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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第三十三章 砗磲珠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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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驾临离宫已九月余。不久,产后留京的王天姿带着半岁的秦王昭也来到离宫。为此,少府监李秉昆令各地转运使将供贡品通过澭水河运抵越州离宫,于是很多人以为皇帝又要长期滞留越州了。
从年初,就有大臣上书建言皇帝回京,毕竟这次离京时间超出预计,国都长期无君不妥。近日,又有几位大臣急了,再次上疏建言返京,奏疏里隐隐含带对后宫的不满,尤其提到离宫中出现猜枚行令、铺摆集市等作乐的市井之态。
那些奏疏按照惯例被送到中书省。袁辅政看了,嗤笑道:“这些庸才只知‘臣昧死言’、‘稽首以闻’,满腹私念,惦记京都那点家舍、妻子儿女,忘记奏疏是用来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岂是他们用来发牢骚的?还对贵妃薄言诋毁——简直尊卑不分,愚不可及!”
说完,便让中书舍人直接扣下奏疏。奏疏留中不呈报御前是从袁辅政掌管中书省之后,起先有人不习惯,甚至报到皇帝那里,皇帝以为留置的奏疏多半是细微小事,直言中书省可不报裁断,后来慢慢习惯也无人再置噱。
只说从去年底,京畿一带就无雨雪降临,去年秋后鄣朝西南方大片土地干旱,到春开有大批流民朝黔州、陇州涌来,皇帝连下旨令各地官衙开仓救济。
那些流民原居住在丘林地带,数十年的安逸,丰食足衣,过惯了自给自足、无忧无虑的日子,本性纯良亦好施舍,然而在流亡的路上,为了争抢食物丢了往日的谦恭简德,不免起了争执。好不容易到了黔、陇二州,看到天子脚下的人过得比自己还要好,不免心存羡慕和怨恨。
随着时间的推移,各地粮库告急,增加了地方压力,府衙里外、大街小巷全是在谈说流民为了吃食打架斗殴,那些流民还砍人,一时间黔州、陇州百姓看到流民就排挤,并纷纷呼吁朝廷将这群人遣散。
这种排外情绪愈演愈烈,流民又不肯离开,只说官府当谨记旨意善待他们,大有民要闹事的架势。府衙主事害怕被皇帝追责治安不力之罪,也不敢对这些流民大动手脚,于是双方闹了很久也为未见成效。有官吏提出减少粥棚,只待他们无食可盼会自觉离开。谁知那些流民还很彪悍,没了吃的就开始抢,终于出现了殴打致死的事件。黔州刺史害怕事态生变,飞马快书到京兆府尹府邸请求援助。
郭东定接到书信,说了一句“天灾误国”,便写了一封奏章准备于翌日送往越州离宫。当晚,他不放心又拿着这封奏章反复看了几遍,左右思量权衡,终是没有发出去。次日便入“南衙”九寺五监衙署见中书侍郎朱恒,陈说灾情和斗殴事件。
朱恒原是夷莱人,随父踏入中原那年才过舞勺,朱父到了中原便不肯离去,朱恒也接受中原师傅教导,对中原非常喜欢,为此父子二人决定在中原定居。因朱父结蓄家资颇丰,为朱恒聘得良师,朱恒到舞象之年参加科举,考得前二甲第五名。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就到吏部任正四品上右侍郎,后为正三品中书侍郎,为中书令副手,兼掌外册四夷受表。
