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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

  •   冯老八水性极佳,憋住一口气潜水过河,在他调整呼吸预备上岸时,忽有声音在耳畔叫住他:“冯老八。”
      平静的语气让冯老八的心一下子提回嗓子眼,立刻转过身正对着岸边影影绰绰的柳树,他记得方才那位“姚公子”自称姓李,眼前这位背手立在柳树下的年轻人又是“姚公子”的三哥。
      冯老八干咽下一口唾沫,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浸在水里才令他有安全感。
      若说“姚公子”是性格恶劣的狐狸,那么此刻出现在眼前的人就如一匹孤狼,与信州那些吃得脑满肠肥的膏粱子弟都不同,他像还未打磨完的长剑,已经隐隐有矜贵的寒芒。
      冯老八记得,皇帝老儿的第三个儿子,就是那个被扔去戍边三年还能活着从并州回来的齐王李懿。
      能从尸山血河里爬出来的人里,没几个正常的。
      潺潺流水捎来仲夏夜的凉意,冯老八暗啐了一口,自己前日怎么就鬼迷心窍,以为他们只是两个家丁护卫一个偷跑出来游乐的富家公子。

      李懿身披短袍,纹丝不动站在那儿,正如老僧入定,仿佛不忧心冯老八会逃跑,低下头俯视着还站在水里的人,单刀直入问道:“他同你说了什么?”
      冯老八内心不断斟酌答案,并不打算和盘托出,也不准备满口谎言。直面眼前这人时感受到的压力要比同“姚公子”交谈时大得多,静静的流水无声包裹住他的身体,冯老八自信在水里没人能追得上自己,耐着性子应付当下的情形:“给了我一枚玉佩,我嫌烫手。”
      他从贴身的钱袋里掏出那块会蜇人的“蝎子”,挤出一个苦笑:“这东西不好出手。”玉是好玉,雕工也极佳,坏就坏在天底下独此一件,识货的人一看就知是皇家之物。
      李懿冷眼打量躺在冯老八手里的玉佩,表情没有半分波澜,比风平浪静的海面还要无趣。
      冯老八见对方半点没有要接过的意思,只好继续说:“宁王的意思是让我替他保管好这物件。”
      李懿问:“还有呢?”
      冯老八一惊,他如今也摸不准这俩兄弟关系好还是不好,那夜他从船舱里往外偷瞄,分明见“姚公子”同另一个男子在密谈,但隔日两人又装作陌生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皇帝老儿家大业大,经又要更难念一些,冯老八斩钉截铁道:“再没了。”
      李懿脸上浮出一丝冷笑,眉毛往下压了压,似乎没再谈下去的兴致,把视线挪开,冯老八瞅准这个时候,猛扎进水里,如离弦之箭般消失在水里。

      清溪镇的夜分外旖旎,画舫上女子的笑声温柔若枝头娇花,轻轻一掐就能折在掌中。
      李懿不惜花亦不怜弱,他留在河边并非贪恋月色,而是等藏身在柳树上的人现身。
      他展现出非同一般的耐心,让树上打坐许久的陈沭长叹气一口,主动暴露在李懿眼前,一身黑衣黑裤的装扮,俨然是预备夜行。
      李懿问他:“今夜的事也要报告给圣人?”
      陈沭点头,答道:“事无巨细,均要呈报。”
      回答肯定得有几分不近人情,但李懿清楚,陈沭的立场就是如此,金吾卫理应忠心耿耿,在圣人面前一片赤诚,就如同天上的一轮明月。

      河对岸烛火全熄,没人再倚靠窗台赏月,画舫的丝竹管弦也歇下,李懿脚掌一蹬落在三孔桥栏杆上、再一跃便翻上了自己房间的窗台,他身后的月下,陈沭身影如鬼魅一般飘忽在河上,上下跃动地快速前行着。
      今晚河面有雾,纵使陈沭目如鹰隼,在视野受限的情况下搜寻一个机警的亡命之徒也颇有些难度。

