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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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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时,落微阁越显得寂寂。
宫门紧闭,台阶上散着一沓没来得及烧完的纸钱,风稍稍一吹,黑色的灰烬便朝细长的宫道涌去,宫道两侧是高高的围墙,将灰蓝的天空切割得狭窄而逼仄。
没人想来这儿触霉头,座落在皇宫最偏僻一隅的落微阁在“毒妇”自缢后的第三天才等到新的访客。
风渐凛,雪渐盛,又是一年冬至时。
兴许是在这热热闹闹的日子里,隆裕帝终于记起来自己还有个刚满十一的儿子呆在落微阁里。那儿刚死了人,不吉利,后妃自缢已是不祥,累及龙子更要挨一顿史官的口诛笔伐。
于是派了宦官来传口谕。
毒妇虽论罪当诛,然幼子无辜,圣人念其年少,特交贵妃抚养。
宣旨的宦官叫双喜,胖乎乎的脸上总是一团和气,仿佛每天都有事情值得他笑意连连,双喜眯着眼睛,道:“这可是好事儿啊,三殿下,贵妃娘娘人美心善,往后您住含凉殿总比在这儿好哇,这儿多冷,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站在双喜身后的两个宫女一高一矮,矮个的过于圆润,鼻头红得像贵妃手里未剥下壳的荔枝;高个的又太过纤细,纵使裹着一层袄也容易让人想起竹竿。这般特色的样貌,想来是贵妃派来的人。
他只看了一眼,就又将视线远远移开,院子围墙上的琉璃瓦早褪了色,盖着薄薄的冬雪,被潦草而敷衍地涂抹成了白,而他竟瞧着这一层雪出了神。
前几年,落微阁的雪一直由陪他娘亲进宫的老侍女扫,就在去年,老侍女年纪大了,躺在床上,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院子里皑皑的白雪,又讲起淮扬的春天。
唠叨的话兜兜转转,总要落回他娘亲身上。
“……小姐年轻时,才真是名动四方的美人啊。”
他站在门外,始终不曾进去,屋子里沉闷的炭火总让他想起忘记南飞的雁,雪一落,翅膀就再扇不起了。
而他娘亲手里端着药,低声劝老侍女喝下。
院子里那树红梅结了花苞,就开在他身后,老侍女手指向梅花对他娘亲说:“阿窈,红梅,像你。”
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可惜他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娘亲面目可憎、仪态疯癫。
然而她自缢前神态平静得像湖水。
接着尸体被一张草席裹着丢在乱葬岗,没立碑,更没个拜祭的人,操持这一切的是皇后跟前的掌事宫女,她在做完一切后才朝他行了礼:“三皇子节哀。”
他漠然地将手揣进袖里,抿紧嘴唇的模样像极了隆裕帝。
长安的冬太冷,他冻僵了脸,无法做出更悲痛的表情,最后只是颔首,示意自己无碍。
如今,又有人恭敬地告诉他:“三皇子,节哀。”
他想不出悲伤的理由,于是任由思绪放空,尽量表现得像个怯懦的孩童。
竹竿似的宫女怕冷,在雪地里哆哆嗦嗦了许久才颤着声提醒道:“三皇子,贵妃在等您。“
她声音既尖且细,话又说得慢,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来,滚进刀子似的北风里,再刮进他的耳朵里时已经被冬风吞没了大半。
但他听懂了,于是点了点头:“好,去含凉殿。“
“老奴给三皇子带路。”
双喜照旧笑眯眯,但嘴巴管得严严实实,不该说的话半个字都不会吐露,走到含凉殿门口才忽然顿住脚步,站在朱红色的宫门下,脸上露出又自责又懊恼的神情:“老奴记性差了,忘记禀告三皇子,圣人说落微阁不干净,明儿开始得封禁起来,三皇子您可有什么忘在那儿了要折回去取的?”
矮胖的宫女立刻接话:“公公这说的什么话,您这是编排我们贵妃苛待三皇子呢?这连咱含凉殿门都没踏进,您就劝三皇子回去了?要问问贵妃依不依。”
胖宫女口气里半是嗔怒半是试探,说完后小心翼翼地朝他瞄了一眼。
接着她继续在脸上堆满赔罪的笑,可这一插话,倒是让人再提不出折回去的要求。
风雪天,入夜总要更早些,身后的脚印被风雪隐了去,天色早已晦暗不明,远处的亭台水榭湮没进沉沉的夜色中,灯火影影绰绰,将熄不熄。
贵妃的居所地势开阔,布局庄严,连台阶都要比别处的新一些,只是他习惯了落微阁低矮的台阶与不起眼的门扉,而含凉殿……
隆裕帝的意思很明白,从今天开始,他就捡着个便宜娘亲了,多数人都会说这叫福气,因为便宜娘亲是位贵妃,受宠不说,还是回纥送来的和亲公主。
瘦宫女殷勤地进殿通报,急急地迈着小碎步进了门槛,两根腿像一双筷子在雪地上一前一后地划着。
“含凉殿不扫雪么?”他问。
这突兀的问题似乎把双喜难住,当红宦官立刻把问题抛给胖宫女:“怎么连雪都不扫?含凉殿的仆人怠惰至此么?”
