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二十章 ...
-
一连数日李懿都没见着瑶光,醴泉坊里静了不少,连李思每日在青石板上踏出的马蹄声都消停下来,反倒常外出采购的仆役说见过宁王几面,一次在茶馆前,一次在当铺里。
李懿没刻意去寻人,也没警告他别涉足太深,府邸奢华远超同辈的宁王在朝尽管不担实职,但贵妃宠冠六宫,他本人又是隆裕帝的“李祥瑞”,每日游手好闲、懒散度日就很好,无人敢弹劾。
面对这样一个似乎已经立志当富贵闲人的儿子,皇帝老子不管、贵妃娘亲不管,李懿自然也不想在李瑶光身上多废心神,但心中所想为一码事,践行起来又是另一码事。
一方面李懿想看看瑶光这些年长进多少,能借他背后的阿依木剪除萧家羽翼自然更好;另一方面李懿又怕瑶光因此遇险,世间真心待自己的人不多,瑶光算一个。
脑海里有两个声音争吵不休,李懿本就浅眠,为此更是连续失眠了几夜,顶着一对乌青的眼圈上朝,精神不济的模样惹得隆裕帝朝他多打量了几眼。有好事者问齐王莫不是害了相思病、夜不能寐,可惜齐王哪里是能被打趣的角儿,眸色一厉、目光微凛,好事者主动收声,灰溜溜站回百官之列里。
散朝后太子好意提醒:“好事之徒是樊侍郎,他有个女儿意属于你,还托过淑妃向贵妃说亲。”
这一出李懿不曾听人提过,也不敢轻易相信李忠所言,不咸不淡地拱手行了礼,表面谦恭实则敷衍。太子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冷笑几声后甩手离开。
这一横生的枝节倒不至于让李懿心生不悦,反而让他散朝后坐在马车上屡屡想起李瑶光,怀疑这不省心的家伙又与李思在外胡闹,□□才刚平定,南疆的“土皇帝”又在蠢蠢欲动,长安街头巷尾多了不少异域打扮的商贩与舞姬,也许他们都是探子……在他的胡乱揣测间,马车已缓缓驶进醴泉坊。
早晨下过场细雨,地面甫一沾湿,太阳就出来露脸,蒸气腾腾热气,醴泉坊里摊贩们叫卖的声音无精打采,轻易被一串马蹄声盖过,李懿下意识掀开车帘,见一匹白色骏马与自己的目光并行。
马匹毛色光亮、四肢矫健,脖子上系着一枚叮当作响的金铃铛;李懿将视线往上移,果不其然,马背上的人是几日不见的李瑶光。
李瑶光着一身浅色的衣袍,头发在脑后简单束起一个马尾,露出饱满的额头,弯眉下的一双圆眼睛亮晶晶,里头透着的满是得意。他又不带仆从出门,穿得随意又简单,腰间宫绦所系住的玉佩也摘了换成一柄小巧精致的短刀,这样瞧着像个少年侠客。
少年侠客一身胭脂水粉味儿,面带春风的模样让人怀疑他刚从哪个小娘子怀里溜出来。李懿鼻子灵,闻见这股脂粉味儿后立刻皱了眉,神情隐隐露出不悦;瑶光观察入微,马上悟出他为何皱眉,不解释、只邀功,扬眉道:“三哥,我可替你把账本给弄到手了。”
李懿眼皮子上下乱跳,忧心这不着调的七弟真使了个美男计,伸出手指连揉几下眉心才止住:“用了什么计?也罢,回府再叙。”
齐王府的凉亭俨然成了商议事情的好去处,四面环水的通透布局让这儿在炎炎夏日也有清风拂面,再呷口凉茶,吃几串葡萄,奔波半天的劳碌全消。
瑶光正慢条斯理地剥葡萄,把账本交给李懿后他就摆出一副无事一身轻的模样,怡然自得地喝茶赏花,偶然给一旁随侍的全福递一个眼神,示意她添茶。
全福与全安为姐弟,几年前被贵妃指派给李懿当仆役,齐王府建成后就奉命出宫继续伺候着,同她一起出宫的还有另一个宫女秋菱,但秋菱性子怯懦,府里管事安排她做些侍弄花草的简单杂活,只留全福在李懿跟前伺候。
全福也是个机灵之人,李懿看完账本后随意朝后挥了下手,她便知情识趣地退下去,临走前不忘给七皇子的盏里加满茶。
凉亭里只剩李懿与瑶光二人,瑶光见李懿表情严肃,不禁紧张起来:“可是这账本有什么问题?”
