圣旨将裴氏祠堂收归户部直管,至此裴塘强行纳妾闹出人命也被抖了出来,为此皇帝曾责罚过裴塘。此举看似不是大事,却使得已衰微的裴氏更加在朝廷站不住脚跟。
没多久这处田产被贺氏高价购买,贺氏买来后送给了陈茂,陈茂在这处地上私建起楼阁桥榭作为别院。不知哪一天起,有人说这所别院里闹鬼,说当初在此被淹死的纪氏族人魂灵不散,常来诉怨。甚至有人说是据王早看中这块田产,又知道皇帝看重纪氏族人,所以故意放塞淹死纪氏族人,引起皇帝震怒,才使得这座田产落入贺氏之手。
这份诉词看似讲了几个家族不大不小的事,却处处在针对事涉“未禧宫事件”的几个家族和皇子。人们从这些细枝末节里逐渐嗅出一股杀气——皇帝确实要借这次事件收拾皇甫氏和贺氏,乃至更多的门阀世家。
诸如此类的弹劾文书数不甚数,几乎在三日之间就将御案堆满。细心的大臣发现,一直以来仅仅风闻奏事的御史台,这些日子增加了很多职权,连司法权力也有了。御史台还宣称台狱本来用作受理特殊的诉讼案件,如今奇怪的事一个接着一个发生,得陛下谕肯,所有御史都可以广弹弊案,不拘本职。所以有几个只在冬至、元正大朝会或郊祀、巡幸时于卤簿中纠察非违的殿中侍御史,也摩拳擦掌对涉及“未禧宫事件”的几位禁军将军说三道四了。
彼时,作为门阀士族和名门望族,多少有点心惊胆颤,却是那些寒门新贵在坐山观虎斗,比如,作为百官之首的章令潜,早早就嘱咐自家子弟小心行事,万不可在此时与这几位家族有瓜葛。所以不久,越州传出要陈昶回京的消息。
陈昶能回京,一半是因为他惦记母亲的病体,早有文书呈报父皇,诉说思母心情;一半是章青均在越州活动所致。章青均受章令潜暗示,先让人到御前陈述在黔州山谷段拓道不易,到户部叙说开河资耗和人力不足,希望拨款援助。而调配钱银和民工是陈昶主管,所以陈昶回京就在这几日。
得知儿子要回来,病榻上的殷贵妃忙派人送去口信,嘱咐儿子不要在此时回京。陈昶不懂母亲的用心,只以至孝为由一定要回来探望病重的母亲。为此殷贵妃感到沮丧。正如宣益公主所说,陈昶资力浅薄,连眼前的危险也看不清。她又气急,挣扎着绞尽脑汁想做最后的努力,可越是如此,她的精力越发疲软。
到了二十六日黄昏,有内侍来报说,原先伺候赵驸马的朱兆领旨到未禧宫伺候贵妃来了。
她惊惑不已,待朱兆走进来正要询问,却听朱兆跪下说:“奴婢受陛下恩典,前来伺候娘娘。”
见殷贵妃满脸质疑,补充道:“因为昨日午前赵驸马死了。”
这消息虽来得突然,但殷贵妃并不感到意外,大厦将倾时,她身边的人活着或死亡,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她恹恹问:“为何派你来?”
朱兆迟疑一下,如实回道:“陛下说,驸马与公主仳离,到底还是朕的外甥,西洋长公主殁了,赵家几个在朝为官的子弟又辞官回乡,这赵家人几乎没了。说奴婢是伺候驸马的,平日里也尽心,就留下来伺候娘娘。”
朱兆是协助赵文轩帮忙刺探东宫的得力助手,曾向殷贵妃通报消息很多次,比如这次司马祁和于才智在万华楼宴饮,就是他报来告诉殷贵妃,又制造出东宫与边将勾结的谣言。几日内皇帝翦除赵氏一门,却留下朱兆,还说是怜惜他尽心伺主。这与当年皇帝杀光殷氏成年族人后一样,留下几个年幼者养在宫里,养着可不是仅仅为了给他们一条生路,多半是用来利用的。
到了这个地步,殷贵妃除了剩下对三个子女的担忧,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她平静地问:“现如今司马家情况如何?”
“司马祁被撤巨渡节度使官职,如今被禁在陶和长公主府,两日前,其次子司马清焕与吴岩一起被关进刑部大牢待审,长子司马清庭本在西凉节度使杨褊麾下任副将,如今也被剥职命速速押解回京待审。”
“今日你见过宣益公主么?”
