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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第三十一章 卿遁坤道(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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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天气晴好,章青砚做完道法携霄环、荃葙回到柏榭。
此时已是午初,她们住所里飘来一阵阵饭食香味。
荃葙笑道:“上佳公主指派来伺候的小姑子持雪真不错,每日打点好等我们回来。”
霄环打趣道:“现在你没事可做,就安心修道。”
荃葙亦笑了:“也只有如此。”
章青砚也笑道:“外事纷杂,这里也值得长久居住。”
荃葙道:“姑娘所言极是。以后我们在此自耕桑麻,亲手纺纱,做个农人也不错。”
进入柏榭,看到一只灰色小狗正在院落里徘徊,看样子是觅食而来。章青砚便叫荃葙取来食物喂它。那灰狗吃饱饭足,满眼感激与不舍,干脆躺在门槛边呼呼大睡。待到申时二刻,灰狗醒来,趴着门框呜呜喊叫。荃葙开门欲驱它离开,章青砚走来阻止:“留它在这里吧!”
“怕扰了姑娘休息。”
“这里人烟稀少,有点阿猫阿狗也好,我们又何必冷血无情。”
荃葙便将狗唤进门内,又去厨房拿了些食物给它,灰狗更是粘人,荃葙便想着采些葛藤枯草之类的为它做窝。霄环随她一起到附近的山脚下,两人一边收集枯草葛藤,一边说话。
荃葙叹道:“这里清寡,也合了姑娘的心性。”又道,“上佳公主真是苦命!想必当年以为故太子为未来国君才极力攀附,谁知后来于家被抄家、杀头、流放,如今于家的人回京了,她却回不去了。于驸马到底有些不干净,又早死了。”
霄环道,“物是人非。”想了想又道,“虽说这里的人再也走不出这山头,可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你说话以后也要像在东宫里一样小心。”
“嗯。我也就在无其他人的时候,和你说说。你说这天长日久的,清净是清净,但毕竟在荒郊野岭里。”
“若姑娘不与太子仳离,现在也许连在这里的机会也没有。大人去元州,真的会平平安安做个县令?唉!咱们能得一清净已经很好了。”
荃葙明白霄环所言为何,脑子里忽然想起尉迟眉月,心底有些不爽,“所以姑娘没有怨恨太子,哪怕他日后真的食言不来接她回去,也认了。”
“若无太子的情意在,姑娘日后回去也不得安宁。其实到绝响观可当做对太子的考验,若将来真来接姑娘,那就是言真意切,若将来听了尉迟良媛的话不再想起姑娘,姑娘不回去留在这里也罢。”
荃葙看住霄环,”姐姐这会儿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从到这里来,我时常想起尉迟良媛。”
“哦。”霄环看了看四周碧绿葱荣的树木, “姑娘不爱骅骝缁軿,绮丽华堂,却时刻念及太子与她的父兄、嫂子、侄儿侄女。不管如何,我和你既跟了姑娘,就要细心照看着。”
见霄环不愿多言,荃葙只好笑道:“那个自然。这几日我瞧柏榭四周有些土坡畖地可以种桑育麻,再砍一些木材做台织机,日后啊咱们可免受寒饿了。”
霄环“噗呲”一笑,“你啊,除了口直心快,其他都好——这样谋划着,我们还愁不能度日。”
转眼到了初冬,鄣南山盘于流湖虚谷间比别处阴冷。因着绝响观植满翠竹与柏树,为四季常绿乔木,所以每日绿色如常,单看色彩虽不胜仲春那般碧翠,却胜若隆夏。
数日前,张哲熙又托霍珽从越黔馆驿里运来一批过冬物资,荃葙到山下去接应,临了执意要请霍珽上山。
“此处正如大人所言,清净得很,虽有观主,实际是上佳公主持掌,公主豁达,大人上去便是。”
“我知道这里安全,也无多少规矩,可到底是妇人居住,去了不便。”
“无妨!太子妃住的柏榭偏幽,太子妃也惦记大人的好,上去坐坐吧。”
“好吧。”霍珽不再推辞,拍马就随荃葙来到绝响观。
这天阳光真好,只是近黄昏,冷气泛周余身,不甚寒丝丝的。
柏榭内霄环与持雪已做好晚膳,正在等待去做道法的章青砚,闲暇无聊之余,两人蹲在门前便拿着一根鸡腿喂小灰狗。
发现霍珽的身影,霄环欢喜,忙起身迎上去,“霍大人!”
