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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关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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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汉生紧随着皇甫子谦也走进了那间小院,却没料还有一个男人在场,而且是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他下意识的掏枪警戒,一边已经出了声:“先生小心!”
这边孙亚清看清楚来人早已经收了枪,可皇甫子谦没有发话,他也不敢擅自离开,只是退到了一旁。
而那边的皇甫子谦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几步便来到了陶秋岚的面前。他仔细的检查了一下陶秋岚,见她虽然面色苍白,可身上并无明显的伤痕,一路上揪着的心才稍微放松了一些,继而涌上心头的是浓浓的愧疚和疼惜。
他一把将陶秋岚抱在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确认她的安然无恙。
侍卫们早已经见怪不怪,都识相的背过身去,只有孙亚清尴尬的站在原地,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太大的关系,只觉得刺目的很。
赵汉生急忙上前拉了他一下,又使了个眼色,一众侍卫随着他片刻间便都退了出去。
皇甫子谦感觉到陶秋岚柔弱无骨的小手缓缓的还上他的腰,仿佛还带着一丝的颤抖。他想要开口安慰她,却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解释。
“昊龄……”陶秋岚的声音都带着颤抖,像是游魂一般,“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你告诉我好不好?”她话语里满是脆弱和哀求,让皇甫子谦的一颗心,说不出是该恨还是该疼。
明知道她看不到,皇甫子谦还是努力的扯出了一丝的微笑,“你别担心,就是些流民……”
“他们说我是汉奸之女……”
“你别听他们……”
“这样的罪名,我不信有人会信口开河!”陶秋岚轻轻的推开他,“你若不愿意说,我便去找刚才那人……”
她像是在赌气一般,说完便甩开了他往外走。皇甫子谦急忙去拦,一边略带急切的唤了声“秋岚!”
陶秋岚停下了脚步,可并未转身。皇甫子谦走过去想要拉她,也被她躲了开来。
她从没有像这样闹过脾气。皇甫子谦知道自己刚刚语气不好,缓了缓情绪,迈了两步来到陶秋岚面前,正要开口,却见她低垂着眼帘,竟是满脸的泪痕。
皇甫子谦慌忙去擦,可那眼泪仿佛越擦越多,止也止不住。
皇甫子谦已经不记得她上次这样伤心流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可他记得自己看到她眼泪的那份慌乱和无措,原来从过去到现在,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软下声音,“岚岚……”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无论那人是谁,我都是问不出来的……”她抬起头来,盈盈的双目望着皇甫子谦,带着一丝水漾的软弱,“可这事关我,事关父亲,我应该知道!昊龄,你告诉我好不好?”
皇甫子谦也知道这件事情是瞒不住的,只是事发突然,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跟她说罢了。若无今日的骚乱倒还可以拖个几日,经过了今天的事情,若再瞒着,依陶秋岚的个性,怕只会让她徒增煎熬而已。
皇甫子谦略略思忖,目光紧紧的锁着陶秋岚的双眼,道:“江南与德国刚刚签署了一份租地的协议,江南那边的代表是……是父亲!”
陶秋岚脸色惨白,双唇微微的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摇了摇头道:“父亲职位低下,怎么会去签这样的协议,不会的……”
“父亲已经被升任为卫生署的长官……”
陶秋岚仍是摇头,“不会的!父亲对医学丝毫不通,怎么能胜任这样的职位!”她猛地抓住皇甫子谦的手臂,像是想要说服他一般,“父亲虽然热衷功名,可也是饱读圣贤书的,绝不会做出这样丧权辱国的事情!”她满脸都是恳切的哀求,“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说不定是同名同姓的人!父亲对于前朝割地赔款的做法最为不齿,他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她见皇甫子谦不说话,又乞求道:“昊龄,你相信我!”
他当然是相信她的,他也宁愿去相信陶世卿。可就算是他的情报系统搞错了,江南也不会弄错。协议签订仪式的照片已经公然登在了江南的各大报纸上,清晰的不容有任何的辩驳。
皇甫子谦生气的,只是这消息的来源。他才不过刚刚知道,汝州的大街小巷却已经传遍了,还出现了这样一场别有图谋的骚乱。他想起刚刚赶到时雅南和司机头破血流的样子,不禁攥紧了拳头。
“事情我会查清楚,你放心!”他知道言语的苍白无力,可哪怕此刻紧紧的拥着她,他仍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害怕。“你不要乱想。无论事情如何,都跟你没有关系!”他直直的望着她的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怎么会没有关系!