李懿指尖点出其中一栏:“问题大着呢。”
瑶光凑过去,发现上面多是些数字与日期,偶有只言片语散落其中,令他云里雾里:“我又看不懂账本,这行字什么意思?”
七月初七,洪,粮十万石,白银二十万两
“说的应该是去年信州洪灾,”李懿解释,“朝廷从库里拨了十万石粮食,又给了二十万两白银另行购粮。”
“确有这么一回事,”瑶光面色沉重起来,“据说库里的十万石粮食全是腐烂发霉的陈米,就又用二十万两白银收购了十万石新米赈灾。”
“圣人为此大怒,斩了当时掌管国库的上官鸿。”李懿语带叹息。上官鸿并非王太师之流的治世能臣,但绝对是个良臣,不阿谀奉承、不落井下石,凡事在他手里都能办得妥妥贴贴,在公道中又有不少人情味儿。
“三哥如提及这事,难道这其中有什么蹊跷?”瑶光将这行字放在心中来回品读,也品不出有何不妥。
李懿却说:“但我听闻,国库中除却支出赈灾的十万石,剩余十万石均是好米,况且你看此处——”
瑶光念出李懿手指所点之处:“余十五万两?”不管他如何懵懂,此刻也有个猜测在胸中成型。
“狸、狸猫换太子?”瑶光将声音压低,仿佛怕这大胆的猜测惊扰了莲叶上的蜻蜓。
“这叫偷梁换柱、栽赃嫁祸,”李懿忍不住纠正了那个不着调的比喻,接着问道,“这账本的真伪,你有几成把握?”
瑶光抿了下唇,双颊上酒窝一闪即逝,严肃道:“五分。”
李懿眯了眯眼:“嗯?”
瑶光顿了顿声:“那、那七分吧。”
心知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自然不能让人满意,瑶光重新正襟危坐,坦白这账本来历。
“这又要从崔莺儿偏爱美男说起……”瑶光用随身携带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帕子上一块嫣红的胭脂痕迹映入李懿眼帘。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秉性认真的李懿竟鬼使神差地问:“所以你就使了美男计?”说完又懊悔到恨不得吞了自己舌头,七弟再不着调也是个皇子,断然不会做这样孟浪的事。
“虽然我几年后必将是长安第一美男,”幸好瑶光不计较,并且着重强调了自己的地位,“但我还没见过崔莺儿,账本也是从她相好那儿得来的。”
能察觉到崔莺儿不是独自行动,这又要归功于坊间茶客们的闲言碎语。
在他们口里,崔莺儿并不是什么“碧玉小家女”,相反,她大胆又直接,从前当垆卖酒时就爱与客人们调笑,尤其是和俊朗的相公;几月前她被相貌平平的樊仁心绑去府里自然不情愿,何况几天后樊仁心从歌舞坊赎了个官伎回来,视那官伎如掌中珍宝;崔莺儿不甘心,又见樊仁心的书童样貌端正又体贴温柔,就动了心思。
“于是小爷我就推测,”瑶光讲得津津有味,“在赌坊里听人说崔家小娘子一个人逃出樊府我就察觉不对劲,樊府后院养了八条大狼狗,她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不可能独自一人逃出来,后来全安说樊府丢了账本,我一想,定然是有人暗中相助,而那人与樊仁心接触最多、对樊府又较为熟悉。”
听完这些,李懿眉毛轻轻往上一挑:“赌坊?”
