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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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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天的最后一场雪还没完全消失踪迹的时候,我启程去往繁花小镇。
那是一个很美的小镇。据说到了春天,环绕小镇的山谷会开满繁茂的花,像彩色的宝石簇拥在一起,小镇坐落其中,如同在华美的宝石中显得最朴素的珍珠一般,低调却无法被忽视。
我不是为了观赏美景而到这里来的。那么繁茂的花朵,足以在春天害死任何一个花粉症患者,或刺激出一个新的花粉症患者。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我的老朋友哈特的临终嘱托。
我的老朋友哈特在二十年前的一场旅行中经过繁花小镇,在那里遇见了这个世界上最美丽温柔的女孩。他说,山谷里最美的那朵玫瑰在她的笑容前都卑微得如同地面上的尘埃,漫山遍野的繁花一齐盛开也比不上她转身时翻飞的裙摆。我们毫不怀疑他坠入了爱河,因为他的双眼在提到女孩时闪闪发光,其中耀眼的爱意令人不能直视。
哈特回来后便立刻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去繁花小镇定居,和他心爱的女孩长相厮守。
只可惜世事无常,在哈特出发的前一晚,一场突然爆发的战争夺去了他的生命,他所能做的只是在临终前把他写给那女孩但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交给我,并拜托我去繁花小镇告诉他的女孩——爱丽丝,告诉爱丽丝他永远也不能再去见她了,但他对她的爱意永远不变。
战争持续的时间和造成的影响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等政府有足够的信心保证长途旅行不会对旅行者构成任何人身威胁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的光阴。在得到长途旅行恢复正常的通知后,我即刻收拾起哈特留下的信,动身前往繁花小镇。
长达半月的颠簸后,我踏着最后一层还未完全融化的薄雪和刚刚长出的绿草来到了繁花小镇。说是小镇,但这小镇的规模之小足可让它担起村庄之名。小镇很普通,和我所见过的任何小镇都差别不大,小镇里只有五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的房子略显破败,窗户摇摇欲坠,要不是院子里还挂着晾晒的床单,我几乎都要怀疑这间房子无人居住了。
我缩在镇子口的一棵树后面伸头缩脑地往镇子里瞅时,一只手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把我吓了一大跳,大叫一声猛地转过身,只见那手的主人一脸惊讶,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最初的惊吓过后,我立刻反应过来,这位拍了我的人——一位提着篮子的年轻美丽的女士——应该是镇子里的居民,我作为一个外来人,这么鬼鬼祟祟确实容易引人怀疑,于是便摘下帽子向这位女士行礼,并向她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这位女士听说我没有恶意后,放松了一些,并向我报以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说:“抱歉刚刚吓到了您,只是这个镇子几十年没有外人来过,外头又一直不怎么太平,隔壁镇子还总是遭贼;今天突然看到您站在这里,我有些反应过度了。”
我说:“这不怪您,如果是我看到有个外人在这探头探脑,早就一锄头轮上去了,哪还有拍肩膀提醒这么温柔的举动。”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拢了拢齐肩的卷发,大方地邀请我进镇子里去,我趁机向她打听起了爱丽丝的事。
“您认识爱丽丝吗?”我问道,“二十年前她应该就住在这里。”
我注意到,当我提起这个名字时,她的笑容消失了,表情变得僵硬起来,整个人突然被一种沉默的氛围笼罩。
我猛然间反应过来,面前这位女士顶多不超过二十岁,我却问她二十年前的旧人,乍一听还是很不礼貌的。我急忙向她道歉,表示自己无意冒犯,她看上去还是非常年轻漂亮的。
她听了我的道歉,表情略微放松了一些,露出微笑,说:“这位——”
“我姓威廉姆斯。”
“威廉姆斯先生,我是芙拉。我并没有觉得您刚才的话冒犯了我,只是您提到爱丽丝,倒是吓了我一跳。”芙拉温柔地微笑着,慢慢地说:“我对您没有印象,说明您之前并没有来过这个镇子,那么您是怎么知道爱丽丝住在这里的?”
