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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章 ...


  •   李瑶光把脍炙人口的诗文掐头去尾,东拼西凑成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打油诗,韵脚不成韵脚,诗文不像诗文,哄骗李思那样的莽夫还行,要入李懿的法眼还欠缺些火候。
      但,李瑶光曾抄录过一卷佛经,辗转几道手寄到李懿手上,彼时李懿在塞边杀红了眼,接到来信时手上的血尚未擦干净,就这样拆开信封,原以为又是絮絮叨叨的家常,不曾想是《妙法莲华经》中的一卷,兴许因为李懿变幻莫测的表情太耐人寻味,一旁的陈沭忍不住问七皇子寄来何物,李懿把佛经揣进怀里,答道:“拾人牙慧的东西罢了。”

      李懿不信神佛,他信人心险恶,信世上所有苦难只有开端,没有尽头。

      李懿收到信函的翌日,又有石府家仆跑去衙门投案自首,承认确有伤人性命、抢人铺子之事,将状纸上所书罪行通通认下,且不断暗示这一切都是受人指使,满头大汗的家仆磕头,言:“还请您细问。”
      无须说破,堂外的看客嘘声一片“是石大财神吧”,堂上主官连续拍下惊堂木,竟然遮遮掩掩地维护起石三千。
      因此案公开审理,围观的百姓众多,主官畏首畏尾的作风自然引得他们不满,兼有堂下老妪老泪纵横,怀里婴孩啼哭不止,老妪一边用灰扑扑的袖子抹泪,皱纹纵横的脸越抹越花,枯老的树皮被刮上层层泥灰,扑棱棱落进周围看客的眼里。

      唯独李懿在冷笑。
      有些人头顶乌纱帽,演技却比画五彩脸谱的戏子还要好,大言不惭地用 “清白无辜”四字把石三千从头到脚淋得满身腥臭。石三千哄抬物价是真、垄断粮油是真、草菅人命也是真,这盆狗血是有是无,无碍于李懿在心中给石三千判下斩立决。
      信州府衙里半数官吏与石三千分明是一丘之貉,他们因利而来,又因利而去,如今奉信王之命落井下石亦是毫不手软,虽说石三千罪有应得,但这些下作的小人更令人不齿。

      三伏天,地表的热浪能蒸软府衙门前的石狮子。
      李懿在人群里站了一会儿便汗流浃背,但他心里仍没个计较,在痛打落水狗和放长线钓大鱼之间犹豫不决。
      围观的百姓里衣衫褴褛之人居多,他们痛恨石三千已久,浑浊干涸的眼睛里迸发出仇恨的光芒,恨不得扑上去咬碎石府家仆的皮肉。
      然而疏通信州的“堵点”岂是朝夕之功,堵路的何止一块顽石,更有其后重峦叠嶂层出不穷。
      不如将信州府衙里尸位素餐的废物们杀光?李懿抿唇,心想扳倒一个石财神只能让信王坐收渔利,对信州百姓无益,不如使个法子让那些酒囊饭袋们通通见阎王。
      他眸光越来越利,在杀意快要敛不住前抬腿走出府衙,找一处阴凉地定定站着,顺便松了松肩颈,视线自然而然地往头顶的绿荫投去,榴花早落尽了,几枚圆润的红果垂在枝头,带着可能会讨李瑶光欢心的小巧精致,朱红的果实镶嵌在绿叶间,绿荫浓密如织毯在天空下铺展开。
      放松够脖颈,李懿转过头,瞧见远在人群之外的陈沭。
      陈沭头戴斗笠、身着玄衣,整个人静若湖底枯木,水上风急天高搅不动湖底分毫,眼里尽是漠然。

