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阙春秋词》韫秀

128、第十九章 金庭茂迟（6）

　　陈鉴打定主意，翌日就入流晴宫，向纪悦妃讲明自己的想法。
　　纪悦妃近来总担心陈鉴，正在发愁如何避免他冲动惹祸端，也怕他知晓一些事对她有意见，忽听说他要离开京城，想必已有所悟，如此安排又能避开眼下的尴尬，便对陈鉴道：“你的想法甚好。你父皇最近忙于开渠大典和含乐宫建造，东、西遏浑那仍须派兵防患，一些政务虽交给了太子督办，却还都要圣躬亲力亲为，无暇为你选妃，你也没有事可做，现在提出离京是最佳时机。明日是我的生辰，今天酉时你父皇着人传话要来流晴宫为我祝寿，我便将你的意愿告知，想你父皇会应允。”
　　果然到了第二天晚上，皇帝驾临流晴宫，纪悦妃将陈鉴的打算说了说。
　　每回有人提到陈鉴，皇帝心底就暗生愧疚，也常常纠结于所听所闻曾引起自己对他们母子的隔阂，但是纪悦妃还以一种善解人意的姿态向皇帝透露他们母子二人并不在意得失，反而使皇帝加深了惭愧，但这惭愧并不强烈，毕竟作为帝王对那些细腻的心思根本不会长久放在心上，而且陈询近来办事之成效很出乎他的意料，因此逐渐减少了对陈鉴的关注。
　　同时，其他妃嫔深知皇帝的心思，因纪悦妃待人和善，她们也早不喜欢张扬的王天姿，在盼望皇帝来自己宫殿的时候，也会说上几句王天姿的不是，渐渐皇帝又想起纪悦妃。因常来流晴宫，王贵妃又闹了几回，皇帝甚是疲乏和不满，为此近日来流晴宫更频繁了。
　　前几日皇帝就嘱咐姜丽妃准备为纪悦妃贺寿，姜丽妃将皇帝的意思说了，纪悦妃便道：“如今南罗战事刚过，北疆又不安宁，开渠还未完成，太子刚大婚，我的寿辰就不要铺张了。”
　　姜丽妃将她的话告诉了皇帝，皇帝一直觉得纪悦妃深明大义，如今又想缓和关系，于是一边安排举办小型的寿宴，一边日日来流晴宫。每次来纪悦妃就提醒皇帝该去看看姜丽妃，皇帝答应了，有一日居然还在姜丽妃处留宿。
　　这让多年没得皇帝喜爱的姜丽妃感激涕零，第二天对纪悦妃抹泪道：“陛下有十余年不在与我一起安寝，幸有妹妹周旋照顾，让我脸上有光，可莉也觉荣光无限。”说着拉住纪悦妃的手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纪悦妃看着姜丽妃泪流满面，想自己从来对皇帝的宠幸无动于衷，反而是皇帝对她别有深情，可姜丽妃与其他妃嫔们，只要皇帝有一点爱惜就能如此欢喜。心底忽然产生歉疚，这歉疚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是对皇帝的还是对姜丽妃的，只安慰姜丽妃道：“姐姐署理后宫，且为陛下生下可莉这样知书达理的公主，劳苦功高，陛下心底自然有数的。妹妹仅仅劝说了陛下几句，陛下就受了，可见姐姐在陛下心底还是很有分量的。为此不敢提什么功劳，只望姐姐安好。”
　　姜丽妃仍是感激道：“向来知道妹妹的一句话，能抵上旁人十句二十句。妹妹可知，自从上次你和陛下闹不愉快，陛下对妹妹冷淡，王贵妃可没少在陛下跟前儿提署理后宫，一些妃嫔也跟着她说我的不是。幸好陛下喜爱可莉，高家又是朝廷栋梁，陛下念这些才没将我手里署理后宫权交给王贵妃。如今妹妹与陛下前嫌尽释，这后宫里立即转变风向，那几个阿谀奉承的我会记在心里，日后保不准被我抓个错，我真要治她们一治。”
