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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第三十章 瓶坠簪折(1) ...

  •   六月本燥热,越州也是本朝最潮湿的地方,每年降雨频繁,近来就日日乌云盖顶,梅雨连绵,浓雾弥漫,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章青砚虽做好了准备,但真的要面对时,心头滋生蔓延的剧痛使她呼吸艰难,听到耳侧卢采玉急呼着“太子妃,太子妃”的声音,时近时远、时促时钝,这才又缓过神来。
      她难看的容色吓得卢采玉语无伦次,便抬手示意卢采玉不必惊慌,一只手木木地往椅背上撑去,那椅背冰凉透心,身体里的一阵痉挛,忽的全身一凛,神智猛然回归,全身不知哪里来了些力气,竟稳稳的站立起来。
      她想起一句话:一狐一鼠一花一木,皆可成精成仙,攀向自己想要的境界。她这活生生的人,生于帝国最高的阶层,却已对很多人和事无能为力,别说成精成仙觅求什么良方了。
      她垂眉看着裙下的脚尖,时间在苍凉无辜间流淌,忽闻廊外曲栏下蝼蛄哀鸣,她才发觉夜色早已拢上。时光短暂亦易逝,她在东宫的日子也如此短暂,尤其与陈询相爱后的时光如此局促便逝。
      少时方浩荡,遇物犹尘埃。陈询与她注定躲不过这次劫难。她那次的预言成谶,可是今时的她不是那时的她,连带她的身体内也多了一份牵挂,那弱小的生命,岂能不顾!
      卢采玉挽着侍女走出储楼东殿,一脚踏出门槛,踟躇良久还不想离开。
      回望储楼,灯火灰暗,天幕低垂,一片浓云密布。她耳边回荡着临走前章青砚说的话:“我一旦离开东宫,这个孩子恐保不住了。可我还想拼尽全力保住他,哪怕赔上我的性命。”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回到豁开楼,已是戌末时分,不一会儿交更鼓声“咚咚”鸣空。
      内室,洁白帷幔下,陈睿半披襦衫坐于床榻沿守着熟睡的儿子一言不发。
      她缓缓走近他,看着他残缺的面颊,往事历历在目,只觉心酸难捱,两行清泪滚滚而下,“没想到,她这样识大体,也这样决绝。”她哽咽,拂袖掩面。
      陈睿道:“她若不这样做,岂止章氏不保,东宫也危矣。”赞道,“太子妃于大是大非前能如此果决,也是太子的福气。”
      “你清楚太子必不肯舍弃她,才让我前去试探,她却心知肚明,一语道破,我情何以堪,还生生劝她离开太子,而她还要誓死保住腹中的孩子——大郎,你想想办法,帮帮她!”
      “太子将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已经昭告了朝野。”陈睿沉思半晌,“只有从奚官那里入手,报太子妃小产,这样她离开东宫后,就可以悄悄生下这个孩子。”
      “可她必须去绝响观修行。”
      “当初,于氏因‘未禧宫事件’落难,上佳妹妹去绝响观修行,因她为人敦厚,很多人对她颇为敬重,她这一去绝响观,很多宗室旧朋对她仍很挂念,如果她肯帮助太子妃,我想就可以保孩子万无一失。”
      “可这是欺君之罪——”卢采玉惶恐不安。
      陈睿喟叹:“太子妃被废,太子会难受,如保住孩子他心里好受些。只要保住太子妃在绝响观性命无虞,来日再迎她回宫不是没有可能——这样太子才觉得还有指望,便也会写下废妃书。”
      “只是那个孩子生下来,谁来照顾?”采玉皱眉。
      “八妹妹与太子妃关系甚笃,她现居住在碧霄山庄的别墅里,那里离鄣南山近,或许可以照顾孩子。”
      采玉内疚又难受,一边点头,一边派富源策马回京城准备处理此事,这里陈睿想着如何才能保住胎儿。
