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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十七章 浓华销歇(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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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一日黄昏,顾桡到越州中书令府,向章令潜通报南罗战事军备粮草资耗的总账目。
“相公,属下将账目又核了一遍,其中蹊跷不少啊。”顾桡一筹莫展,“今年户部在亏空了,借出的三千万两银子,要过一年才连本带息还清。”迟疑半晌,“昨日,姚大人派人送给属下一斛稀有的东洋海珠,说袁相犒赏属下调拨军粮有功,特别送来表心意。属下按您的意思收了东洋海珠,不提还银子的事——可这借出的钱,是从属下手里转出,这么大漏洞,该怎样补才不使陛下生疑?”
“这漏洞你不必补,留着日后陛下查起来再说。”
顾桡不解:“相公的意思——”
章令潜面色沉静:“不要惊慌!你只是配合兵部调发军粮,兵部要粮草你能不给?陛下早前就说过,只要利于战事,兵部列出的清单,户部必须如数筹点。如今打了胜仗,陛下不会为了三千万两银子责怪你,只会赞你调配有功,保不准还要嘉赏呢。”
“可属下自从做了户部尚书,从来没挪用过三千万两银子,数目之大,属下想起来就后怕。兵部尚书也会有疑惑。”
“你以为这些年来袁氏借边患敛财,陛下不清楚么?地方官吏仗着天高皇帝远,贪腐不断,很多账目报到朝廷也名不副实。就拿灵州、浙州这两个地方来说,光河渠转运的税银就没有过一个准数的。早在十年前陛下就知道这些问题,为何没有严厉整顿,只抓了几人杀鸡儆猴做做样子。那是因为将这些官员全部抓了谁来干活?也就能松就松了。这样会带来隐患,其他官员觉得可以小贪,先收些小恩小惠,可贪欲会是随着时间慢慢膨胀,所以这十年来刑部接到的大贪大腐案逐年增加。老夫瞧这些年来陛下对政务松懈许多,袁辅政又貌似忠于朝廷,将独生子送到边境做个小官混淆视听。其实老夫早看出,纵然袁氏贪财,却根本触动不了陛下的神经。自古帝王最担忧的是皇位不稳,身边的近臣贪财不会多在意,更何况袁辅政善于阿谀奉承、谄媚趋炎,陛下宠信他,加上王贵妃刚产下小皇子,陛下怎会追究他?高广为人我很了解,他向来对袁氏也无好感,一向也以陛下是听,绝不会在这时候为了区区三千万两银子坏了陛下的兴致。”
章令潜手里捏着顾桡誊写的清单,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又仔细看了一眼,道:“此一时,彼一时。过去我朝无大战事,这次是动用几十万大军攻打南罗,谁都知道打仗使银子是无底洞,更何况这次我朝大军深入南罗腹地,如你上次说的,二十万大军骑兵人数过半,战马主食是粗粮,另辅之以大量草料,因此喂养战马的消耗每日也近三千担,南罗瘴气重生,兵士所需的药材、随行的医者又是一笔大开销,其他不说,就这两项加起来这两三个月三千万两银子也不够使的。再说这次是袁辅政负责调拨粮草,你也不过是受命执行而已,若是被追责也是追责袁氏而不是你。所以你尽管放宽心,陛下查账袁氏自会出来澄清,不会把自己给绕进去的。”
顾桡听章令潜说得在理,便稍稍宽了心。的确,银子是袁辅政借的,字据还在户部好好放着,他也赖不掉。再说字据上也注明是为了提高骑兵马匹战斗所用,而非章令潜告诉他的是平恭任节度使财税官袁志琅挪去贩买军马供黄闵韧使用,都是用在军资上,这种浑水摸鱼的做法,只要在打仗时期都有人做过,常常因为军费开支难以统计最后不了了之,按理算不上他顾桡私自挪用国库放高利贷。还有户部拟好军资清单一般由三省长官共同审议通过,他确实奉命处置而已。也许真的是自己太细心了,做户部尚书有多年,一直以来户部钱粮只有多余从来没有欠空过,想不到一次战争就出现这种情况,他能不心焦?他是本分之人,做惯了承平时期的尚书,一旦遇到大事总是坐不住的。再说此次战事袁辅政暗地里敛财不少,他是最清楚的人,职责所在必然紧张。袁辅政的严酷朝野皆知,黄闵韧那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除了皇帝就是惧怕袁辅政,可见袁辅政的厉害不是一点半点。现在章令潜让他宽心他想想也就不担忧了。
顾桡道:“相公,卑职还有一事相告,上次和您说的观州粮仓,袁辅政有亲信插手当地的粮道和东海盐道,就是殷氏的私盐产业接管的人是袁氏的心腹,如今有人在观州倒卖私盐,说倒卖的人一般是当地的渔民,至于为什么大批百姓买私盐不得而知。从那些渔民口中探出,他们也是被逼的。说自从官府将盐道全部收购后,盐的价格猛增,于是就有渔民冒险私自制盐卖。百姓为了省钱选择廉价盐,所以如今官盐有价无市,恰逢今年入秋以来朝野注意力全被立储和南罗战事吸引,去年陛下要求收购的盐道逐渐不公不私,东南沿海的地区慢慢又公开私盐买卖,只怕明年春盐业税收上有很大的折扣。相公你说这事要不要禀报陛下?”