      冯老八躲在废弃的船坞拧干身上的衣裳,他自信身体结实、体魄健壮,本不应觉得冷,却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一连遇到离谱之事和离谱之人,他不断受冲击的心智已然麻木,再看见如鬼魅般出现的人影,冯老八更多的是戒备,他不动声色地朝身后退了一步,左手慢慢探向腰间,抽出一把短刀。
      出现在冯老八眼前的人身披黑袍、脸戴面具,伸出藏在宽大袖间的手:“玉佩呢?”
      冯老八从湿透的钱袋里翻出玉佩掷给面前的黑衣人,待对方接住后才问:“老子的命你要么?”市井无赖的口吻,仿佛想与眼前的人一决高下。倒不是他托大,只是心底委实恼怒,赔了一艘船不说,还惹上不该惹的人。
      漠视这低等的挑衅,黑衣人验过真伪后便将玉佩收进袖子,用看蝼蚁的目光冷冷扫过冯老八僵硬的表情与四肢,紧接着犹如青烟一般消失在黑暗里,正如河面上腾腾升起的雾气般悄无声息。
      冯老八揉了揉眼睛,希望一切都只是梦。但“姚公子”那双狐狸似的笑容仿佛提醒着他,往后还有相见的可能。
      冯老八强忍睡意,重新扎进水里,朝清溪镇外游去。

      夜里失眠的还有画舫上的桃叶,她整宿翻来覆去,笑容不曾在脸上撤下来过,同寝的姑娘们臊她,她翻身不理,双手捂住发烫的双颊逼自己早点睡着,熬过夜的脸不好上妆,明晚要唱《游园·惊梦》,她扮杜丽娘,定要顺顺利利才妥,怀揣着不算秘密的心事,在同伴的嬉笑声中熟睡。
      可惜翌日,她对镜理晨妆时,小镇上叫卖发钗花簪的摊贩找上门,说有个俊俏公子订了一支银簪送给唤作桃叶的姑娘。她听后喜不自胜,将刻有桃花纹样的银簪紧紧握在手里,却又听摊贩说,他们一行人早早出城去了,特送簪子用来赔礼。
      她听后,心情萎靡下去,闷闷不乐地将簪子丢在一旁,便听见有人劝她“昨夜不过同他说了几句话就换了根银簪子真是值”、“簪子不要我要了”、“他同咱们到底不是一路人”……
      她下意识辩驳:“都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我和他到底哪儿不是一路人了?簪子还我。”
      话音落下,周围人笑声又更肆无忌惮了些,她越想越气,紧紧握住簪子,却奇怪自己心里对他竟没有半点怨。

      又当一回负心汉的“姚公子”策马奔跑在官道上,头顶烈阳,耳畔唯有热风卷起阵阵蝉鸣,足足赶了一天的路才进信州城门,瑶光又渴又累地倒在客栈的榻上,有气无力地招呼店小二送洗澡水上来。
      一边又问身旁慢条斯理喝茶水的李懿:“三哥,你之前去并州一路上也是这般累的么?”
      “差不多。”同样风尘仆仆,李懿却游刃有余得多,他看一眼仰头倒在榻上的瑶光,对方满头大汗、脸色潮红,比起缺水的鱼、更似一只煮熟的虾。
      倒了盏茶水递过去,对方接过后喝了一口,渐渐缓过来,又有了提问的力气:“那时也有人给你端茶倒水吗?”
      李懿看一眼对方的眼睛,确认里头只有好奇后才说道:“没有。”
      其实并州之行要艰苦得多,路上没有人顾虑他身上冷暖、腹中饥馁。初来乍到,他不知道手臂上没结痂的冻疮会粘在生铁铸成的甲胄上,卸甲时不可避免地扯下一大块皮肉,疼得几欲落泪。

      接着,有人替他往盏中添茶,道:“那以后我给三哥倒水捶腿。”
      李懿垂眼,盏中茶水清如许;再抬眼,对方眼眸亦是清澈干净,正如昨晚蒙上浓雾前的月光。
      忖了许久,李懿开口:“昨晚……”
      “作为三哥可是听见落水声?”瑶光马上开口,似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也知道自己该答什么,“是先前偷袭我们不成、弃船逃跑的冯老八。”
      瑶光一五一十交代出事情始末,连前因后果也说得清清楚楚,唯独不说自己的动机。
      他所言与李懿所知相差无几,李懿却道:“不必与我说这些。”
      瑶光双手托腮,胳膊支在案几上,歪着脑袋朝李懿笑着说:“因为不希望与三哥有隔阂。”每种他都对着镜子练过千百回,自信能打动大多数人。
      不过,他铁石心肠的三哥除却小饮一口茶水外,再无其他表示。

      两人各自沉默间,陈沭带着消息回到客栈,李懿与瑶光见他神色凝重,心里暗道不妙。
      陈沭坐下后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先喝一口润过嗓子,接着对他们二人说:“我在安插在信州的暗哨那儿证实了一个消息。”

