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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   日上三竿时,太液池上结着的一层薄冰仍不见有要化开的迹象,冷冷地闪烁粼粼的光,池中央的蓬莱山还没等到一场雪,光秃秃地矗在那儿,好不孤单。
      瑶光看了会儿寒水,再看了会儿孤山,深感风萧萧兮似自己,易水寒兮似自己,孤零零兮也似自己。

      他确实有很多话应同李懿说。
      比如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比如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再比如唯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
      但文采斐然的诗句皆为他人智慧,吟诗作对不似自己作风,同李懿在寒风里吹了半晌后,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瑶光才得出一句干巴巴的:“并州是不是很远?”
      不等李懿回答,他又自顾自答道:“我也知道很远。”他知道并州在哪儿,贵妃教他读过胡地迢迢三万里,也读过醉卧沙场君莫笑,先前她说过,圣人忧心萧国公势力独大,极有可能挑个儿子去并州监军,他也猜过圣人要挑三哥去,只是不曾想竟这样早。
      莫非战况有变?还是二皇子有异动?亦或者圣人另有打算?
      瑶光左思右想得不到答案,急得眼眶渐渐发红,甚至有些酸胀,兀自忧心忡忡。李懿却静静看着,等眼前的人彻底急红眼睛,才问:“七弟,你怎么了?”
      “忧心你啊!”瑶光语气里有了怒意,“并州那么远,况且你看,萧淑妃性子就足够凶悍了,想想也知道萧国公该有多难缠,三哥你去并州还不够萧国公蒸一笼,怎么办怎么办,又不能抗旨,干脆把四哥扮成你送去好了,他看起来似乎很想去的样子……”
      他越说越专注,也不管逻辑通不通、情理合不合;这些多半都是气话,李懿眼底却逐渐闪起如星光一般的点点笑意:“七弟,我倒觉得,萧国公再难缠,都不及你一半。”
      瑶光对旁人说他的坏话其实很敏感,选择性听见不等于听不见,听李懿这么一编排,立刻抬起头,瞪着眼问道:“三哥你说什么?”他眼睛又圆又亮,上面一对眉毛高高挑起。
      “我说,”李懿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但身为兄长,这时候露怯岂不是很失面子,“你不必忧心,我骑射很好,而且听说萧国公和六弟一样慈眉善目。”
      “当真?”瑶光显然不大信,继续瞪圆一双眼睛,里面满是怀疑。
      “差不多。”李懿坦然迎上瑶光的视线。

      瑶光心底也清楚,李懿此番言语不过为让自己心安,萧国公骁勇善战闻名天下,说他慈善却是谁都不信的。不过李懿难得的体贴他不愿浪费,于是将一转话锋:“那三哥你方才做什么不高兴?在担心众兄弟嫉妒?”
      李懿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点点头。
      瑶光长吁一口气,开解道:“二哥与五哥人很好,六哥更菩萨心肠,剩下四哥小气了些。”