      章青砚第一次出现频繁恶吐是在与卢采玉见面第二日的黄昏。
      暮色如云,晚雨又稀稀落落下个不停,储楼东殿寂静无声,她一呕吐惊动得整个寝殿里的人不知所措。她也不愿有人在眼前晃动,于是全部遣了出去,只留下霄环与荃葙。当章青砚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们时,霄环缄默无语,一言不发,荃葙则愁拢眉眼,频频拭泪。
      昨夜陈询又没来,听说在越政阁大殿滞留到亥时末,刚彘儿正心急,忠玉悄悄儿来大殿外递话给他,说今日章相抱病也未觐见皇帝,皇帝就当着其余三公九卿的面对太子训斥,尤其对太子私下与现任元州刺史张尚义往来进行了盘问,又问李氏从中牵线与否。太子极力辩护,说母亲李贤妃有恩于张尚义,他幼年在李氏老宅见过张将军,慕其功夫了得,学过一点剑术,近来去访张将军,也仅仅是切磋剑术,无不轨之心。不一会儿王天路被宣召入内,陛下又当着大臣的面对质。
      王天路看袁辅政的眼色行事,没有刻意诋毁张尚义,而是又扣给章青均另外一个罪名:当初为了追击东遏浑那越境的军马,发现拨给王天路大军的军粮有被苛扣的嫌疑。初步怀疑是户部郎中蔡江所为,但不久蔡江随着故太子理亡故也被流放,并在流放途中死去,后来此事不知为何无人问津。随着潍水河大典过去,也到了朝廷五年京官一巡的时候,御史台突然将这笔账作为一个疑点展开详查。御史台此举符合五年一巡的惯例,差不多三年后提起此事为合规。经过追查发现实际这笔粮草的实际操控者是顾桡,证据居然来自一份由顾桡私自留存的账单。
      发现这份账单的是姚益。于是姚益便在御前指出,为了挪用这批军粮,顾桡将征讨东遏浑那的钱银故意做了两份账单,一份用于呈报皇帝,一份自留,其中自留的账单上写明是留给章青均用于征调民工,但实际上章青均拿着这笔钱用于收买一些江湖商贩造势开渠大典。顾桡执掌户部,所以户部没有官方的记档。
      姚益又说:当年就觉得军粮对不上账,但囿于那时牵扯到故太子理,不敢御前多言,且当时东遏浑那闹事也很蹊跷,朝廷是有军马前往阻击,但实际上耗费的军资多少难以计算,因为东遏浑那闹乌龙时经常声东击西,朝廷一些军马辎重也不知所踪,又恰逢国本不稳,御史台接受或查出的一些案件很多与故太子理有关,大抵因为“三皇子事件”和“未禧宫事件”,很多死无对证、又牵扯到已故太子,怕触动皇帝的痛处,御史台就将此事作为留案暂不对外公布。现在有人举报潍坊水河大典前有残害、逼迫民工的现象,自然会追问开渠大典的钱银往来。突然一天有个户部司户将顾桡自留的账单送到了御史台,这个留案不得不被翻了出来。御史台不敢再隐瞒陛下,于是先启动追查,直到今日发现了蛛丝马迹才在陛下和众臣面前提起。又说起顾桡平日里沉迷双陆,时常出入市井与游痞玩乐,全无大臣风度,有辱朝廷体面。最后请皇帝陛下彻查。
      姚益的指证,说明章青均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算计从军耗里收刮钱银,而三年前也是顾桡官至户部尚书时。能钻空子得逞,是借助对外战争和国本之争,才浑水摸鱼到现在。
      接着,姚益又说出曾经的徽州刺史范贵昌、现任通政司副使,在一份来自鲁州刺史的奏报中发现鲁江渠勘探存在过纰漏,并且提到章青均也收受过鲁州官吏的贿赂。
      袁党一贯连串打击人的手段,又一次直接指向了章氏。这让皇帝不得不想起“四皇子事件”,还因此回忆起被杀贬的几个家族。那残存的余痛从未在皇帝心里消失过。于是他很快阻止王天路对顾桡的攻击,只将矛头引向章青均贪腐一案。
      皇帝当场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只让三公九卿回府,独留下太子一人跪在大殿上到次日寅末,才下旨让太子到越政阁偏殿休息,早朝也免了,但没有圣喻让太子回储楼,直到今日傍晚也无太子出来的消息,这等同于软禁。