没料到李懿专挑了这俩字眼,瑶光梗着脖子说:“这、这、这个与本案无关,有空再谈。”
难得的窘迫模样取悦了李懿,秉公办事的齐王也有睁只眼闭只眼的时候:“好了继续说书童的事。”
“于是我又去典当赃物的当铺询问,听掌柜讲,那日来当铺的除了崔氏老夫妇,同行的还有一个白净男子,身形样貌与樊仁心的书童极其相似,我便诈了诈樊仁心的书童,果然他全招。”瑶光说这段说得眉飞色舞,说完后灌了口茶。
李懿觉得这家伙将善揣摩人心的长处运用得淋漓尽致,不过夸他的事暂且放放,重要的事还是得问清楚:“你还是没说账本如何得的。”
“三哥莫急,这不就要细说了吗,”瑶光摆出书先生的架势,将茶杯盖在石桌上轻轻一拍,如惊堂木般发出清脆的响声,“起初他不肯承认偷窃账本,于是我诱他去醴泉坊里的酒楼,找了几个貌美清倌将他灌醉,趁他迷迷糊糊间,又命一名清倌扮作崔碧玉,询问他账本保管得如何,那名清倌认识崔碧玉,扮也扮的像,真把他唬住,交代出账本的下落。”
“难怪你满身脂粉味,”李懿掩着鼻子嫌弃道,“你早知账本不在崔碧玉那儿,却骗得全安团团转,天天在崔家门前转悠。”
“权当保护崔氏一家安危好了,”瑶光笑道,“这账本三哥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交由圣人裁夺。”李懿答得干脆,将账本阖上后收起。
瑶光皱了一下眉,眼皮微微垂下,没说话,反而朝李懿递了一颗葡萄。李懿见他踟蹰模样,知道是有话想说却拿不定注意,没催促,接过葡萄后慢条斯理剥着皮,等瑶光整理思绪。
院里有过短暂的宁静,夏蝉收声,画眉敛翅,瑶光在静默中长长呼出一口气,而后道:“三哥又想要圣人如何裁夺呢,要他承认自己错斩了上官鸿?还是承认自己错用樊侍郎?”
“这,”李懿确实忘了这一层,他只顾得替上官鸿伸冤,险些忘记隆裕帝秉性,“不过占小小入狱的阵仗不小,保不齐账本的事情传到圣人耳里,知情不报是欺君之罪。”
“所以呀,”瑶光咂摸了一下嘴里葡萄汁留下的酸甜余味,然后朝李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与你同去,为你分担一半的风险。”
原本做好独自承担圣人怒火的李懿讶然:“……”
瑶光见李懿不言语,再鼓起几分勇气,提议道:“择日不如撞日,这就进宫请求面圣吧。”
他说这话时笑得又好看又明朗,一双眼睛如同倒映着阳光的水面,粼粼的光芒横冲直撞进李懿的视野里。
李懿转头将目光移到湖上,那儿亦有耀眼的光芒跃动。明知自己该道谢,但良久后,他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好。”
语调仍是沉闷,如小暑这日的天气。
隆裕帝有午间小憩的习惯,若醒后神清气爽,则有求必应,若醒后头疼欲裂,则暴跳如雷;有求必应与暴跳如雷的概率为一九开,但前者的假设实在诱人,仍有不少王公大臣们甘愿一试。
李懿与瑶光在紫宸殿门口与信王李感相遇,翩翩公子李感脸上的笑意温润内敛,正如江上春风,多一分太烈、少一分太寡,这春风一年四季常在,敏锐如瑶光,也难在这人脸上读出真实情绪。
默默恳求着圣人心情尚可的瑶光开口询问:“二哥,圣人安好?”
李感温言答:“龙体安康。”但也仅是安康而已。
才子的答语甚是婉转,瑶光眸光一黯,心中叹息道仅仅龙体安康可不够,龙颜大悦才上佳。不由得小声道:“看来我与三哥要往龙潭里闯了,也不知圣人心情会不会更糟。”他仰头看了眼巍峨的紫宸殿,天上已经堆积起厚厚的乌云,灰色的积雨云漫过头顶的琉璃瓦,滚滚惊雷奔往远方,让人心生颤栗。
李感却道:“兴许会更好。”脸上笑容依然淡淡。
话音意味深长,李懿心想果然这几日的事情谁都没瞒过,圣人那边想必也早早得了消息,在殿里笑看儿子们为权力厮杀。
双喜尖锐的声音拖长尾音从殿里传出“宣齐王与宁王觐见”,李懿与瑶光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里读出动摇与不安,紫宸殿的宫门由里朝外推开,一股陈旧的寒气扑面而来,隐隐有龙涎香的气息。
李感在原地目送他们二人进去,直到宫门吱呀一声合上,他才扭头朝毓秀宫的方向走去,脸上笑容不减,步调也同样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