      这番话着实天真了些,却让李懿莫名受用,先前在殿上他忧心的是圣人赐自己实权会不会让瑶光心生嫉妒,总角之时言笑晏晏、长大之后刀剑相向的兄弟大明宫里不少,此刻见瑶光真心为自己考虑,李懿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从不信玥贵妃会真心诚意相助,但他莫名想信一信李瑶光。
      李懿继续提点:“七弟,记不记得我平时与你交待过什么?”
      “呃……”李瑶光眼珠子滴溜溜转,脑瓜子也滴溜溜转,“念经?打坐?参禅?”
      “你是预备出家?”李懿额头冒出一个青筋。
      李瑶光讪笑,见李懿真怒了,连忙正色道:“知道知道,读书、习武、修心。”
      他态度很端正了,不料李懿不肯放过他,逼近道:“还有呢?”
      “还、还有?”瑶光在凛冽的北风和同样凛冽的视线里缩了一下脖子,稍稍往后退一步,“着实记不清了。”坦然承认后连打几个喷嚏,湖边风大,顺势卖个惨不为过。
      奈何兄长心似铁,李懿额头青筋又冒出一个: “少单独去东宫,少和李惑来往,少带着李思闯祸,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瑶光恍然大悟,隐隐约约是有这么一句训诫,“记得非常清楚。”
      李懿见这七弟如梦初醒的敷衍模样,便知道他记得非常不清楚。但他自己也泥菩萨过江,并州一行说是凶多吉少也不为过,思及此处忽然丧失耐性,懒得在这讨人嫌的弟弟身上再操心,袖子一甩就走开。
      瑶光追在后面,心想三哥封了齐王后脾气果然更糟,只是阿娘交待过,要拉拢三哥这种人,只能徐徐图之,以亲情相待。
      之前他也问过阿娘为何非要对三哥好,阿娘的回答亦是清晰明了。瑶光也清楚自己身份尴尬,大历不会接受一个有回纥血统的储君,但倘若真要找一个铺路的傀儡,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四哥岂不是更好?

      时至今日他也想不大通,却因思考得太入神,未注意到前方顿住脚步的三哥,便这么撞上对方有些单薄的背。
      “在想什么?”李懿问。
      “在想为什么是三哥,”瑶光笑眯眯抬起眸,在对方皱起眉头前补充道,“在想三哥在圣人心里是个什么形象,是否也是英勇不凡、德才兼备。”
      他句句实话,故而坦坦荡荡,眸光也是纯澈干净。
      李懿却道:“言不由衷。”像被扫了兴致,转头继续往前走。
      又一次被甩在后头的瑶光一怔,下意识咬了咬下唇,他的笑可是在阿娘的指点下对着镜子练了千百回,今日这是不灵了还是三哥说笑?
      又或者他研究三哥时,三哥也在观察他?
      今日想不通的事委实不少,瑶光忙收敛心神,追上李懿:“三哥是要去哪儿?”
      李懿不曾停下脚步,边走边道:“随便走走。”
      但他步履坚定,目光沉静,像是有了明确的去处。瑶光一言不发,一路随他穿过九曲回廊、掇石叠山,又踏过许久不曾有人清扫的宫道,走到宫里最凄清的一处——落微阁。
      这儿人迹罕至,落微阁被摘了匾后,梁前颇留下几块好位置给燕子筑巢,但隆冬已至,燕离巢后徒显旧宫颓废,瑶光喜爱热闹,这样一个荒凉地他没想久留,不过他那看起来身量瘦长的三哥不仅徒手掰断了锈迹斑斑的铜锁,还吱呀一声推开了落微阁尘封已久的宫门。
      瑶光随着李懿踏进荒芜的庭院,之后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这儿荒凉、狭窄、寂静,宫墙却筑得很高,枯藤攀在灰扑扑的墙上,目光穷极之处是一处认不出全貌的宫檐,太远了。他好奇地踮起脚,想让目光再投远一些。
      李懿道:“是麟德殿。”大明宫里最精巧的别殿,昔日隆裕帝宴请三千五百名将士,丝竹之声绕梁三日不歇。
      “哦,”瑶光不好意思地朝李懿站着的方向走过去,却听得脚下喀嚓一声,似是踩断了什么树枝,低头一看,却是一截白骨,瞬间大骇,慌不择路地扑到李懿身旁,也顾不得这三哥喜不喜人亲近,闭上眼颤声道,“那、那……”
      李懿低头仔细辨认地上的白骨,等靠在肩上的人呼吸逐渐平和下来,才将他轻轻扒开,并不安慰,而是解释:“那不是人骨。”
      堂堂七皇子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行径太一惊一乍了些,连忙清了清嗓子:“也、也对。”始终不敢再看一眼地面,局促地站在李懿身旁,假装欣赏院落里唯一的梅树。
      幸好李懿缅怀的时间不长,静静停留在院里的梅树下,风动花落,暗香满怀,片刻后他一言不发地为宫门落上锁,拍了拍满手的铜锈。
      瑶光主动掏出怀里的帕子,原想递给李懿擦擦,不料对方主动牵了自己的手,就像戏里写的那些青梅竹马、总角之交那般手牵手往回走,一路没避开任何宫人。
      鲜少获此殊荣的瑶光感慨万千,暗想也许三哥此刻需要的不是帕子,是那什么、什么、知己,可惜圣人没指个三嫂过来,三哥只好勉为其难牵了自己的手。
      李懿的手掌不宽厚,有薄薄的茧子和些许的凉意,李瑶光一心盼望圣人指个手暖和的齐王妃过来。
      忽然他脑里闪过几幕有趣的画面,诸如圣人给三哥指的王妃出身高于四哥,气坏四哥;又诸如给五哥指的王妃是个性子泼辣的才女,管得五哥服服帖帖;再诸如给三哥指一个不喜诗文、不喜书画的野丫头,气得三哥日日暴跳如雷;总之要把大明宫搅得热热闹闹、天翻地覆才好;瑶光别过脸,坏心眼地偷笑了。
      李懿自然不知道这七弟在打什么鬼主意,若是知道,定然要把他丢进太液池喂鱼。

