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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第二十四章 狂澜初挽(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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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青砚装作若无其事,为他端来一杯茉莉清茶。陈询接过喝了一口,登觉咽喉香冽清爽。一眼瞧见书台上搁着一本《史记》,便随手打开一页,正好是“廉颇蔺相如列传”,不由依着身侧的椅榻坐下看起来。
斜阳晖晖,打在他的脸颊上,衬得他的眉目格外分明。
章青砚站立在他的身侧看了看书皮扉页,沉默半晌道:“章氏这次无事,妾还未谢过太子,先在此代哥哥请罪谢过了!”说着便欲稽首。
为这事她要稽首谢他,是因为感激他,还是因为生分他?陈询觉得眼里的字句文章索然无味,不由放下书本,又顺势挽住她的胳膊不放,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道:“这些就不要再提了。只要东宫与章府平安,我能做到的必定做到。”
章青砚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臂不松,又瞧出他眼里流淌的情意如海般深沉,不由心慌意乱。
陈询却佯作未觉地松开手掌,装作漫不经心地又翻起书,那纸张极细薄,发出轻微的“呲呲”声。
看几行字,终是看不下去,对她道:“你前段日子派人去清王府代我探视长兄与长嫂,我还没有谢你呢。以下几日我有更多的事务要做,内宫少有来的,长兄一向体弱多病,我忙的日子,长兄、长嫂就托付给你,诸事你要多操操心。”
章青砚照顾清王府的确是为了陈询,他现在特意提起,又交代她这些话,很像夫妻之间离别前的嘱托,心里一阵恍惚,只道:“我明白,太子只管放心去吧。”
陈询想了想又道:“阙芳宫我自会让典膳局、药藏局多加人手照看,你就不要操心,也少去那个地方。至于藤光苑,你更不能随便踏足。如果她们要来请安,你应承一会儿尽快打发了便是。若觉得闷,可让八妹妹来宜阳宫陪你读书、写字。东宫里掌书女史中很多人颇有才识,你也可与她们来往,只要注意安全就好。如有事扰你,你就让率更寺来处置,或找十率府帮忙,再不行等我回来处置。”
他话里的意思分明:几位侧妃皆不入他眼,然而东宫培植羽翼之际不能结怨太多。而话中透露出更多的是对她的偏爱和不放心。
但章青砚总觉得别扭,现在听了他这些话,可见他还是将自己放在第一位,不由心渗歉意,微笑回应:“妾懂得分寸。”还是没忍住,问道:“听说京兆府关押十几个南罗马贩……”
“嗯。是姜叔告诉你的?”
“是。他也是担心会牵扯到太子。”
“此事自然与我脱不了干系。人是我放的,安置他们的钱银也是我给的。今日一早我已在御前承认,当时几位宰相皆在。”
“哦,那我父亲说了什么。”看到陈询面色平和,章青砚略微定了定心。
“你父亲说他们养马在边镇谋生本也是天经地义,我朝现在与南罗交好,他们来到内土卖马更是无可厚非,只是不懂规矩与一些商贾擅自抬高马价,又在沿途与陇州边军私下交易,是背离本朝买卖规定,京兆府抓捕他们是警告他们不可乱了规矩。”
“就这样简单?其他宰相未置一词?”
“今日崔相被抬进清正殿,君父怜他摔断了腿,只一刻时就叫人送回去了。你父亲主动提到此事,又说得君父不好责难于我,那一刻袁辅政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陈询还是先前的淡定模样,直到发现章青砚垂眉不语,似有很多心思,他便安慰道:“这几月来,我也看出君父的心情,他坐镇高位,俯瞰下面人争斗,既不明言也不阻止。我与大哥分析过,外面诸种繁杂不可躲避,也只能来一桩化解一桩。袁党一派绝不会消停,近来薛王又去了贡州奉旨巡察。我也顺水推舟举荐薛王赴贡州。派薛王去查贡州等于为袁党说话,君父此举还是信任袁党和黄闵韧。以后就看王贵妃能否产下一位皇子,到时就能看出袁党与薛王的关系走向。”
想起当初自己能当太子,也是因为当时王贵妃有孕,袁辅政本期待是位皇子,最后产下一位公主,他才减少羁绊入主东宫,今日同样的事要重演,他避无可避,烦恼中却有种置身劣境力挽狂澜的快感。这就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寂寞中只会自省并寻找对策,而不是颓废着自哀自怨。
只说他事事与她谈起,有时还会与她商议,她只默默听在心里不言说过多,尽守妃子本分,脑子常在思考他托她的内廷诸事,这正是她已经与他并肩共挡烦恼的表现,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变化。
“韦昭训近来与她的叔父来往颇多,韦荡故意短缺滞压东宫用度,可见韦氏要搅得东宫内廷不安已然明显。”她将自己观察的情形描述了一番,又道,”原本以为韦昭训待太子会有几分真情,原来真是派来的细作。”
“她们未进东宫我就有预感,所以我从未信任过她们,哪怕是李承微。”
他这话与他行为相悖,章青砚也不好多说,却听他又道:“也难为你为我操心。以后你也会明白我的心,眼下你只要按我嘱咐的去做,其他日后我会向你解释。”
这话他说过两回,这回她还和上两次一样不太明白。
他们像寻常夫妻又说了些家常话,彼此心里早已泛起异样的感觉。不觉天色暗沉,转眼就夜色如水,薄雾轻结,沁凉入体,外面静得出奇,偶尔听到鸦噪声,夜空幽蓝幽蓝的,如一条无比宽大的毯子,满天的星星像是缀在这毯子上的一颗颗晶莹而闪光的宝石。
章青砚想起一事,问:“昨日阿冰来说,太子又封他为太子左清道率,执掌东宫内外昼夜巡警?”