　　姜丽妃说得咬牙切齿，纪悦妃却笑了：“姐姐的性情，妹妹还是知道的，向来都是牙尖口厉、心慈手软，平日里是连只蚊子也不会拍的，怎会真的和她们计较。姐姐这些话在妹妹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在外面切不可再说。”
　　姜丽妃原本一只手就拉着纪悦妃的手没有松开，听了这话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另一只手拿起手绢擦拭干净眼泪，破涕一笑：“还是妹妹说得对。我在陛下为阙王时就是潜邸的人，怎会和她们一般见识。”
　　“姐姐如此想，妹妹放心了。”
　　后来几日，姜丽妃每回向皇帝呈报后宫事宜，都不忘说纪悦妃的好话。有两次还提到为楚王择妃赐封地。
　　皇帝自会记在心底，也惦记着陈鉴的日后，今日纪悦妃主动提到，便温笑道：“鉴儿一向喜好洒脱无束，如今大了，朕是该给他一块封地。灵州气候宜人，景致秀美，土地富泽，朕将灵州赐给他，云翦，你看如何？”
　　灵州一直是陈鉴想要的地方，纪悦妃还不太敢为他开口求赐灵州，皇帝今日一开口就是灵州，纪悦妃自是欢喜，连忙代陈鉴谢过皇帝。
　　第二天皇帝下圣旨：赐九皇子楚王鉴灵州封地，续领江塑牧衔，任江塑太守及灵州大都督及右卫大将军，食邑万户，待到秋天择日出京赴灵州。
　　本朝皇子任地方太守及大都督，也是挂个虚名，实际不担任要职处理政务，因此陈鉴这个灵州大都督及右卫大将军也是虚名，真正做实事的官员皇帝早已遣派，陈鉴到了那里其实就是做一个安享富贵的皇子而已。
　　陈鉴自接到旨意后，便一个心思关起府门打点行装，只等早日离开这伤心地。
　　却说含乐宫竣工在即，还需去灵州采办一批紫檀木装点内殿。之前木材都是陈鉴采办，现在他将赴灵州，陈询只好换作其他人去办了。那批紫檀木正巧这几日运到大元城，皇帝多次提到这批木材是用在含乐宫正殿明堂，位置重要而醒目，对木材的要求非常高。陈询记在心里，必定要亲自去查看这批紫檀木才放心。他事前也做了功课了解紫檀木的特性和纹理，耗费了很多时间，本来平日里书卷不离手，又涉及含乐宫，更不敢懈怠。
　　这样又过了几日，陈询想起即将离京的陈鉴，从上阳至灵州车马行程需要二十天，路途遥远只怕一两年难以再见，心里颇为惦记。而且大婚后发现陈鉴与自己很是疏远，至今还没有踏足东宫半步，心里早有疑惑，一直想寻个时机和他见面叙叙旧，可最近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如今含乐宫完工终于有些许空余，便想召他入东宫见面。今日辰时二刻散朝，就立即丢下手里繁杂事务，让齐斐扬唤陈鉴来东宫共进午膳。
　　“殿下还去东宫？”楚王府里，恽良支支吾吾问。
　　陈鉴沉吟片晌，道：“毕竟他是太子，若论君臣之道，我将赴灵州，该去东宫与他辞行。”
　　恽良这才松了口气：“殿下去东宫尽君臣之义也是应当。”
　　“嗯，总要过去一趟，迟去不若早去。”
　　“殿下现在就去？”
　　“对。”陈鉴随口应答，想着入了东宫会不会遇上章青砚？数月来，多少音容入梦来，未曾相见问平安。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听说皇帝已下旨赐四名侧妃给太子，数量之多超出以往皇帝对其他皇子的赐予。陈询在越州离宫曾婉拒一次，大婚后皇帝再提起，他也巧言拒绝，但这次不好再抗旨了，按皇帝的意思定于八月初十日新选的侧妃入东宫。东宫将不再只有一位正妃，章青砚心里会有何感想？陈询又将如何待她？如今他对她不敢有任何奢望，愿她过得好也成为最合适也最无奈的选择。