      午膳后贵妃把瑶光打发去玉坤宫找李思,单独留下李懿,她依旧浅笑着,对李懿说道:“想单独与齐王说说闲话。”刚封为齐王的李懿恭恭敬敬起身对贵妃行过礼再重新坐下,一旁侍候的修竹领周围宫女们退下,单留碧桃守在门口。
      贵妃的闲话绝不是家长里短,她一收起笑意,李懿便在那双眼里窥见了肃杀的寒意。
      这位曾经的回纥圣女三言两语剖析了□□的形势,又再简单分析了□□首领颉利可汗的为人,她消息之灵通、眼光之毒辣又一次让李懿心惊,这样的一个女人,真的甘心扶别人的儿子上皇位?
      她似乎瞧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立冬要卜岁,齐王何不为自己卜上一卦,算算吉凶?”
      李懿心知方才的猜忌惹得她不悦,却还是追问道:“您可知萧国公动向?”
      贵妃收起脸上肃容,笑道:“不如卜上一卦?”似是打趣。
      见她无心透露,李懿便继续低头饮茶,算来他在含凉殿已度过了四载春秋,明年的立冬兴许要在并州度过了。
      受并州总管一职于他而言喜忧参半,李懿参来参去,倒是圣人的心思好猜些,此去并州,其一监军,其二扬威,最要紧的其三便是打压萧家势力,打压的同时又不能便宜了王皇后,故而挑了与王皇后萧淑妃都不亲的自己任职。至于萧国公如何想,这要看萧淑妃如何做了。