      李懿难免联想起身居高位的陈太傅。
      曾有人说陈太傅性子好似一团白面,由人揉圆搓扁,这大不敬的话出自五皇子之口。说这话时也是一个三伏天,大明宫里处处蝉鸣,间或有草间,小胖子李思不愿扎马步,偷懒躲在太液池边玩水乘凉,怎料被皇后逮个正着,幸得陈太傅前来圆场才免一顿责罚。
      当时的陈沭也在场,似乎怕惹上麻烦而远远站在一旁,目光疲惫散漫,不大像个能去金吾卫入职的武学高手。
      一同偷懒的自然有李瑶光这个祸害。待王皇后前脚刚走,满肚子坏水的李瑶光继续撺掇李思去划船。
      这时,陈沭慢吞吞地扬起左手,他已然牵来一艘小舟。
      从那时起,李懿便对陈沭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陈沭摘下斗笠,站得离李懿有三丈远,然后说:“你方才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想开杀戒。”
      李懿扯了下唇角,说:“我几时立过杀戒?”
      陈沭沉默良久,才回答:“有理。”
      之后又问:“护送齐王巡游的队伍已经在城外驿站候着了,齐王预备几时进城?”
      李懿淡淡道:“斗笠借我,且看今晚。”

      清风,半夜,鸣蝉。
      信州城外聚集着不少背井离乡的流浪汉,他们横七竖八地睡在一起,梦里是大鱼大肉、美人美酒。踏碎清梦的是急促的马蹄声,马背上的女子有着与花白头发极不相称的俏丽容貌,她秀眉紧蹙、表情焦急,一心只想逃命,也顾不得迎面走来的是人是鬼,毫不犹豫地挥舞起手里的长剑,胆敢拦在她跟前的统统斩杀。
      迎面走来的二人看身量应该都是男性,一人头戴斗笠,他不慌不忙地停下脚步;另一人身着劲装,他的身法诡谲如鬼魅,不待她手里的剑劈下,对方已经如雨燕掠至身前,单手勒住她身下发狂的马匹,紧接着单手打落她手中长剑,动作利落干脆,狂奔的马匹猛然顿下,巨大的冲力将她甩出去,她如同一只飞不起的呆雁般扎进路边的树丛里,降落点恰好在戴斗笠的男子脚边,那名男子半点扶她起身的意思也无,甚至把脚往旁边挪了下,仿佛怕被碰瓷。
      她此刻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拎起裙摆继续往前跑,焦急地朝拦住她去路的两名男子道:“让开,有人追杀我,逃命要紧……”
      不等她说完,不远处已有马蹄声传来,她慌忙想跑,却听头戴斗笠的男子说:“不急。”
      又惊又怕间,她的怒意涌出在脸,忍不住口出恶言:“我不拦你们送死,你们别拦我逃命……”
      但男子只是背着手站在月下,斗笠遮住他的脸,而她身后响起的马蹄声如战鼓擂响。左右都打不过,她泄气,薅下头上花白的假发套随手丢在一旁,自暴自弃道:“他们来了。”
      出现在视野里的蒙面黑衣人约有十名,在她以为他们要拔刀冲来的刹那,他们却勒马停下,随着领头的黑衣人吹响一声口哨,所有人原路离开,只留下地上的马蹄印记。
      惊魂未定间她仍判断出黑衣人的撤退是因为身边两个身份不明的男子。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在平复呼吸后说道:“谢过二位救命之恩,日后有缘相见必将酬谢。”她看似语气轻巧,实则疑窦丛生,这二人的衣着打扮、言行举止、出现时机、出现地点有太多值得深究之处,眼下自然不是思量这些的时机。
      “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头戴斗笠的男子开口,声音里有不容置喙的力量,让她不敢拒绝。
      奉命假扮老妪时冯姐姐已经告诫过这趟差事危险,可惜她自己倔强得不合时宜,挺起胸脯说甘愿一试。起初她这差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直到夜里遇袭,明晃晃的刀子照花她的眼睛后才慌了阵脚。此刻,她剩下的退路全被斩断——
      “桃叶姑娘。”身手绝佳的男子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客客气气地还与她,接着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身份。
      第一反应自然是蒙混过关,但刚开口便被对方的目光慑住,只得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确是桃叶,同时暗暗抬眼打量面前的两人。
      她不过十六出头,因着自小随冯班主跑江湖见多识广,晓得武艺高强的人大多出身高门大户,同时她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差,面对众多刺客还能泰然自若,这二人身份一定比石三千高才能吓退那些刺客。把跳到嗓子眼的心咽回肚子里,她顺手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银簪绾齐发髻,决定从实招来:“我知道的也不多,二位尽管问吧。”