他只求做一名好官,处处行事有条不紊,恰好皇帝为了显示皇恩浩荡,对他没少赞赏和褒奖。他也有报效鄣朝的热情,于是对皇帝这两年来的怠政十分忧心。听完郭东定的陈述,他先默不言声,最后许诺道:“请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呈报陛下。”
隔了一日,他不待召策马自请到越州离宫,入越政阁,请求觐见皇帝,义愤填膺讲起被扣押的奏疏。
皇帝看了看他,笑了笑:“实则是朕让中书令扣下的。你是外邦人,朕许你为官,你做好本职就行。至于流民,朕会让户部安置妥当。”
朱恒听完皇帝的话,大感意外,思来想去也觉得本在意料中,不由大失所望,独自一人闷闷离开。
这事自然逃不过袁辅政的监视。此后再有奏报西南流民滞留京郊闹事的,继续扣留阻塞上听,为此外界都以为户部怠政才拖而不决,便把一腔怨气喷向户部。袁辅政怕朱恒继续留在京都与京兆尹府来往对自己不利,便找了个借口不让朱恒回京。
当日,銮驾抵达越州后,袁辅政已对留置在京的朱恒格外防备,曾冷冷底对心腹下属说道:“朱恒不守本分,平日上表上腻了,也学御史台写起举报文书啦!竟背后向陛下举报老夫。陛下这般纵容他,还不是为显扬爱护外邦之心。老夫自会顺从陛下的心意,此次不予追究,但日后若再有此等情况发生,老夫绝不手软。”
那些心腹知道袁辅政的脾性,一笑二冷三念叨,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九曲回肠一捣鼓,必是打定主意要惩治人了。且刚刚过去的明州太守赵寥林拟揭发袁辅政罪状二十余条,被他指使御史台以妖言逮捕杖杀,闹得很多官员心里发慌。都知道他常收买嫔妃、宦官探得皇帝动静,迎抬意旨,因而获得信任,这样的人,如何不使人心惊胆颤,于是谁也不敢为朱恒好言几句。
朱恒何等聪明,他在中原二十多年,又不想回盘踞海上、山瘠地贫、地震频发、台风咆咧的夷莱,只好暗叹等待厄运。果然,过了几天,姚益以御使中丞之名弹劾朱恒,说他倚仗外邦,经常出入越州的胡女酒肆,与胡女乱来。
这在本朝不是什么有失官体的事,尤其近来一些王公贵戚公开从西域买来胡女做妾,更有一些大臣子孙效仿成风。皇帝还下旨征召几十名精通杂耍的胡女入宫,专供后宫消遣,甚至传出皇帝宠幸一位胡女。姚益在奏疏里只大笔描述朱恒酒后失态的模样。陈询编著的《大鄣律》里有一条就是节制大臣酒后失态的律戒,轻者罚俸禄一年,重者丢官弃爵。刚刚过去的顾桡在府邸里玩双陆失了官体,此时再上书弹劾朱恒,皇帝再不惩戒于朝堂上说不过去,也许能一石双鸟,再将顾桡彻底拉下去。
从袁辅政任中书令以来,袁党对有异心大臣的打击已经从暗处转到明处,嘟嘟逼人使很多元老重臣不服,他们找到吴春舫希望能在皇帝面前提醒几句。吴春舫顾念儿子吴准的前程,也觉得此时吴氏继续保持中立仍为上策,并未予以理睬。
谁知,留下朱恒后,袁辅政又借故让门下侍中吴春舫接替朱恒返京。
最初,袁辅政为黄门侍郎,曾格外巴结吴氏,等到成为中书令,又主动邀吴春舫共饮皆被拒绝。袁辅政认为吴氏歧视他,对吴氏的芥蒂已根深蒂固。借故留下朱恒之际,在皇帝面前说京中一些遗漏的事务是门下省主管,少不得吴春舫协调为妥,吴春舫最好先回京。皇帝应允。他让吴氏回京不随驾,一是想让他们远离皇帝,二是想看看吴氏与在京的官员有何动静。
吴准现任从三品国子监祭酒,是个清高的职位,主管正源书院,又掌大学之法与教学考试。恰巧国子监最近接受了几位袁氏推荐的学生,他们嚣张跋扈也坏了国子监的风气,已惹起很多人愤恨,他们几次要求吴准将此事呈报皇帝。
吴准早对袁氏心存不满,数次在父亲面前指摘袁氏的不是。
“儿只想在国子监待下去,父亲不必顾忌儿子的前程。袁党引起公愤,父亲手上也有证据,为何不向陛下奏报?”