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太对劲,我问她:“您对二十年前的事有印象?可您怎么看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啊。”
芙拉又咯咯地笑了起来,说:“我今年都已三十多岁了。”
这可让我大为吃惊。芙拉说:“我从小时候就在这个小镇里居住,二十年前的事自然是有印象的。您没来过却知道爱丽丝,我很想知道原因。”
于是我说,我的老朋友哈特托我来找爱丽丝。
我注意到,当芙拉听见哈特的名字时,本来微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温柔的蓝眼睛里仿佛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她停下脚步,喃喃自语道:“哈特?啊,是他,我应该猜到的,他答应了……会回来的,但是他没有。”她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我察觉到此事可能不是我想象中单纯的找人、给信、离开这么简单,但芙拉这个知情人站在原地发愣,我又不好开口打扰,便在一旁静静地等着芙拉回过神来。
大概五分钟过去了,芙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脸上依然是温柔的微笑,只是这笑容里仿佛多了些什么。她对我说:“威廉姆斯先生,请您先在这住下吧,等繁花盛开,您就会知道答案了。”
她带我来到一间房子前,我注意到这就是那个略显破败,门口却晾着床单的房子。房子的墙壁上爬满了攀缘类植物,想必到了春天,墙壁上应该是一片葱郁、生机勃勃的景象。
芙拉对我说:“镇子里目前只有我一个人住,这些房子虽然有段时间没人住了,但是我也会定期打扫的,请您别太嫌弃。”说完,芙拉便转身准备离开。
可我还没忘了此行的目的呢。“等繁花盛开”这种充满了文艺气息的回答并没有什么用处,只会让人觉得自己被敷衍了。于是我叫住芙拉,直截了当地问她:“请问您知道爱丽丝在哪里吗?我的朋友哈特托我带些东西给她。”
芙拉被我叫住,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我:“哈特请您帮忙带了什么过来?”
她坚持不回答,我也不想为难一位女士,于是我打开手提箱,拿出哈特的信展示给芙拉看:“他让我带这些信来,交给爱丽丝。”
芙拉从我手里接过这些信,粗略地翻动着,问:“这些信的内容是关于什么的?”
我老实地答道:“我不知道,哈特交给我之后我一次也没翻看过。”
芙拉笑了一下,又问:“为什么他自己不来,反而要您替他跑一趟?”
我忽略了她语气里的一点不友善,答道:“他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就在他从这里回家不久,战争刚刚开始时。”
芙拉翻动信的动作停了。她猛地抬起头看我,面上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又似乎包含着一丝愧疚和怒意,一扭头,转身匆匆离开了。
我目送芙拉急匆匆地走进隔壁一间看上去很漂亮的小木屋里,突然反应过来她带走了哈特的信。我本想找芙拉要回信,但看样子芙拉一时半会儿不会搭理我了,便暂且作罢。
我在镇子里住了下来。
芙拉每天的日常生活非常有规律且单调,她会在朝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带着一篮子自己酿的蜂蜜到附近的另一个镇子上售卖,不管卖没卖完,都会在中午太阳升到头顶上时带着采购好的生活用品和食材回家。下午则是忙着做家务,比如洗衣服和打扫房子。芙拉的衣服只有那么几件,都是棉布长裙,十分朴素,没有一点装饰,就像芙拉本人一样。我整天闲着,实在无聊,便趁着她外出时在镇子里乱逛。
镇子里有五间房子,除去我现在住的破房子和芙拉住的小木屋,还有三间房子。其中两间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芙拉把它们当做仓库放一些杂物,但另一间却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