      陈沭的斗笠有一个妙处,旁人看他模模糊糊,他看旁人一清二楚。头戴斗笠的李懿视线落在女子鬓发间的桃花簪子上,回忆起李瑶光在青溪镇的一系列举止。忽然很不情愿与她搭话,既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便不再愿费口舌,递了一个眼色给陈沭,示意对方代为询问。
      眼下最擅长与姑娘家打交道的李瑶光不在,李懿的脾气又臭又硬堪比茅坑的石头。陈沭象征性地盘问几句套套话,好在这姑娘心思尚且单纯,几乎有问必答。
      但诚如她的坦白,作为一颗棋子,奉命行事的她能提供的情报并不比他们多。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只是按班主的吩咐扮做老妪泪洒公堂,又按班主的吩咐抱着婴儿回到城外落脚的地方等人接应,遭追杀后慌不择路地往城门的方向跑。
      “但石三千抢人铺子确有其事,冯姐姐告诉我那一家子几乎都被杀害,只剩一个寄养在乳母家的婴儿幸免于难,但乳母开罪不起石三千,婴儿又太过孱弱,才由我替人伸冤。”谈及往事,桃叶有些动容。
      陈沭却问:“你们常替人伸张正义?”
      桃叶一愣,答道:“不常。”提及这趟差事,她也觉得蹊跷,冯姐姐为人的确热心,却不爱多管闲事,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得罪石大财神这种事更是匪夷所思,思来想去,这一切只能归咎在冯老八身上。
      李懿忽然插话:“你几时来的信州?你们班主现在何处?”
      话题转得突然,桃叶摸不着头脑,选择老实回答:“我三天前来的信州,冯姐姐她们没和我同行。”
      李懿听完后只象征性地微微颔首,再无多余表示,陈沭更不准备言语。

      停在小道边的马匹不安地甩动尾巴,一下又一下,荒郊野岭里蟋蟀叫得越欢,桃叶便觉得沉默越难耐,藏在袖管里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说:“若无其他事,我便回落脚处了,明儿查案的官差还要问我话。”
      话虽如此,实则暗暗担心那帮黑衣人在路上埋伏,只是不好意思放下矜持求他们护送,而且依她看,哪怕开口求了这二人也不一定会应允。
      “婴孩如今在何处?”戴斗笠的男子问。
      桃叶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眨了眨眼,如实回道:“怕他夜里哭闹我哄不住,送回乳母家了。”
      戴斗笠的男子又说:“那你随我们一起回五里亭的驿站落脚。”
      “好,这更好。”桃叶想着自己的落脚处早一片狼藉,不如去驿站躲躲,她边道谢边整理自己的仪容,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邋遢。
      而头戴斗笠的男子只说:“顺路而已。”语调冷淡得能浇灭所有少女心头开出的花。

      因迎来齐王下榻,信州城外的驿站戒备森严,有宁王遇刺之事在先,轮值的护卫不敢怠慢,兢兢业业地望岗放哨,稍有风吹草动就警觉地竖起耳朵。
      今夜轮值的护卫也想在南巡中崭露头角,可惜一入夜脑袋里的瞌睡虫就复苏,
      万籁俱寂的后半夜,驿站外忽然响起规律的“咚咚”声,敲门的人不紧不慢,一声一声地催促轮值的护卫从马棚里起身。护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抽出刀、挑亮灯,推开门探出头往外一看,映在他眼里的是两名身姿挺拔的男子和一个身量娇小的女子,看起来不似投宿的贩夫走卒,而躲在男子身后的女子装束更是可疑,护卫不禁抬高灯笼,想看清他们的样貌。
      然而其中一名男子抢先一步亮出腰牌,并说道:“金吾卫陈沭,来传圣人口谕。”
      护卫的精神随之一振,他其实没见过金吾卫的腰牌,却认得陈沭——永安坊高门大院里的陈家郎君。
      陈家郎君也认出眼前的护卫——永安坊里施记当铺女掌柜的儿子施华洛,女掌柜给樊仁心当过乳母,施华洛连带着沾光求得一官半职。