      刚鬣儿叙说时大汗淋漓,嗓音时而哑窒。霄环朝他使眼色,提醒他太子妃身体要紧,又说太子只是被软禁,还无其他消息传出就是最好的消息。刚彘儿会意,寻了借口又探听情况去了。
      章青砚也不问他去向,只坐在书案前默语,只觉腹部隐隐疼痛,一阵续一阵的,阵阵迫她心肺生疼。
      大雨浇尽白日的炎热,空气格外清新,只是那轰隆隆的雷声甚是吓人。储楼位于漓水不远,站在高处可以看到烟雨茫茫的水面,那一重重山头没入黄昏后的大雨中,犹如宣纸上晕开的墨迹。章青砚推开窗户,任由湖风吹进殿宇,她四顾空无一人,终于不能自持,眼泪簌簌落下。
      直到酉末雨才停,天墨如碳。陈询还没有消息传来。刚鬣儿去了后很久也没有回来,齐斐扬与张晁带着章青沣在离越政阁不远的一处等候,阿冰留在储楼外执守,姜叔放马去了,因此整个储楼里仍旧寂静无声,内殿只有霄环与荃葙守着。
      西殿里住着的尉迟眉月与李惠锦,她们从不轻易来东殿,今晚情势异常,她们应该也不会来了。章青砚无心用膳,只嚼了几片西瓜便不想再进食。
      忽然,庭院里传来细微的“哒哒”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霄环不由掀窗察看,只见三五个人掌灯走来,看形体全是女子,果然到了近前才认清是李惠锦带着细络、娇儿等几个宫女来了。
      荃葙也扶窗朝外望,暗暗诧异:“她怎来了?”
      霄环走到殿门前看着李惠锦时急时缓的脚步,只觉来者不善,对章青砚道:“奴婢去阻止她们。”
      “算了,让她们来吧。”章青砚抬眸,“她怎会甘心不当面与我理论一番。”
      李惠锦带着一众人直接走进寝殿,看到端坐在床榻上的章青砚,还有冒着烟气的煎药炉,脚步才略微一滞,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听章青砚不疾不徐地问:“承微今日带着这样多的人闯入我的寝殿,是为何?”
      李惠锦原本被章青砚淡定的样子镇住,听她这样问,满肚子的不满全部涌上心头,不免室怒市色,口无遮拦:“你害得太子名誉扫地,被陛下囚禁在越政阁,你又怎能安居太子妃之位,眼睁睁看他受此诘难?”
      她话里的意思分明,太子妃家族如此不堪,太子妃应当自请废黜。章青砚已有出宫打算,李惠锦的心思也窥见明白,因此听了也不动怒。
      却是荃葙难以忍受,只见她宁眉愤声道:“承微此话怎讲?太子只是在陛下那里暂留。太子妃身怀有孕,您可不能惊吓到她!”
      “一个宫女竟然敢对我如此说话,难道是太子妃所教?还是来自村野人家,从来不知教养,连带下人也这样无礼?”李惠锦怒上加怒,一挥手朝荃葙脸颊上甩去一巴掌。
      荃葙纵是躲闪得快,也赶不上李惠锦这般迅速,还被推了个趔趄,摇摇晃晃两下,总算站住,气恼非常,抬首看到章青砚的眼神,只好纹丝不动地瞪着李惠锦隐而不发。
      霄环涵养再好,也忍不住道:“承微,太子妃之父是当朝宰相,位列三公之首,怎是村野人家?”
      荃葙想起章青砚将逼迫离开太子,早就难受不已,人事若此还有何忌惮,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登时上来,于是大声说道:“奴婢说的是实话,太子只是在陛下那里伺候,还没有废太子妃,承微这样嘟嘟逼人,难道是想太子妃尽快被废好取而代之?”
      李惠锦被说中心思,不免心虚,面红耳赤对章青砚道:“一个侍女竟然编排是非,太子妃不管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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