那是一间石制的房子,厚重的木门上挂了一把生锈的锁头,看样子是有些年月没人打开了。石屋的窗户被人从里面锁住,我试着从窗户缝往里面看,只能看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放在地板上,蒙着一层白布。
芙拉锁了什么东西进去?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定和爱丽丝有关。
过了几天,下了一场夜雨。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发现山谷已经被翠绿覆盖了,我爬到山坡上仔细观察,发现有不少灌木和树丛已经长出了青色的花苞。
中午时分芙拉回来了,对我说花期马上就到。不知道为什么,芙拉在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激动,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
又过了几天,就在我住下的第二十三天清晨,我还在梦乡里流连,却被一阵急似一阵的敲门声惊醒了。我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芙拉正站在门外,白皙的脸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像一片玫瑰花瓣落在了洁白的百合花瓣上;她的蓝眼睛闪闪发亮,让我想到晴空下碧波粼粼的海浪。
我立刻清醒了,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芙拉太激动了,激动得有些异常,但当时我的脑子还没跟着我的人清醒过来,因此忽略了。芙拉原地转了几圈,拉着我的袖子把我带到了门外。
“威廉姆斯先生,您看……您看!”她小声地说着,全身都因激动而轻轻颤抖。
我不明所以,抬头看向四周,瞬间明白了芙拉为什么这么激动。
花开了。
三色堇、玫瑰、蔷薇、油菜花、雏菊、金盏……仿佛一位画家打翻了他最珍爱的颜料桶,这么多或鲜艳或朴素的色彩放在一起,既没有因为嫉妒彼此的美丽颜色而互相排斥,也没因为过度友好而丢失自己的矜持。色彩变幻,一片和谐。花朵们热烈地盛放着,簇拥着,在微风的鼓励下向着天空轻轻地摇摆着。
这是极其难得的美景,我看得呆住了。芙拉仍旧非常激动,她没有放开我的袖子,而是轻轻地扯了扯它,让我从这花海美景中回过神来。芙拉轻声说:“自从那一年后,山谷里就再也没开过这样好的花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没有搭腔。芙拉对我说:“威廉姆斯先生,您一直想知道爱丽丝在哪里,今天我就带您去见她。”
不知为什么,听了芙拉的话,我完全没有完成老友嘱托的轻松感,本应愉快的心情被一种莫名的沉郁和不安代替了。我的直觉告诉我,即将发生的事,将会超出我的想象,给我的记忆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
芙拉先是带着我到了那间石屋前。芙拉从围裙下取出一把钥匙,开始开锁,但是由于锁锈得有些严重,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它打开。我开玩笑道:“爱丽丝不会被您关在这里面了吧?”
芙拉楞了一下,随后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您别开玩笑了,。”
大门有些厚重,我和芙拉用了些力气才把大门推开。门打开后,我立刻走进去观察放在屋内的物品,生怕落在芙拉后面,在没注意到的情况下被她藏起了什么关键物品。
这屋子只有一个房间,满是灰尘,看来已经闲置很久了。房间靠墙壁的地方放了一些茶几和矮桌,房间中央的地上则放着一口木箱,被一块白布严严实实地盖着,这应该就是我在窗外看到的东西。芙拉跟在我身后,没有在意我急着进屋的行为,而是径直走向那口箱子,慢慢地掀开那块白布,打开了箱子。
等到被芙拉的动作掀起的灰尘消散之后,我伸头向箱子里看去,发现箱子里装着不少女孩子的衣裙,上面绣满了各种花朵,十分活泼花哨,是爱漂亮的年轻女孩会喜欢的花裙子。除此之外,箱子里面还有一些假花做成的首饰,颜色鲜艳,如同真花一般。
芙拉从一条绣着雏菊的长裙下拿出一个相框,里面装着一副画像。画像里面的女孩笑意盈盈,美丽可爱,一头瀑布般的直发垂至腰间。我仔细看着这幅画像,发现画中人似乎就是芙拉,只是要比现在更年轻一些,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