      施华洛打开驿站的门,恭敬地请陈沭一人进来,见陈沭不准备解释另外二人的来历,便不多问,只听陈沭吩咐道:“给这位姑娘安排一个住处。”
      而那名头戴斗笠的男子则直接随陈沭一起前往齐王下榻的后院。剩下施华洛与这位打扮得像个老太婆的少女面面相觑。
      少女扑闪了一下眼睛,主动说道:“我叫桃叶。”目光清澈似叶上露珠,扑簌地滚落进人心里。
      施华洛比桃叶高许多,低下头时恰好能看见少女嫩白的耳廓,小巧可爱,如同枝头出绽的玉兰。
      “桃叶姑娘,”施华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故低下头说,“随我这边来。”

      进房间前,李懿想着向顶替自己南巡的“齐王”问几句话,不过假齐王撤退得很快,房间里只留下一扇开着的窗,李懿摘下斗笠还给陈沭时见对方表情里没有惊讶,便知道这也是圣人授意。
      隆裕帝疑心太重,细细揣摩下来,大约是为防儿子与亲信勾连。
      李懿打量房间内的陈设和布局试图寻找可能遗留下的痕迹,但假齐王没有留下任何线索,陈沭离开后李懿将厢房仔细搜寻一遍,在墙角发现了些许灰烬,视线贴着灰烬的痕迹继续探寻,又在床榻底下发现没被烧尽的信件残骸,尽管只有指甲盖大小,但上面的印鉴痕迹清晰可见,稍作分辨,就知是李感的私人印鉴。
      本该是隆裕帝的亲信,却在这样微妙的时机留下一鳞半爪,原来,隆裕帝的龙椅也并非不可撼动。
      如此一来,李懿对李感背后的势力又更刮目相看,与这样的人合作胜算自然更大,难的是……

      忽然竹帘微动,李懿迅速转身回头,见窗边站着一名男子,黑衣黑袍的打扮昭示着来人身份应是密使,但脸上未覆面具,身形比李懿原先接触过的那位密使更矮些。
      对方不先开口,李懿也默不作声,借着烛火不着痕迹地打量起这位密使的长相,眼尾狭长、嘴唇偏薄——这副长相俨然不大讨喜。
      注意到对方下颌线处的易容痕迹时,李懿意识到自己打量了许久的五官果然不是密使本人的脸,若自己料想没错,这位密使正是与信王暗通款曲的那位,而这不讨喜的长相正是自己的。
      李懿刚移开视线,就听密使开口道:“见过齐王。”
      这不咸不淡的语调,与自己平日里说话的口吻也十分相似,难怪巡游期间没露馅。
      李懿以同样的语调回道:“免礼。”
      密使忽然站直身体,在厢房内朗声道:“圣人口谕,闲人回避。”
      李懿抬头望向房顶,瓦片上盖着一层厚重的夜色,陈沭身披淡淡月光,收刀回鞘,纵身跃向另一间屋顶。
      有印鉴之事在先,李懿没有全信密使的话,将转述的口谕全记在心里,留有印鉴的碎纸还在藏在他的袖间,他毫不费力地隐去它的存在,仿佛不曾疑心过圣谕的真伪,道一句“谨遵圣谕”送别密使。

      夜风又拂动竹帘,这次却是李懿推开门走出屋子,露似珠、月似弓,而他手里提着的灯笼仿佛把浓浓夜色烫出一个窟窿,窟窿里藏满难以言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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