      客栈的楼下是一间茶馆,晚饭前不少人都爱在这儿听先生说书,筋疲力尽的李瑶光有李懿照看,故而陈沭抽出身,想从茶馆的听客入手,试图掌握信州的概况。
      不料茶馆里,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讲的确实前几日圣人亲派的二位钦差在驿站遇袭的故事,周围的听客无不兴致勃勃,有津津有味地听的、也有交头接耳讨论的,陈沭听堂前的说书先生越讲越离谱,还是决定亲自去打探。

      “前几日,齐王与宁王在驿站里遇刺,刺客偷袭不成放火烧毁驿站,齐王只受轻伤,宁王却下落不明,刺客被抓住时已经咬舌自尽,但身上搜出与南疆贼子来往的信件。”陈沭转述自己在暗哨那儿得到的消息。
      瑶光眼睛瞪圆,坐直身体,略带不满:“凭什么我就下落不明?”
      陈沭回以苦笑,低头小饮一口茶。
      瑶光又正脸朝向李懿,奇道:“三哥不就在这儿么?怎么他们那儿也有个齐王?”
      李懿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
      陈沭回以沉默,他持有的密旨只有一半,意味着他能做的事情也只有一半,密旨上命他护送齐王到信州,静候下一道命令。
      李懿在驿站看过密使带来的另一半密旨,能猜出大概八分全貌,只是他不愿讲,半是安抚半是强制道:“先等着吧。”
      瑶光纵使将眉头拧成麻花,当下也无计可施,只好说:“那我要吃桂花藕粉羹。”

      入夜前忽有一阵急雨,窗下种有几棵芭蕉,在疏雨落芭蕉的滴答声里,暮鼓悠悠送夕阳。
      李懿原以为他能度过一个安稳的夜,不料密使前来,带来半封密旨。
      密使照旧面具覆脸、声音寡淡、悲喜难辨,李懿拆开密旨飞快读了一遍,这回信里没打机锋,简明扼要地让李懿守在信州,查明陈粮一事真相,等待另一个“齐王”抵达。
      李懿读完便将密旨烧了,见密使仍未走,便问:“圣人可是还有口谕?”
      密使道:“圣人说,真相,是为了给他一个交代。”
      李懿垂眸忖了片刻后拱手领旨:“理应如此。”烛火投出的阴影恰好能遮住他的眼睛,好让不屑的目光隐藏在黑暗里,方能使言语里的谦和更为真诚。
      隆裕帝既不愿承认错斩上官鸿,又想肃清信州,少不了要罗织罪名将陈粮一案的主谋送上刑场。
      却又听得密使询问:“宁王可住在隔壁?”
      这没来由的一问让李懿心生疑惑,但他有心试探,故而半是玩笑答道:“宁王不是下落不明?”
      原不指望能从锯了嘴的葫芦里套出消息,却听对方答道:“齐王说笑了,圣人说再放任宁王在外可能真要下落不明,命我等护送宁王速速回宫。”
      李懿先是脸色一凛,再微微移开脸,万般情绪皆掩于眼中,脸上神情恢复原状,用手指向隔壁说道:“正是这间,这会儿应该睡熟了,我去喊醒他。”
      如是机密口谕,论理李懿应该回避,但他从知晓隆裕帝传唤瑶光回宫时,心里陡然乌云密布,思绪纷纷若乱雨。
      密使道:“那便有劳齐王。”