“你不管如今陛下对盐道是什么态度,都要回禀。”章令潜不假思索地说,“这是明着违背陛下的旨意。盐业确实关系根本,百姓不安天下不安。上次朝会陛下还提到过,有大臣说还是采取公私兼顾算了,毕竟民心安稳重要。陛下那时被南罗困着就说暂停整顿,等南罗战事过了再议。如今南罗战事了结,又到了年初,你准备奏折以税收为议及时向陛下汇报,也算尽了你的责任,如此才不受牵连。”
“卑职明白,今日回去就做准备。”
“你上次说袁志琅花重金训练十多个胡人猛士?”
“嗯。现袁志琅出入恭州一带,总是带着这十几个猛士外出收税,地方百姓见那些胡人体健面凶,都忙着交税避祸呢。”
章令潜虽然厌恶袁辅政,却也不得不佩服袁辅政打掩护的功夫了得,“袁辅政就算被陛下责问,他可以说养这些胡人猛士是为了收税方便。真的为了收税也就罢了,若有其他目的,老夫以为是袁辅政为了自己在培植保镖呢。”
“相公的话卑职不明白。这些胡人猛士远在恭州,袁辅政在陛下身边,他何须这些远在天涯的保镖庇护?”
“这你就不懂了。袁辅政素来以擅长谄媚、严于苛刻著称,他又总管刑部的差事,尤其对于地方官吏苛法严政。那些边境节度使怕他暗中伤人,所以对他很是畏惧。所谓面怕心恨,袁辅政如何不知道这些道理,他是担心有一天自己失势了,至少这些保镖可以保护他。”
“此事须回报陛下?”
“不必!说起来这事不算大事,何须惊动陛下,只要袁辅政不过分我们就暂且只当未知好了。”说着,他微微一笑:“顾大人待老夫之诚,老夫没齿难忘。你做得很好,继续留有人手在观州,一有消息就通报于我。我自有算计。”
顾桡历来听命于章令潜,忙答应了。待顾桡走后,章令潜心烦意乱。他是事务型宰相,过去从不贪财也不愿耍心机,可随着这些年袁辅政对他的敌视越来越大,陈询做了太子,青砚将成为太子妃,他不得不留存一个心思防着袁氏。袁辅政借战争通过姚益向户部借银子,他明知袁氏别有用心也放任借出,其实是想挖个坑让袁氏跳进去,自己好手里握有把柄以待日后钳制袁氏。只是委屈了顾桡,自己利用了他的信任和忠实觉心有不安,但想到未来陈询继位,到时可以举荐他为三省中枢长官,也算弥补今日的委屈了。
转眼到了全盛二十六年五月初五,端阳,因皇帝迟迟不返京,每年的龙舟赛便取消了。只在节日这天的午时,越州离宫阙泉山庄豁开楼里,皇帝和大臣、皇族举行了一次宴会。殷贵妃故世后皇帝早就口谕由姜丽妃全权主持后宫事宜,抵达越州后也不例外,这次宴会也是她操办,圆成公主在一边协助。
宴席过半,梨园宫廷首席乐师黄阅起身,他将领着一班梨园弟子表演《凌旋舞》。皇帝此前说过要擂鼓,高升早早派人搬来一具两面蒙以牛皮用密排金鼓钉绷紧的点鼓,红木雕龙案的双鼓棰放在鼓面上,等待主人来敲击。
黄阅手抱琵琶端坐在一张圆凳上,钟、磬、箜篌等次第排开,二十多位教坊司顶级伴奏敛首盘膝围坐着,数十位舞人整齐立在场中央。领舞的王慧妃穿上一件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的青色羽衣,胸前宽片淡黄色锦缎裹胸,举手投足如风拂扬柳般婀娜多姿,整个人素雅不失柔美。
一会儿皇帝上场了,登时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雾雨轻挠美人背,赏丝竹罗舞纷飞。席间觥筹交错,言谈晏晏,其乐融融。《凌旋舞》舞毕,皇帝回到酒席上,黄阅这才指挥下一部舞曲演奏。
待到宴会过半,舞曲进入高潮时,突然,之间柴泊急冲冲从豁开楼外走近大殿,辗转到了皇帝身边低声禀报:“陛下,北部边界有军情,说十日前西遏浑那一万骑兵进犯我朝恭州一带,又掠走人口数千,财物不计其数。黄闵韧请求陛下派兵和粮草增援。另外,京兆尹郭大人派人来报,五日前京中一个酒馆里有二十多个西遏浑那人出没,还为了一个胡姬杀死数位百姓。如今那些西遏浑那人已被围剿处死,担心此事和西遏浑那突然进犯有关,便来通报陛下。”
皇帝闻言,骤然大怒,将手里的酒樽重重地朝案台上一掷:“西遏浑那近些年来滋扰不断,如今又效仿东遏浑那侵犯我朝内土,实在可恨!——朕必伐而灭之!”
他的声音极大,坐在皇帝身侧的王贵妃花容失色。只见姜丽妃脸色大变,连忙朝御前总管内侍冯峒挥了挥手,冯峒慌忙走下台阶,做手势示意黄阅停止歌舞奏乐,一会儿正在翩然起舞的舞女纷纷停下脚步,接着管乐之声也渐次落下,所有梨园人等全部依次退出宴会大殿。
顿时,豁开楼的大殿里一片死寂,只有置放的六鼎错金缕银熏笼中的炉香,无拘无束地冒出形态各异、绵软瘦细的烟气。恰恰此时,放置在离宫最高处的鼓楼上的戒晨鼓,遥遥闷闷地响了几下,提示已到了未时。
端阳日,又有坏消息传来,到底不吉利。所有人心知肚明,倍感惶恐,却无人敢在大殿上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