“这不是您吗,芙拉,”我说:“您年轻的时候真是可爱。”
芙拉笑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画像中女孩的面孔,说:“这画像里不是我,是爱丽丝。”
我愣在原地,片刻后反应过来:“爱丽丝是您的妹妹?我的意思是,您们俩长得可真像。”完全就是同一个人。
芙拉半蹲在箱子前,将画像和那些衣裙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神色略带忧愁,嘴角却是笑着的。静谧的石屋里,灰尘在从窗户透下的阳光里飘荡,花香从门外弥漫进来,沾染在衣裙和首饰上,仿佛那些绣在裙子上的花朵都变成了真正的花,散发着芬芳。半晌,就在我以为这静谧快要变成永恒的时候,芙拉就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站起身来,将画像捏在手里,又将衣裙和首饰收好,合上箱子,示意我跟着她离开这里。
出了门,芙拉将大门严严实实地锁好,把捏在手里的画像交给我,请我帮忙拿着,她自己则是去一个仓库里拿了把铁锹,扛在肩上往镇外走。我急忙跟上去。
芙拉带着我来到了镇子外一座山坡下的油菜花田,茂盛的油菜花中,独有一丛玫瑰开得艳丽而明媚。芙拉向玫瑰丛走去,绕着玫瑰丛转了一圈后,停在花丛旁边半步远的地方。
这玫瑰开得艳丽,可是芙拉站在花丛旁边,那因为激动而微红的脸颊却比玫瑰还要鲜艳。我看着比玫瑰还鲜艳的芙拉,心中突然隐隐有了个猜测:也许芙拉和爱丽丝就是同一个人?但我没有表露出我的心思。
“您要铲了这些玫瑰花带回去种吗?”我问芙拉:“体力活还是交给我来吧。”
芙拉站在原地一语不发,脸上的表情略略有些严肃,却带着一点忧虑和紧张。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摆了摆手,握紧了手中的铁锹,用力将铁锹插进了泥土中,开始挖掘。
芙拉没让我帮忙,我也不好直接上手,便在一旁站着,看芙拉让我帮忙拿着的爱丽丝的画像。
画像上的爱丽丝,穿着绣满了花朵的长裙,脸上是天真甜美的笑容,头上戴着一个精致的白雏菊花环;她的长发没有被束起,而是自由披散下来,看上去活泼动人。我又抬起头看看正在挥舞铁锹奋力掘土穿着朴素的短发芙拉,心想人真是会变的。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芙拉停止了挖掘。她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客气地走过来请我帮忙抬个东西。我欣然应允,走过去准备帮她时,却看到芙拉挖出来的东西竟是一具白色的棺材。
“威廉姆斯先生,请您搭把手,我一个人抬不起来。”芙拉说的很客气,提出的要求却让我一时不能接受。我没想到芙拉竟然能挖出一具棺材来,实在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一时间,我看过的不少报纸上的凶杀案和侦探故事浮现在我脑海中,令我感觉到一丝恐慌,难道是芙拉杀了人,打算请我帮忙处理掉?正在我犹豫着是否真的要去帮她把棺材抬起来时,她已经抬起了棺材的一头,正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抬头看我。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帮忙。
我们把棺材抬出来,安放在一边,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把棺材上的尘土擦拭干净后,从左上衣兜里掏出一把金色的小钥匙,看向棺材,我这才注意到,棺材的一侧,挂着一把小金锁头,把棺材像锁箱子一样锁住了。
“您怎么用锁头锁棺材?”我问她。这时我猜到了,棺材里肯定不是人类的尸体,因为只有不用的旧物才会被锁头锁在箱子里,放在角落里不见天日。
芙拉凝视着锁头,眉头紧皱,握着钥匙的手微微发颤。我觉得她有些不大对劲:“您还好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芙拉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把钥匙插到锁头里,开了锁。