      萧淑妃消息灵通,一个时辰前便紧急修书一封交由亲信,再精心妆点一番,摆足架子来了含凉殿,与正要去玉坤宫的李瑶光打了个照面。
      瑶光见她装束这般隆重,便知他阿娘有场硬仗要打,念及三哥去并州得仰仗萧国公照拂,脸上的笑容立刻乖巧了几分:“瑶光给淑妃请安。”此举真没想过要气她。
      殊不知他笑得越热烈,萧淑妃心情越糟糕。
      萧淑妃多年前就认定这小子与自己命格相克,八字不合,故而次次见李瑶光都没好脸色,此番造访更是如此,脸上浮现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嘴里一阵冷笑道:“不知七皇子要去何处,怎不与齐王同行?”
      瑶光仍不觉难堪,笑道:“原打算去寻五哥,三哥还在殿里陪我娘用膳。”说着便朝门口的小宫女使了个眼色,命她前去通传。
      萧淑妃将眉毛轻轻一抬,道:“既如此,我便进去瞧瞧。”
      她气势汹汹的模样让瑶光遥想镇守边关的萧国公又将是何等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瑶光心里叹息得厉害,脸上笑容却不减,道:“萧淑妃请。”
      不料前去通传的小宫女匆匆跑回来,手里端着一盏茶,禀告道贵妃身子不适,命婢子奉茶一盏前来送客,还请淑妃改日再来。
      李瑶光猜不准用意,但还是跟着说道:“不巧了,您还愿喝杯清茶吗?”
      萧淑妃气得浑身哆嗦,她是何等飞扬跋扈的女人,未出阁前长安城里哪有人敢给自己气受,她柳眉倒竖,高高地扬起手掌朝李瑶光挥下去,周围宫女们心里一惊,胆小的甚至闭上眼等响亮的巴掌声,但听到的只有瓷器摔落在地的巨响,滚烫的茶水溅落一地,李瑶光感觉到手背蓦然一烫,些许刺痛感蔓延开来。
      萧淑妃在含凉殿宣泄了好一通怒火才肯离去,贵妃与李懿却从始至终不曾出过面,也不怕旁人看笑话。

      事后有人将此事上报隆裕帝,高高在上的皇帝端坐在紫宸殿里,御批未停,哼了一声道:“她倒是懂避嫌。”似嘲讽,也似赞赏。
      侍奉在一旁的双喜不敢作声,又听见圣人吩咐:“前些日子的赏赐挑几样送毓秀宫。”
      双喜摸不准圣人用意,恭恭敬敬应下:“老奴这便去准备。”

      隆裕帝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行为惹得碧桃不屑,她正替七皇子打抱不平,沉默寡言的修竹则在给七皇子包扎伤口,又是金创药又是烫伤药的,贵妃却是最不着急的那一个,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才指甲大小的伤口,至于包好几层么。”
      “虽然男儿有点疤也无妨,但……”开口的竟是李懿。
      “但总归心疼。”接话的是修竹。
      方才还喋喋不休咒骂萧淑妃的碧桃蹲下身,放缓语气道:“不和那种乡野村姑见识。”
      萧淑妃自然不是什么乡野村姑,不过幼年在并州军中长大,回长安后一直被以王皇后为首的名门闺秀们笑话。
      李瑶光原本端详着被修竹包成粽子模样的手,听碧桃这么一说,便抬起头朝她笑了一笑:“乡野村姑是碧桃你说过的最风雅的词儿了。”
      “什么风雅不风雅,”碧桃嘟嘟囔囔,“我还是识得几个字的。”
      等修竹包扎完,贵妃便对屋里的几人说:“既是立冬,那咱一起卜岁去,看看吉凶。”
      瑶光咋舌:“立冬这日遇血光之灾,看来大吉与我无缘。”
      李懿微微皱眉:“胡言。”

      卜岁的地点在含凉殿另设的禅房里,隆裕帝信佛信得虔诚,各宫妃嫔也在殿内设了禅房,连贵妃这样的外族公主也不例外,每逢初一十五便焚香沐浴,静坐禅房参悟。
      禅房内设从俭,唯有蒲团一对、青灯一盏、经文一摞,宦官搬来香案,宫女奉上龟甲,贵妃懂推演、断吉凶,但她只替他人卜算。
      “需卦,有孚,光亨贞吉,宜涉大川。”
      “坎卦,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
      李懿疑心贵妃诓他,不然哪有这么凑巧的卦辞,故而兴致缺缺地听她解卦,瑶光听得津津有味,比念书时专心百倍。禅房门窗朝北,阵阵寒风里不知几时夹带着雪花,涌进来的细雪落在他的裘衣上。
      古语云立冬三侯,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
      “七弟,落雪了。”李懿说。
      瑶光立刻放下手里的龟甲,欢欢喜喜道:“那我们几时堆雪人?”
      李懿拢了拢身上的裘衣,说道:“你说几时就几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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