　　午时正，崇德馆一侧的耳房里摆放一张小巧精致浑圆红木餐桌，两张腰鼓形月牙凳分立两旁。陈询早坐在一张凳上等候陈鉴，六名侍女整齐站立一旁，须臾，四个内侍将膳食端上就退了下去，只余下一名司馔内侍伺候。
　　陈鉴入耳房见到陈询，“臣弟见过太子殿下！”说着，就掀裙袍弯下膝盖行跪拜大礼。
　　陈询立即搀扶住他，责怪道：“九弟不必行此大礼，你我兄弟素来亲厚，不要拘束才好。”说着挽住他的衣袖将他扶坐在月牙凳上，身边的宫女连忙走近为他二人整理膳巾，摆放筷著调羹。
　　那名司馔内侍拿起一双银著，接过宫女从各色膳食里夹出的一小碟菜品，当着他们的面一一尝吃，再静候半晌，无恙，才退后三步躬身出了耳房。
　　过去在诸王宅邸用膳他们从不繁冗谨慎，楚王府也是随性而为，就算到流晴宫，膳食都是纪悦妃亲自准备，也就免了这道程序，只有在清正殿皇帝用膳时见过此等做法。今日到东宫见到同一番情景，陈鉴虽有心里准备，到底不习惯，微笑道：“东宫在膳食上也如此精细准备。”
　　陈询听他口气淡淡，便笑道：“我刚来东宫也甚不习惯，现在天天见他们遵循祖规办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二人用着膳，尽聊着一些家常客套话，过去那种见面就诉说心肠的习惯，早已在两人之间无迹可寻，两人表面言笑融融，心里都觉穷壑千里，昔往不再。
　　陈询希望陈鉴此时能对自己说些体己话，可是谈了半日陈鉴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言左右而其他，着实扰乱了他的心情，终是忍不住，于是放下银著，道：“我今日请九弟来，就想和九弟叙叙旧，为何我做了太子，九弟和我如此隔膜生疏？你知道我往日无力争权夺利，谨慎处事只求自保，一天父皇突然宣布立我为太子，我只觉自己的人生全部错了位。这不是我反抗就可以改变的。”
　　见陈鉴对他的话不做置评，也知自己的话不尽属实，又叹道：“我既做了太子，就也不想让父皇失望，一直恪守太子本分，尽心尽责习文务政。我知道这些时日来和九弟见面少了，会有些许生分，可我们自小在一起读书、玩乐，还一起远赴北疆参与平东西遏浑那，一起出京城查看秋收，感情自不用说。时至今日，还记得那时我曾在途中染了风寒，九弟亲自为我寻医问诊，还为我熬药，我们是何等情深？且在宫中悦母妃对我也格外关照，我铭记在心，如此兄弟情谊，岂非其他兄弟可比拟——为何九弟在我大婚后，就冷待了我？”
　　陈询说得恳切，声音里透出一股无奈。陈鉴非无情之人，他知道他的难处和不得已。既然数次拒绝君父授太子位，也顺势祈求立陈询为太子，如今他又怎会为了他做了太子后无暇顾及到自己而心存芥蒂？他在意的是他成了太子就从自己手里抢走了章青砚，撕裂了他对爱情的幻想，如此又怎能还如从前一般视他为好兄弟？又怎能开口告诉他自己的心思？
　　念及到此陈鉴心里一动，故作轻松晒然笑道：“七哥以赤诚之心待你，我心明了，可如今你我身份到底不同，所谓君臣有别——”
　　“什么君臣有别？我现在还不是君，你也不是臣，你与我都这样生分，将来岂不是再也不与我秉烛夜榻，促膝长谈么？”陈询皱起眉头，一咬牙关，“无论何时，我待九弟之心不变，望九弟也不要变，不可再用君臣那些话让你我之间生了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