“霄环姑娘,来!来!来!帮搬运家什!” 霍珽远远站着,笑眯眯朝霄环招手,一转眼看到持雪,又笑了:“持雪也在——正好,东西多,大家一起搬。”
持雪看到霍珽,正要欢天喜地迎上去,瞧霍珽似无事人一般,她停了下来,嘴唇颤了颤一些话还是咽了回去。
荃葙眼尖发现端倪。又见两批健硕马儿驼着辆乌色车厢,厢里堆着棉褥、坐垫、道服,颜色乏艳,却质量上乘,还有两箱子新鲜果蔬,一看就是上等食材。
等到搬完已近酉时二刻,章青砚也从道场回来了,于是五人坐着一起用膳,至戌时初霍珽才下山。
霍珽走后,她们四人仍在堂屋里坐着。
外面冷风呼呼作响,章青砚关心道:“这山路一到晚上就有冰冻,霍大人此去,不知安全不安全?”
持雪笑道:“无妨!霍大人常走山路,会安全的。”见她三人讶异,又笑道,“霍大人是我的父亲。”
霄环很意外:“他是你父亲?”
荃葙大声道:“原来如此!刚刚我看你与霍大人就很熟悉——你父亲为何也让你在此修行?”
“此处不好么?我却瞅着比皇宫惬意得多。”年纪二十出头的持雪,穿着一身道服,也体态纤秾合度,亭亭玉立,肌肤细腻,素韵独有。
霄环微笑道:“难道到此修行的人,都对外物无动于衷?”
持雪转过脸,指着不远处那片柏树林,幽幽道:“不全然是。我在此处是贪恋这里的风水流光,更爱素棉裹身、奇花玉果。存于世间,不贪恋一些温饱物什、精神余味,何以度过这漫长的数十年。”
她这话说得不俗,章青砚忍不住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置于墙角的琵琶边,琵琶上面悬浮一方幕离,这是从东宫仅仅带出来的两个尘俗物件,到这里还未碰过。这些日子里宣益公主来过两次,说了一些朝廷故事,对陈询谈之少少,她心存疑惑好多天,想着其中有什么缘故,而宣益公主说再过三日才会来绝响观。时间漫长,实是难熬,于是看着旧东西不免有些出神。
荃葙好奇,追着持雪询问出家缘由,持雪并不爽快,似有忌讳,只顾左右而言他。
章青砚见荃葙又失了分寸,便道:“持雪不愿说,何必强人所难。”
霄环笑道:“没瞧见这好奇心的,倒追着人家后头问个不停,也不怕人家嫌烦。”
荃葙笑着啐了霄环一口:“我原本就只会使粗活。”
“你这等死皮赖脸,小心持雪下次不理你。”
荃葙撅嘴:“你少管闲事,我自有询问的道理——大家天长日久的在一起,岂能不知根知底。”
持雪原本看着她俩耍嘴皮,忽听荃葙说得直白,顿时领会出其中的意思,连忙道:“我刚到柏榭就该向太子妃和两位姐姐说出身世,只因在这里皆是出家人,出世离俗,以为不说也无妨。既然荃葙姐姐想知道,我也不隐瞒了。”见她三人齐齐看住自己,便道,“我原是未禧宫里的司寝宫女,因不想做妃嫔,三年前出宫到此修行。”
“哦!”三人大感意外。持雪原是未禧宫的人已出乎意料,因不想做妃嫔来此修行又是一重意外。一个无名分的小宫女,怎会被流放到废妃居所?