吴春舫听了吴准的话,厌憎他只知埋头教书不通世故,怒道:“为父手里有袁氏什么证据?你不要胡言乱语!你以为你赶走袁氏几个党羽就能在国子监待下去?为父曾在中书省任过中书侍郎,知道中书省的权利有多大,如今为父是门下侍中,却也抵不过一个中书侍郎。就拿为父最近办理的几件事来说,‘涂归封驳’之权原属门下省,之前一有封驳到了中书省,就有几位中书舍人到门下省质问,说如今涂归封驳也是中书省的职权,怎能只由门下省关门查阅。起先遇下诏敕,门下省和中书省都会举行联席会议,自从政事堂设在中书省后,中书省俨如陛下的口舌,中书侍郎几言几语就能驳得门下侍郎和郎中无言应对。他们的底气一部分来自陛下龙威,还有一部分来自袁氏。敕字之下,奸佞横行,以无权威,全无先前中书、门下是真宰相之说。至于尚书省,位列三省之一,却只有执行命令之权,而无发布命令及参与决定权。自从尚书令崔沪水告老,陛下还没有任命新尚书令,尚书省事务现由中书省代理,不知这是陛下的心思,还是袁氏架空尚书省的谋划。陛下驻跸离宫数月,为父是门下侍中,本该与其他两省主吏伺奉御前,却被袁氏惑言遣返回京,这样中书令一人在御前,政务言听的结果可想而知。为父留在这空壳一般的京都也只能忍气吞声。也可见权属之变已非一日。”
“权属再怎样变,天子终归是天子啊。”
“天子之权要落入旁人,天子怎还会是天子?袁党刻意夺权,陛下偏偏也糊涂了,近来常常不经两省而选人封拜官爵。比如王氏封官,据说是王贵妃在陛下耳边吹风,第二日便有斜封墨敕发出,下行机关立马奉迎上意。可有几人站出来加以训斥或进谏陛下?因闹得不大,皇帝私下封的又是几个小官,也不会有大影响,就不了了之。现在陛下留在离宫不愿回京,王贵妃也将赴离宫,陛下几时回京更遥遥无期。这样的话,离宫所有的政事只由袁氏独掌,渐渐成了习惯,以后还有门下省一席之地?世风如此啊——若此时把袁志琅勾结胡人,豢养胡人的事上报陛下,袁氏反咬一口,说为父以公泄愤,岂不是掉入鸠窟、自毁前程。”
“父亲的顾忌不无道理,儿子也听父亲说过一些前朝的事,便潜心修学,只求做一个清高文人。可是眼下袁氏的气焰日益高涨,到处拉拢同党,我们吴氏保持中立,左右只会惹人不满,父亲该有个立场才对。”
“吴氏的立场,只有忠于陛下,其他想也不要想。”吴春舫严辞厉令吴准,又质疑问,“你言下之意,是袁辅政也曾拉拢过你?”
“是。现下朝廷里只有两大派系,一是袁氏,二是东宫,只有我吴氏以陛下为尊。儿子也谨记父亲教诲,就算时常到东宫为太子讲学,也保持偏倚张弛。可袁氏疑心重,怎不以为我们吴氏另有打算。”
“你听说过奏疏被扣吧?开国六十余年,从未发生此等荒谬之事,袁党一入中书省便打破成规,他的胆量是谁给的?如今还有谁能劝得陛下重视朝政?”吴春舫叹道,“陛下的身体也不容乐观,这是关键所在。”
“近来陛下崇奉佛道,还常去建元寺拜佛,淳于高僧也许能劝动陛下。”
“你又糊涂了。佛家讲求出世,淳于高僧能劝陛下修养身心,却不能与陛下议论朝政——唉!为父不与东宫、袁氏有瓜葛,也是想让陛下明白,我吴氏谨记太后遗训,绝无对皇室不忠。可惜,陛下现在只偏信袁氏。也可看出,陛下对太子询并不放心啊。”
吴春舫说着,眉头紧锁,“当初,为父曾在陛下面前建言立太子询,如今陛下对太子有成见,陛下又该怎样想我吴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