      李懿敲开瑶光的房门只用了一声“七弟开门,是我”,接着屋里便想起细细簌簌穿衣的声音,满脸倦容、目光朦胧的李瑶光打开门,睡眼惺忪:“三哥,你又不敢一人睡了么?”
      李懿眉头抖了几下,强忍住抽搐的嘴角说道:“先进去再说吧。”他刻意用适中的音量,刚够让梦中也警醒的陈沭听见。
      这间客栈投宿的住客唯有他们三人,李懿并不忧心会惊动其他人,纵使惊动,他也相信身旁的密使有千万种方法让秘密永远称为秘密。
      密使跟在李懿身后进去,不忘顺手关好门。
      瑶光赤脚站在屋里,点燃一支蜡烛照明,此时瞌睡全醒,面色凝重地望着黑衣黑袍的不速之客。
      李懿看出他的心事重重,隔着衣袍,悄悄握住他的手腕。
      七弟的脉搏跳得极快,李懿怀疑他已然猜出密使来访所为何事,甚至早早做好了准备。
      案几上一壶凉茶、三个茶盏,瑶光给每人斟上茶,自己先喝一口,眼神逐渐清明起来,表情渐渐柔和,再弯起眉眼,又换回七皇子惯常的微笑表情。
      密使接过茶盏,他整张脸连嘴唇也覆盖在面具下,自然不会饮茶,简单道谢后传达圣人口谕:“圣人有令,请宁王即刻回宫。”
      瑶光长叹一口气,表情也随之变得夸张:“现在?觉也不能睡么?”他扮起委屈来很是在行,自小尝过示弱的甜头,长大后也不嫌这样丢脸,幸亏相貌讨喜。
      密使不为所动,催促速速动身,瑶光垮下肩膀,说道:“总得让我把衣服穿好吧。”
      他靠这样又拖延了不少时间,密使在屋外等着,屋里剩下李懿与瑶光二人。
      瑶光放低声音,凑近李懿耳边,问:“三哥,圣人可有其他旨意下给你?”
      李懿简要答道:“命我在此等候,顺便查案。”
      瑶光穿好鞋袜,转过身背对着李懿,示意他帮自己束发;李懿接过发带替对方简单扎了一个高马尾,然后叮嘱:“一路上不要乱来。”
      瑶光不解,扭过头,用无辜的目光控诉:“我几时乱来过?”
      李懿眉毛一挑,一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道:“夜会冯老八?”
      瑶光欲要辩解,又发现无从辩解,安静了一会儿,待李懿帮他扎好头发,他才回过头,小声对李懿说道:“三哥,你若在信州遇上困局,突破点在石头上。”
      李懿不解,但密使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瑶光刚穿戴完毕,就听见敲门声响起,配上密使平静的语调:“请宁王启程。”
      瑶光无奈而自嘲地轻笑:“三哥保重。”说完,抬手为李懿的杯中斟满茶。

      茶一直是凉的,李懿的掌心紧紧贴住冰冷的茶杯,热度一点一点徒劳地递过去,仍是没能生出茶暖人在的错觉。
      他记得自己握住李瑶光手腕时,对方的体温能忽然间升高,脉搏跳动也变快,满脸心虚的模样就像准备做什么亏心事一般。
      李懿不愿做无谓之事,他放下手中茶盏,枯坐在灯下,细细思考目前掌控到的讯息。
      当务之急并非查案,而是如何给出一个隆裕帝想要的结果,至于瑶光所说的突破点——李懿想明天亲自在信州城内走一圈。
      除此之外,还必须拼凑出驿站遇刺一事背后圣人的真正想法。李懿有十成十的把握,驿站的刺客与火灾均出自隆裕帝手笔,目的无非有三:一是除去李瑶光,以正皇室血脉;二是暗渡陈仓,南巡的一路刺客必定防不胜防,与其受制于人,不如先发制人;三是给南疆的“土皇帝”一个警告,兴兵理由已经找到,只待出手。
      这一石三鸟之计原本妙得不能再妙,只可惜李瑶光是个变数,隆裕帝没料到一颗弃子那夜也从驿站偷跑上路。
      隆裕帝多疑,一个计划拆成三道密旨,执行之人消息互不相通,导致原本该于刺客之手的宁王离奇消失,又未能事先准备好宁王的替代品,只能折中,给宁王判了个“下落不明”。
      以上为李懿能推敲出的全部,从突兀的沉思中解脱出来时,脊背阵阵发凉,窗户一直开着,陈沭不知几时翻窗而入,静静看着他。
      他身后是碧玉似的透绿芭蕉,宽大的叶片上托着一枚下弦月。

      陈沭见李懿注意到自己的到来,才开口道:“他们走的水路。”
      李懿眺望看不见流水的窗外,视线的尽头是一栋古怪的高楼。收回目光,他问:“你可知圣人急召瑶光回宫所为何事?”
      陈沭恭敬答道:“不知。”
      “既然如此,”李懿深吸一口气,说道,“那早点歇息吧,明日要游遍信州城。”
      “是。”陈沭说完便告退。
      李懿吹灭蜡烛,起身想回房,走几步后又停下脚步,想起屋里只有自己一人。那个讨人嫌的家伙小时候霸占过自己的床榻,如今自己霸占回来也无不可。
      思及此,李懿后退几步,仰头倒在不属于自己的床铺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坠入陈旧的梦里。
      久违地梦见了他的阿娘梅昭仪。落微阁余寒未消,犹是雪共腊梅逐北风的时节,梅昭仪一身缟素坐在梅树下弹琵琶,脚边卧着一只大雁,画面安详静谧;他躲在院子另一角不敢靠近,但梅昭仪还是注意到他,她停下拨弦的手,目光幽幽地望过来,用沙哑的嗓音质问他:“阿娘问你,那日,你为何不救阿娘?”
      “我……”李懿一开口便被风雪堵住喉咙,雪里有梅花的冷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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