芙拉把锁头取下来,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敢打开棺材。站了一会儿儿,她闭上眼睛,开始深呼吸,似乎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我走上前去,轻拍她的后背,让她平静下来。
她很快平静了下来,虽然在我眼里,她的表情只是从严肃紧张变成不那么严肃紧张,但她终于有勇气打开棺材了。
“您看着,”她对我说,但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棺材,“这是我曾经犯下的一个错误,我对她倾注了太多感情,也对她施加了太多痛苦,以至于头脑清醒之后我的愧疚和悔意压垮了我,变成了压在我心头的痛。”随后她上前一步,打开了棺材。
那一瞬间,一阵温柔的清风从我们的背后拂了过来,那阵风太过温柔,我情不自禁转过身,张开双手以怀抱迎接它。那阵风拂过了整个花田,卷起许多花瓣,向我们而来。其中有一片最美的,色彩最温柔的玫瑰花瓣,我的目光被它吸引,追着它在空中蹁跹,直到它落入棺材中一个美丽的女孩脸上。
那一瞬间我无法掩饰我的震惊,我几乎要跳起来大喊,因为躺在棺材里的女孩长着和芙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我强行按压下心头的震惊,急忙探头过去仔细观察。这个女孩皮肤白皙,面容温和,唇角带笑,长发披散在身体两侧,穿着和放在石屋的箱子里一样的绣花长裙。我仔细观察她的容貌和打扮,赫然发现,她竟然和画像上的爱丽丝一模一样。
我内心的震惊又涌了上来:难道爱丽丝真的存在?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略显僵硬,仿佛是死去了一般,难道是芙拉杀了她?可是看这女孩的状态,不像是死了快一个月的人,倒像是才去世一两天,可是这几天芙拉的行动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就算她真的在我没注意到的一小段时间里杀了人,也没时间埋棺材啊。
我完全没办法把芙拉和杀人犯联系在一起,但心中已经对她产生了一丝恐惧。想到芙拉手里还拿着铁锹,我便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些,心里想着怎样才能在她没注意的情况下偷偷离开。
芙拉没注意到我的小动作,她把铁锹放在一边,伏在棺材边上向里面看。她的短发垂下来遮住了侧脸,我看不见她现在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儿,她对我说:“威廉姆斯先生,请您过来看看她,看看爱丽丝。”
果然是爱丽丝,我心想,爱丽丝是不是已经去世了?芙拉是凶手吗?为什么她要带我来这里?
我心里想得太多,没来得及回应芙拉,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行动。大概是因为我太久没有动作,芙拉抬起头望着我。我发现芙拉的眼圈红了,泫然欲泣,楚楚可怜。我不好拒绝,便硬着头皮凑了上去。
大概是我硬凑上去的样子看着太过勉强了,芙拉有些无奈地说:“威廉姆斯先生,您不必这么害怕,在这棺材里躺着的并不是一具尸体。”
不是尸体?我吃了一惊,急忙去到棺材旁,去看躺在里面的爱丽丝。
躺在棺材里的爱丽丝就和画像上的爱丽丝一样,身体和小说里描写的尸体一样,略显僵硬,看上去硬邦邦的,不太自然。只是爱丽丝的皮肤依然十分白皙,没有小说里提到的尸斑,看着很娇嫩。我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只得去问芙拉。
芙拉仍旧是红着眼圈,对我说:“爱丽丝从来都不是人,她是一个人偶。”
人偶?我大为惊讶,也顾不上礼貌,将手伸进棺材去摸爱丽丝的胳膊。果然,爱丽丝的胳膊的触感和木头一样,我还在她的手臂关节处摸到了球状关节。
我转向芙拉,说道:“我的朋友哈特二十年前在这里遇见了爱丽丝,那可是活生生的人,现在您指着这么一个不会动弹的人偶说她是爱丽丝,我完全不能接受,请您给我一个解释。”我相信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因为芙拉和我对视了一秒后,瑟缩着躲开了我的视线。
“您一定不会相信的。”芙拉的声音有些颤抖:“爱丽丝其实是一个会动、会说话的人偶。”