“大哥说阿冰机灵、忠诚,我有意栽培他,等我这次从越州回来后,就将他派到清王府当几月值,有他在清王府,我放心,一来他是可塑之才,二来我想培植自己的亲信。还有你的弟弟青沣,我正在寻思着将他安排入禁军里,只是他年纪还小,只怕要等些时日才行。”陈询说得轻描淡写,末了又加上一句,“你带进来的人,我信任。”
章青砚知道他信任自己带进东宫的几个奴仆才这般看重阿冰,总归也是因看重她,心里又泛起一丝感动。
陈询因她的话挑起了一桩心思。就在十天前他为救章青均而发愁时,东宫洗马曾华又与他说起鲁江渠,告诉他另外一个坏消息:皇帝已命工部将鲁江渠图的详细附本呈报上去。也就是说鲁江渠勘探纰漏皇帝确实起了疑心,当时轻描淡写处置过只是告个段落而已。
他情知不妙,随后召集裴周靖、李秉成在崇德馆密议此事。他二人的意见一致:此事东宫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才行,否则有串通章青均的嫌疑。他们的话是有道理的:鲁江渠勘探从前年就开始,就是在忠王昶辞去这个职务之后,后来由章青均全权负责,而陈询接管雍水河是在被立为太子后,也就是今年初,章青均若受贿也是在此前所为,因为皇帝下增开鲁江渠的圣旨是在去年十月。
陈询如果勤政的话应该对鲁江渠地图有所关注,而陈询给皇帝的印象就是勤学敏政,但太子勤政不代表百密无一疏,更何况当时陈询除了主管雍水河,还有含乐宫工程在手,陈询若想在这件事情上自保,可以装作疏忽了未曾发现勘探出问题,这样在皇帝面前就有理由推卸责任。
裴、李是从保护东宫立场考虑。他们的分析没有错,但其中的缘由也很头疼,从姻亲关系上来说章青均是太子的妻兄,到时一旦事情摆在朝堂上议论,肯定有反东宫的党派站出来指责太子纵容章青均受贿,而开挖鲁江渠增加了很多国库消耗,朝廷非议早已满天飞。
两年来东西遏浑那生事、去年南罗战事的钱粮消耗也非常惊人,皇帝越发讲究奢靡之排场,类似含乐宫这样的工程在京城和离宫不在少数,再大的骆驼也经不起肆意阉割,从今年夏天起户部就说国库吃紧了。如果在雍水河上有人弹劾章青均,必然影响到章令潜甚至东宫,掀起的风浪可想而知。太子如果选择不知内情来为自己开脱,可为坏主意中的好主意。
“如果这样,全部的责任就由章氏和工部尚书钱光鼎承担?章氏与我的关系不必说了,钱氏又和章氏是姻亲,钱氏刚刚纳入东宫的党派里,我推卸了责任,岂不是也折了新培植的臂膀?最糟糕的是,青砚会被卷入其中……”无论如何他不忍心让章青砚为此担惊受怕,于是,他不接受詹事府的提议。
陈睿知道陈询不愿看到太子妃家族受难,便暗中征询崔沪水的意见。崔沪水赞同陈睿的提议。所谓上枉下曲,上乱下逆。如果太子装作什么也不知,除了对章氏、钱氏不利,对太子更不利。皇帝会以为太子沽名钓誉,徒有贤名,这样也毁了太子声誉。他认为太子可以联合钱光鼎一起在朝堂上主动向皇帝认错,再单独上书皇帝写悔过书。只说刚刚获知章青均受贿就联合工部彻查才发现了问题,恳请皇帝陛下责罚。一旦太子主动认了错,陛下应该不会过分责罚太子,甚至会称赞太子诚实,章青均估计会受到惩戒但不会贬放,这样再通过其他大臣上书言保,和抓住皇帝急于完成雍水河工程的心理,再让他将功补过,如此一来岂不两全。
两日后,陈询悄悄找人与章令潜密商,让章青均陈请罪书,上交贪腐的四万两钱银,他同时也陈请罪表,以失监督职责为由恳请受罚。
果然如陈睿所预料,皇帝念及章家父子过去的功绩,以及章氏是太子岳丈家,更考虑到雍水河拓道不能耽误,借着台阶下只罚章青均俸禄一年,没有加重其他处罚。至于鲁江渠勘探出漏洞,皇帝又说徽州是繁华地带,天然河泊密布,纵有山谷阻隔也需要加大力度开挖渠道连贯,以便资赋快速通抵京城,言下之意鲁江渠弯道徽州没有错。此时恰逢薛王游巡查贡州回京,尽赞贡州施政得当。不久,皇帝突然以呈报徽州地形失误而延误工期为由,剥夺了范贵昌的官职贬为沿海一州县令。
这种借势瓦解袁党的处置,使得袁辅政吓出一身冷汗,暂时收住了攻击章氏和东宫的手脚,最明显的是那十几个马贩被京兆府的官吏审讯后,又主动认罪请求处罚,不久京兆府收管了他们全部马匹后将他们遣送回了南罗。
这看似惩罚分明,事情得到了平息,其实章青均的请罪书已有吏部记入档案,未来会成为他人攻击的把柄,而陈询的失职请罪表,也同样有可能成为日后反东宫派攻击的明证。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