那是她的至近血亲,与她怎么会没有关系。
甚至因为她,与他,也有了牵扯不断的关系。
这场肆无忌惮的骚乱,或许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知道,皇甫子谦也知道。
所以皇甫子谦才不愿意告诉她。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事情的真相,远比想象的,更让人难以接受。
陶秋岚知道不该让皇甫子谦担心的,她勉强扯出了一丝的微笑,可同一瞬间,眼泪便又一次流了下来,她低下头去,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的道了声:“对不起……”
发生了这样的骚乱,雅南又受了伤,皇甫子谦便暂时不让陶秋岚再出门了。她提出想要去医院看看雅南,皇甫子谦也不允,只说医院鱼目混杂,最不安全。陶秋岚一想到说不定又要封路又要封院,便也作罢,自己在家里炖好了鸡汤,每日让红英送到医院。
她却是不知道,皇甫子谦之所以不让她出去,顾忌她的安全自然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世人都将那日受伤的雅南当成了陶秋岚,而皇甫子谦也将计就计,大张旗鼓的将雅南送到了医院,并以此为借口大肆整顿汝州治安。
而外面的这一场腥风血雨,陶秋岚日日待在家里,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等到雅南伤愈,她再次出门来到秦家的时候,外面已经平静如初,像是那一场骚乱,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坐在车里向外望去,沿街林立的商铺一间间向后退去,瞥见一家书店一闪而过,又是让陶秋岚好一阵恍惚。
自然不会是那家书店了。
陶秋岚只是恍惚间又想起了红玉。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不断的想起红玉,想着如果红玉在的话,她或许有办法能够联系到江南,能替她给父亲带个信,问一问他,为何会甘愿在租地协议上签了那个会遗臭万年的名字。
想问一问父亲,为何偏偏这个时候出任了江南的政府官员,将自己与他,就这样置于战争的两极,血亲变仇敌。
她更想问一问父亲,面对这样难以两全的境地,他又会如何选择,他又会希望她如何去选择。
她以为永远都等不到确切的答案,却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天,远在江南的陶世卿就用最公开的方式告诉了她他的选择,为这段牵动着江南江北局势的关系,给出了最直白的定义。
那个时候她正在秦家,陪着赵氏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冬日的棉袄。不过巴掌大的衣服,用的是上好的棉布和棉花,线也是极细的丝线,摸在手里,让人的心都忍不住的柔软了起来,可柔软中又带着一丝丝钝钝的疼。
陶秋岚望着那一件件小衣服,嘴角含着笑,又有些失神。
赵氏知道她的心结,示意吟翠将衣服收走,一边道:“有你这个妗妗在,他的衣服只怕明年这个时候都穿不完呢。”
陶秋岚收起神思,笑道:“小孩子长得快。”
赵氏岔开话题,“我看你好像清减了一些,是不是府里的东西不不合口味?”
陶秋岚摇了摇头,“可能是天热的缘故。”怕赵氏担心,又笑道:“华叔天天准备一大桌子,都是我一个人吃了的。”她笑容稍稍僵住,继而又笑道:“看我,倒像是在跟大姐告状一样。”她见赵氏似是有些疲乏的样子,便搀着她上了楼,安顿好了她,刚走到门口,便听到身后赵氏的声音,“秋岚,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陶秋岚以为她是在说皇甫子谦不回来吃饭的事情,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回头对着赵氏笑道:“他那么忙,我只是怕他在外面吃不好。”
赵氏稍稍愣了愣,又笑道:“厨房里今天准备了燕窝绿豆汤,你一会儿给子谦带些回去。天这么热,小心上了火。”
陶秋岚应了她,这才关上门下了楼来到了厨房,迎面正碰上秦正敏从厨房里出来,穿着一身骑马装,脸也红扑扑的,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她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回头对着身后的孙亚菲道:“热死我了……”
她走的风风火火,又顾着扭头说话,并没有注意到陶秋岚,倒是她身后的孙亚菲看到了,伸手去拉了她一下。秦正敏这才回过头来,见是陶秋岚,脸色立马就黑了下来。孙亚菲恭恭敬敬的唤了声“夫人”,满脸歉意的跟着秦正敏向外走去。
陶秋岚知道秦正敏的性子,也不以为意,回了孙亚菲的示意便走进了厨房。
孙亚菲回头看了一眼陶秋岚的背影,这才拉住秦正敏,“你干嘛每次都给夫人脸色看。莫非你……”
秦正敏生怕孙亚菲误会,急忙否认,“我才没有!”想了想,“我就是讨厌她,讨厌她是江南人,讨厌她姓陶,还有她那副清清寡寡的样子。她的一切,我从一开始就讨厌!”