我没应声,这听上去太过离奇。芙拉轻轻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说:“爱丽丝是我做出来的。当时我太孤单了,太想有个人陪着我了,于是我做出了爱丽丝。我按照我的长相刻出了爱丽丝的微笑的脸,尽我所能把她做得和真人一样;我希望我的爱丽丝是最逼真的,因此还给她刻了一部分内脏,但是因为我能力有限,没能给她做一个心脏。我在她身上费尽心血,倾注了我所有的感情和耐心。”
“完工的当天晚上,我太累了,趴在桌子旁边睡着了。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我躺在床上,爱丽丝就坐在我床边冲我微笑。”
“当时我害怕极了。可是爱丽丝温柔地安抚了我,还给我做了早餐,在生活上照顾我,无微不至。我突然觉得很开心,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能陪着我的人。”
“后来邻居发现了爱丽丝,他们可能察觉到了什么,总是旁敲侧击问我爱丽丝的事。我不愿意爱丽丝的秘密被他们发现,就连夜带着爱丽丝跑到这个地方定居下来。”
芙拉讲到这里,有些忧愁的脸上带了一丝笑意:“那段时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爱丽丝最喜欢花了,您也看见箱子里那些绣着花的裙子和假花做的首饰了吧,她真的特别喜爱那些鲜艳夺目的花儿。所以当她发现春天的这座山谷会被鲜花铺满时,开心得不得了。我本以为我们会永远这么生活下去,直到那天哈特路过这里时,看见了爱丽丝。”
芙拉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接着说:“哈特爱上了爱丽丝,他每天都跟在爱丽丝身边献殷勤,爱丽丝不愿意自己的秘密被他发现,拒绝了他好多次,天天避着他,可他就是不肯放弃。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爱丽丝突然答应和哈特在一起了,他们要离开这。我很生气,训斥了爱丽丝,并且对哈特说,如果再缠着爱丽丝,我就一铁锹掀了他的脑袋。估计哈特是怕了,因为他立刻就找了个什么要收拾东西搬过来住的借口跑了。”
讲到这里,芙拉停顿了一会儿,眼圈又开始泛红。她闭上眼睛平静了一会儿,接着讲道:“哈特走了之后,爱丽丝变得颓废了很多,而且她变得不听话了,会和我吵架。她坚持认为哈特是爱她的,也愿意为了她搬到这里来。我说她太蠢了,问她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人偶不是人,难道哈特知道她不是人之后还愿意和她在一起吗?爱丽丝当时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等哈特回来了,她就坦白,如果哈特不能接受,她就从此断了心思;如果哈特能接受,她就和哈特住在这里,我不能反对。”
芙拉眼圈红得不行,眼中的泪水已经开始流下来:“当时我同意了。可是我们等了几个月,也没见到哈特回来。后来我们听说战争爆发了,我就更加笃定哈特不会再回来了,可是爱丽丝仍旧对他抱有期望,不肯放弃。我看着爱丽丝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默,常常坐在镇子口等哈特,一等就是一整天,就算下雨了也不肯回家。后来我不忍心看到爱丽丝这么难过,就劝她算了,可没想到爱丽丝居然冲着我大喊哈特会回来的,如果哈特不回来,她就去找他。我一时间气愤不已,爱丽丝明明那么听话懂事,现在却要为了一个外人背叛我,我又气又难过,就……”
芙拉开始抽噎:“我就把她关到石屋的那口箱子里,锁了起来。”芙拉停下来,开始小声哭泣。我没说话,静静地等待下文。
芙拉边哭边说:“开始的几天,她还会敲箱子,向我道歉,可我一想到她要为了一个外人——一个男人背叛我,我就气恼不已。我不理她,顺便把石屋的门也锁上了。可是过了几天,敲箱子的声音停了,我喊她,她也不回应我。等我发觉事情不对把箱子打开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动、不会说话了。”芙拉泣道:“她已经变成一个普通的人偶了。”
“我把她放在床上,等了好久,她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温柔地拍拍我,也没有去给我准备可口的早餐。她就像那些普通的人偶一样,毫无声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我终于明白,我的爱丽丝再也回不来了。”