“见过。昨夜娘娘昏迷时,宣益公主与太悦公主在馨华殿守了一夜,今日卯初才离开。”见殷贵妃还望着他,又道,“公主看上去很平和,只是有些疲惫。”
她不想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熟悉的呕吐又袭来,在朱兆的伺候下,才独自一人躺在榻上昏昏睡去,只小半个时辰就被恶梦惊醒。
此时,朱兆已经退出殿外,由两个值夜司设宫女守在殿内。殷贵妃惊醒后发出的声响,引起一位司设宫女掌灯前来查看,走着走着,突然听到一声声恐怖的“啊啊”声,这声音发自惊醒后的殷贵妃之口。
她徒觉毛骨悚然,但职责所在也不敢怠慢,还是硬着头皮朝榻上的殷贵妃靠近,见殷贵妃面色苍白,紧闭双眼,嘶叫了两声又昏睡过去了。
这十几日,宫女习惯了殷贵妃的不正常,此时也定住了神魂,平复心绪后为殷贵妃掖好锦被,便托着白瓷灯缓缓朝寝宫外面的偏殿走去,那里有她值班时的起居物什。
经过刚才的惊吓,她也不敢熄灯就寝。
夜入子正,梅雨时节,阴晴不定,一会儿,外面刮起一阵大风,吹得满树的飞絮乱入殿内。灯时时被吹灭,她只好抹黑关好门窗,躺下,眼睛半闭半张,辗转反侧间,才朝离自己最近的窗户看了一眼,迷迷糊糊中见窗户外面有两个跳动的人影,又倏忽不见,她在惊悚间发出“哎呀”之声,然后就昏死过去。
有其他宫女闻声走来查看,采取急救措施唤醒她。只见那宫女一睁开眼睛,就面呈恐惧,手指着窗户外面,语无伦次,“有……两个鬼……两个……”
朱兆进来了,连忙下令封住那司设宫女的嘴巴,警告她不许胡言乱语,并将她关进一个屋子里。司设宫女不堪压抑,只觉自己是在不能在这到处充斥鬼魅的地方待下去,在心智不明之际竟然于次日爬出窗户跑到了内侍省。显然她是自寻找死,内侍省以妖言惑众罪,杖杀!
第二天,殷贵妃醒来,夜里发生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她神魂震惊!内侍省杖杀司设宫女不过是杀鸡儆猴,不许未禧宫内再有谣言传出去——但是,在她的心里那不是谣言,闹鬼的事她不久就经历了,和那宫女一样,半夜看到窗户外面有两个跳动的人影晃动,又倏忽不见……
六月二十七日,夜晚,清正殿御书房里,烛火煌煌,皇帝坐在书案前,眼睛直直地看着古吉,才因愤怒将茶具等物件拂袖甩到地上,绿色缝线的地砖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和着水汁正泛着点点星光。
外面,气热,和晴。季节没有因笼罩在皇城内外的人事阴霾,而丢却本该有的爽利和舒适,轻风吹拂过每座殿宇的墙檐壁柱,摇曳的树枝在夜空下轻盈晃动,散发出一阵阵淡淡的木香。
只听皇帝言辞尖锐:“你可知,贵妃还有何谋算?”
“贵妃曾说只要四位皇子死了,十皇子被立储才会有希望,因此让赵驸马煽动黄甫氏、贺氏、顾氏营救三位皇子,若陛下杀了三位皇子,太子就再也没翻身的机会……”
古吉说到这里,拿眼觑了皇帝一眼,又胆怯道:“贵妃这个计划是单独和赵驸马商议……奴婢……没有参与。”他作为细作,没有觉察到紧要的事,算是失职。
而他有难言之隐。就在太子被圈禁东宫、三位皇子下狱后,古吉揣度出皇帝的心思曾力阻殷贵妃不要再下狠手,但殷贵妃执意斩草除根,同时相关阴谋不再向古吉透露,使得古吉怀疑殷贵妃可能发现,他是皇帝派在她身边的细作。
此刻向皇帝陈情,猛然想起这些经过,实际上全是皇帝在纵容殷贵妃去做,否则殷贵妃怎会如此轻易谋害太子等人。想到这里古吉暗暗吸了口凉气。
自古权利争斗从来没有父子兄弟夫妻,只有权利利好、成王败寇,过去皇帝和沪王兆霖如此,今日皇帝和太子及三位皇子如此,来日又将是皇帝与他宠爱了二十年的殷贵妃如此,甚至皇帝和未来的新太子也会如此……
无情最是帝王家。尽管他作为皇帝安排在殷贵妃身边的细作,参与了未禧宫事件并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那不过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对于他自身来说却是不忍。不由想起活着却身心残缺的清王睿,一直低调处事的穆王询,他们残废了、被冷待了,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而陈昶作为殷贵妃争夺权力的棋子,其实是最可悲的!
皇帝登基前后,先诛杀先太子兆隆、沪王兆霖,君临天下后又铲除在瑞州叛乱的永王兆业,对所有的宫廷变故了如指掌,对权力的敏感性超过任何一个人,同时,他秘密培养了一些只为自己服务的细作,安插在朝廷和民间,尤其后宫里,每一个有家势背景的后妃身边,都安插了亲信,古吉就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