她又撇了撇嘴,“你也别一口一个夫人的叫她!就因为她,现在全江北的太太们都不敢让别人称自己是‘夫人’了,就像那是她才能独享的一样!”她冷哼了一声,“就她也配!”
孙亚菲愣了一愣,很快敛了神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你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嫉妒人家呢!”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倒是觉得她挺可怜的。现在又被父亲断了关系逐出家门,既不是江南人,又不能姓陶,你也就别再恨她了!”
秦正敏瞪大了眼睛,“你说谁断了关系?”
孙亚菲也满是惊讶,“你不知道?夫人的父亲登了报,说要与夫人断绝父女关系,除名除籍,永不相见呢。”
秦正敏满是不解,“这是哪一出?听说她那个爹很是窝囊,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哪能当上什么长官!”
孙亚菲笑了笑,“那是以前,现在是什么形势,再不跟她划清界限,别说官,就怕命也保不住了!”
秦正敏愣了一愣,颇有些不以为然,“原来爹也是个跟她一样狠心的人!”
身后传来一声脆响,吓得两人不由回头一看,只见陶秋岚煞白着脸站在厨房门口,地上是摔碎的瓦罐,绿豆汤撒的满地都是,她青翠色旗袍的下摆也是斑斑点点。她的声音也像是这地上的碎片般千疮百孔,脆弱的仿佛不堪一击。
“你们刚刚说什么?”
秦正敏和孙亚菲两个人面面相觑,这样背后议论人还被抓了个正着,让秦正敏觉得有些难堪,可偏又不愿意承认,所以便更加色厉内荏,“你不是都听到了吗?还问什么!”说完拉了拉孙亚菲,“咱们走!”
两个人只想赶快离开,却没料到一向柔弱清淡的陶秋岚突然间变得不依不饶起来,她两步便冲了过来,一把拽住秦正敏的手臂,一边又问了句:“你刚刚说什么?”
当着孙亚菲的面被陶秋岚这样责问,秦正敏只觉得颜面尽失,索性也回过身来,满是不屑道:“我说你的好父亲为了仕途要跟你断绝关系!”她见陶秋岚脸色灰败,一双眼睛只是空洞的望着她,倒像是在极力分辨她吐出来的字,而非听她说话一般。
她的样子让秦正敏有些害怕,只能更加故作声势,“你这样的祸害,自然是离你越远越好!若非因为你,子谦哥哥也不至于大开杀戒,落得现在友邦指责的境地!你……”
“正敏!”
秦正敏回头见赵氏站在楼梯处,虽然心有不甘,还是住了口,拉着孙亚菲道:“咱们走!”
陶秋岚也抬起头来,怔怔的问道:“大嫂,她们说的,可是真的?”
赵氏并不答她,只是缓缓的走到她身边,摸着她的头,“亲家老爷也许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原来是真的。
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最后也抛弃她了。从今以后,她便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再也回不了家了。
皇甫子谦揉了揉有些发涨的额头,叫住了正要出门的郑思元,又吩咐道:“老爷子那边也别放松,但要暗地里劝,不要让人察觉出来!”
郑思元点了点头,见他没有其他的吩咐,便告了退。
房间里只剩下秦正海一人。他见皇甫子谦脸色不好,便劝道,“其实老爷子这份申明未必是坏事,既可以让他自保,又能免了夫人的两难……”
皇甫子谦摇了摇头,“你不了解她。她虽然因着母亲的关系与陶世卿有些嫌隙,但内心里其实一直是最看重父母亲情的。这份申明,就像是翻起了当初陶世卿另娶他人给她带来的旧伤,只怕比那时,还要难过好几倍。”
“子谦,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原先说的,暂时先将夫人送出去一段时间……”
皇甫子谦摆了摆手,“就算将她送出国,这些事情一样还是瞒不过她。到时候她一个人在国外,我看不到她的人,也跟她说不上话,只怕更会牵肠挂肚,若在发生什么事情,只怕误会也会更深。”他声音低哑,略带着一丝的疲惫,“我既不愿她寄人篱下,更怕她成为其他势力裹挟的棋子。”他嘴角浮上一丝嘲讽的笑意,“那些所谓的友邦,我一个都不信。唯有将她放在我身边,触手可及,我方才觉得心安。”
皇甫子谦撑着桌子站了起来,一扫之前的颓败,语气坚定道:“我也一定会好好护着她,不要任何人伤她半分!”