持雪脸上笑意全无,低声说道:“我在殷贵妃身边有五年,起初陛下常常来未禧宫,一天陛下有意要纳我,殷贵妃为笼络陛下,便让我在未禧宫侍寝。我不愿却不敢违抗。因为此前未禧宫有宫女反抗,后来就凭空消失了。这样过了两年,我时刻想着离开皇宫。一日晚间,陛下没驾临,殷贵妃恶狠狠对我说:你必须出宫去。我想正合我意。谁知后来没有被放出去,想必是侍过寝的宫女出宫得陛下允许才行。但我从此以后只一味想着离开宫城。后来未禧宫的人对我说,陛下来未禧宫多半为了我,我若离开,殷贵妃就无笼络陛下的人了,所以殷贵妃虽想将我赶出去,却又想利用我,于是我继续留下过着这无脸无皮的日子。”
荃葙道:“陛下既喜欢你,为何不给你名分?若给你名分,殷贵妃也无奈啊。”
持雪被问到痛处,不由抽噎起来,“每次侍寝后殷贵妃必逼我喝下避子汤,谁知喝多了就真无法怀孕。陛下有次问我,为何总不怀孕,我也不敢说。殷贵妃便假借奚官为我看病,趁陛下在时说出我不能有身孕……”
所有女子对做母亲都有着本来的渴望,看着持雪伤痛的脸颊,章青砚想起自己流失的孩子,不免同病相怜。
荃葙讶然:“都说殷贵妃获宠二十年不减,原来另有隐情!”
“陛下对殷贵妃也不是无情,只是那情分比外人看到的浅多了。其实宫最受宠的是纪悦妃。当年陛下要立楚王为太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章青砚心口一滞。岁月恍过纵久远,当初情怀已消然!她脑门忽疼,不是因曾对陈鉴有情在作祟,却对陈询多了几分想念。
霄环淡淡道:“殷贵妃如此美艳,能固宠二十年,为何还让宫人缭乱君心?”
提到这话,持雪似乎心情有点畅快,声音也不是先前低沉,还带上一丝蔑腔:“其实殷贵妃初入宫,确实获盛宠,陛下对她百依百顺。谁知生了太悦公主没多久便落下心悸病,所以陛下来未禧宫就有所忌讳。她便想出召集貌美宫女笼络陛下,陛下又喜爱她的善解圣心,又挂念那些宫女,于是便时常来未禧宫。所以外人看来,殷贵妃一直隆宠不断。”
“原来她有暗疾?”
荃葙插嘴道:“据说她死于心悸病,不是被鬼魅所吓?”
“当初殷贵妃也想拉拢符才人,偏偏符才人不受殷贵妃恩惠,殷贵妃便使出伎俩将她废到绝响观。”
提到符才人,章青砚心里又一咯噔,缓声问:“所以你也不愿附着殷贵妃。但是后来,你是怎么出宫的?”
“我父亲曾先后在上佳公主府和宣益公主府当侍卫,年纪大了,上佳公主体恤父亲,便给予银两在京郊置办产养老。后来知道我的遭遇,上佳公主便设法将我接出宫。幸好上佳公主人脉广阔,又使出一计,给了一位奚官好处说我体弱,恐不长寿,而我因常年服用避子汤,奚官说我不能生育,陛下忌讳,便让殷贵妃放我出宫。前年一批宫女放出,我便跟着出来了。殷贵妃说我虽无名分,但侍寝过陛下,所以必须到绝响观做姑子。”
“难怪,你是上佳公主指派来照顾我的。”
持雪点点头:“是。我能到此,全是上佳公主安排。我爹爹也希望我和太子妃作伴。”
“为何?”
“是越黔馆驿的驿将让我父女来伺候太子妃。”
霄环问:“你知道太子妃是被废才来这里,服侍她不觉得亏么?”
持雪淡淡一笑:“我命已至此,就算将来有旨放我离开绝响观,还不是寻个安静的地方终老。我知道太子与太子妃是逼迫分离,不像其他人是陛下舍弃的。倘若将来太子妃有出去的一天,我愿意追随,就怕太子妃不要我。”
难得一个人不惧他人眼光将自己的心思说得如此明白,反而使得章青砚三人不好再去询问什么了。霄环和荃葙相互看了一眼也默不出声。
章青砚正色道:“你倒通透,可惜,我虽与其他人不一样,却是同样的命,到了绝响观又怎能走得出去,所以我也会让你失望的。”
持雪道:“若无机会,我在此陪太子妃也很好。”
“你这话说得尚早。不管如何,我们都是流落在此的人,彼此照应也是应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章青砚说。
持雪点头道:“嗯!我听太子妃的。”
“我早说了,我现在不是太子妃,你以后叫我道号吧。”章青砚再次强调,“上佳公主说在这里无贵贱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