芙拉哭了一会儿,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后来我就把她葬在这个地方,还在地面上栽了一丛玫瑰。自从爱丽丝下葬后,山谷的花就再也没有开得旺盛美丽了。”随后芙拉痛哭起来,悲痛不已。我只能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聊做安慰。清风时不时地卷着花瓣从我们身边经过,有些落在芙拉的头发上,又被风轻轻拂下来,好像一只温柔的手将它们拍落。芙拉似无所觉,只是沉浸在悲痛中,哭泣不止。
第二天,我准备打道回府,令人意外的是,芙拉竟然也准备离开。我临行前,芙拉将哈特的信交还给我。
“请您原谅我的简略讲述。”芙拉像往常一样微笑着,说:“我是一个胆小鬼,不敢面对过去,也就没法给您细致地讲过去的事。实不相瞒,哈特的信我偷偷地看了,内容都是关于爱丽丝的。”
说到这,芙拉停顿了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一丝极其苦涩的笑意:“我能读出来,哈特可能察觉到了爱丽丝有问题,但他依然选择回到爱丽丝身边。如果我当初不那么独断,而是开诚布公,是不是爱丽丝现在还能幸福快乐地陪伴着我、生活在我的身边?”
没人能回答芙拉的问题。
芙拉说完,叹了口气。她想了想,又从围裙下拿出爱丽丝的画像交给我:“既然哈特和爱丽丝注定不能再见面了,就麻烦您把爱丽丝的画像带回去吧,权当是给逝者了却一桩心愿。您还有什么要带走做留念的东西吗?等我走了,这里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问她:“您打算去哪里?”
芙拉拢了拢短发,答道:“我打算带着爱丽丝去繁花开得最茂盛的地方,毕竟她最喜欢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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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威廉姆斯先生对坐在面前的作家说:“后来我告辞离去,过了一年我再去镇子里拜访时,发现屋子里空空如也,落满了灰尘,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居住了。”说完,便不再出声,安静地坐在那里。
作家一刻不停地记录着威廉姆斯先生所说的话,见威廉姆斯先生沉默,便问:“您觉得芙拉小姐说的是真的吗?”
威廉姆斯先生哈哈一笑,说:“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人偶怎么可能会动?我觉得肯定是芙拉小姐和哈特相爱,发现哈特不会回来之后无法接受现实,便做出了一个人偶,叫它爱丽丝,假装人偶和哈特之间产生了感情,而自己则是试图拆散他们的人。这样一来,自己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作家沉吟片刻,说:“可是爱丽丝和芙拉小姐之间有不少不同之处。”
威廉姆斯先生吸了口烟,说:“可我也说了,人是会变的。”
作家点点头,不再说话,安静地将威廉姆斯先生所说的话记录完毕,起身准备告辞。在跨出大门的最后一刻,作家回过头问:“威廉姆斯先生,请问您看过哈特先生的信了吗?”
威廉姆斯先生跟在作家身后准备送客,闻言答道:“没有。”
作家问:“您是怕看到什么您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选择不看,还是出于对老友的尊重所以选择不看?”
威廉姆斯先生定定地看着作家,片刻后哈哈大笑,道:“当然是出于对老友的尊重!信而已,能有什么内容是我不敢看的?”
作家听了威廉姆斯先生的话,笑道:“对啊,信而已,能有什么不敢看的呢?”随后便向威廉姆斯先生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作家看到路边花坛里一簇簇的鲜花,思绪飘荡:“不知道现在的山谷里,还会有那么美丽的繁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