秦正海见皇甫子谦打算离开,挣扎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张师长那边打了好几个电话来问,抓的那些人……”
皇甫子谦脸色立马黑沉了下来,“城防司令部连关几个犯人的地方都没有?”
秦正海知道他心里还憋着一股子气,又想起刚刚林克生跟他说的话,事关重大,也只有他能劝一劝了。
“这也关了好几天了,若再不放,到时候美国人抓着咱们镇压的事情不放,国际上会更加被动的。”
皇甫子谦恨恨的拍了一下桌子,“乱民暴动,美国难道不镇压?英国不镇压?现在一个个冠冕堂皇来指责!他们是今天才知道我是扛枪的军阀不成!”他“哼”了一声,“我没杀了他们,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秦正海想了想,又道,“事情闹大了,也不过是将夫人推到了风口浪尖罢了!”
这才是皇甫子谦最不愿看到的。他也缓了缓自己的怒气,“若非为了秋岚,我管他什么身份,定是一个都不留的!”
秦正海知道他这算是应承放人了,正要去安排,又听皇甫子谦道:“人虽放了,可也不能轻易饶过孙家!既然他们说流民抓不得,那要是那些流民偷了抢了谁家的东西,我也是一样是管不了的。”
秦正海知道他的脾气,终归是要让他出了这口气,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也不再劝。
当天夜里,孙家在汝州城周边的数十家工厂店铺全被洗劫一空,报到了官府,官府也回说最近流民多,连夫人都受了袭击,更何况是普通工厂,只说会查,但也没了下文。
原以为孙家或者美国人一定会不依不饶讨个说法,可事情过去好些天了,各方却是出奇的安静,不光没有任何的不满,就连对皇甫子谦因大肆镇压而引起的那些不满的声音也渐渐消弭。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心示好,孙亚清几天之后便主动请缨调往前线。因为他身份特殊,虽然一直编在飞行大队,但为了他的安全,一直都是在后方进行训练,从来没有真正去往前线执行战争任务。主管飞行大队的姚世元拿不定主意,便来找秦正海商量。秦正海一开始觉得不妥,后来也不知道为何又改了主意,特意打了电话给姚世元,末了还叮嘱他要好生照顾好孙亚清的安全,让姚世元更觉得忐忑不安。
这是后话。
皇甫子谦今天回家还算早,难得的和陶秋岚一起吃了晚饭。他原本是想找机会将陶世卿的事情告诉陶秋岚的,所以便一直观察着她的情绪,见她看似平静,可又像是有什么心事,以为是前些天遇袭的时候受了惊吓,便将要说的事情压了下来。
而陶秋岚一晚上强装无事,只说有些疲累,便早早的上了床。皇甫子谦满心担忧要陪,也被她推了回去。可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又觉得空荡荡的害怕,像是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一个人守在漆黑的墓地,四野里只听得到自己的哭声,像是孤魂野鬼。
她猛的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枕间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这样哭了多久。
噩梦会醒,可醒来也不过是面对另一场更真实的噩梦罢了。
皇甫子谦放下电话,只觉得心一阵阵的疼,又带着难以言说的愤懑。虽然他不知道,到底该跟谁生气。
他上了楼来,手按在门把手上好久,这才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卧室里一片漆黑,楼道里的灯光透进来,只隐隐约约看到床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动也不动。他关上房门,轻轻的上了床,伸手从枕头下揽过她的肩膀。手臂触到枕头上的那一片湿润,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湿了一大片。
他自身后紧紧的抱着她,头也埋在她的颈间,轻轻的唤了一声“岚岚”。
只这一声,便让陶秋岚强忍的泪水再次流了出来。她转了个身,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皇甫子谦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岚岚,你还有我。”
两个紧紧相拥的人,是谁的眼泪湿了谁的衣,谁的眼泪落入谁的发,再也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