胖宫女手朝头顶一指,问:“看见了这对灯笼吗?”
他跟着抬头,望见门楣前挂着一对做工精细的六角宫灯,六个面均以琉璃制成,原本该晶莹剔透才对,但琉璃上面被人涂上了奇奇怪怪的颜料,每面色泽各异,瞧着不像灯笼,反而像门神的伴儿,可以驱邪避凶。
太古怪。
他自然不会将心底话说出来,双喜也不会,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嘴,等胖宫女解密这一对灯笼的奥妙之处。
隆裕帝喜欢新奇物件,尤其是波斯传入的,有什么稀奇宝贝都先送贵妃这儿,挑剩下的再赏赐六宫。
但这对灯笼其实只是另一个孩童的恶作剧。
“七皇子说等入夜后,灯笼里的光映在雪上是彩色的,瞧着更好看,所以不让婢子们扫雪。”胖宫女解释。
双喜又笑了起来,眼睛眯得越发小,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巨作:“倒真是七皇子的手笔,巧思啊巧思。”
胖宫女便又拣了几件七皇子的趣事说,双喜一边听一边露出惊奇赞叹的表情,他静静站在一旁,只觉得这七弟是个神人。
不等胖宫女将“七皇子画猫扮虎吓坏贵妃”的轶事讲完,瘦宫女已经拎着一盏造型规矩的灯笼出来了,照旧是火急火燎的模样,朝他行了礼:“圣人和贵妃都在里头,宣您进去。”
双喜搓了搓已经冻红的双手,接过瘦宫女手里的灯,替他照亮脚下:“那老奴随三皇子去,讨个赏。”
远远的,他闻到一股沉香木的气味,含凉殿里灯火通明,隆裕帝坐在最上头,殿中是一群盛装打扮的舞女,贵妃正指导着她们排练歌舞,她的乌发简单地挽成一个圆髻,头上只插了一支绢花,身上的衣裙也以月白色为主,素净的妆扮让她出众的五官更显精致,一颦一笑清丽至极,令周遭群芳失色。
她转过身,瞧见了他这个便宜儿子,当即眸光一亮,笑意浮在脸上,转头便扯了扯隆裕帝的袖子。
而隆裕帝放下酒盏,像个寻常父亲一般朝他招了招手。
丝竹之声停下,排练的歌女们如莺燕般告退,双喜率先走进殿里,道:“启禀圣人、贵妃,老奴把您的三郎带回来了。“
他也适时地摆出了受宠若惊的模样,快步走到隆裕帝跟前,叩头,声音颤抖、包含情思:“父亲。”
隆裕帝倒不是真享受儿女的亲近,不过推崇孝道,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儿子有罪,未能及时阻止母……”不等他继续说下去,隆裕帝的脸上便陡然沉下,似要出言呵斥,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猛虎,吓得他浑身一颤。
贵妃则如同无刺的蔷薇,带着满身的芬芳,一双洁白细腻的手适时地为隆裕帝递上碟子里的珍珠糕。
接着说道:“三郎现在是我的孩子,您要罚他,我可不依。”
“这倒是,”隆裕帝接过珍珠糕又重新放回碟子里,“你已经是贵妃的孩子了,过去的事,就都过去吧。”
他重新跪下,再叩首:“儿子知道。”
隆裕帝尤嫌不足,继续道:“既然你已经与落微阁那个毒妇无半点瓜葛了,那么便改个名吧。”
他三叩首,背挺得笔直:“谨遵父亲吩咐。”
“‘嘉言懿行’中的‘懿’字甚好,往后,你便叫李懿吧,不可再犯错。”隆裕帝金口玉言,将落微阁的十一年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隆裕帝说过往不作数那便不作数,说他叫李懿那便叫李懿吧。
他跪在地上,满脸感恩戴德,头重重地磕下,默默感叹回纥公主的排面够气派,连地毯都是羊绒织成,磕头声响大,还不疼。
双喜惯会捧场,在一旁涎着脸,说道:“老奴也想有个这般文采斐然的名字。”
贵妃跟着一笑:“双喜这名字有何不好?我如今也是双喜了,有了瑶光,又有了懿儿。”
回纥女子能歌善舞,声音自然也婉转如莺啼,可惜李懿被“懿儿”这个称呼惊得胃里一阵翻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相比起满脸谄媚的双喜,沉浸在父慈子孝里的隆裕帝定力显然更胜一筹,温香软玉在侧也不忘关怀自己的另一个孩子:“说起来,瑶光呢?他还不来看看新玩伴?”
“还没告诉瑶光,预备给他一个惊喜。”贵妃脸上适时露出的狡黠让隆裕帝很受用,破天荒地让李懿在一旁落座,享受十一年来头一遭的家宴。
贵妃先给隆裕帝布了菜,再亲自替李懿盛了一碗荷叶羹,柔声道:“也不知这羹合不合懿儿胃口,瑶光倒是喜欢。”
“怎么不见瑶光?”隆裕帝又问。
贵妃盛羹的手微微一顿,精致的脸上忽然布上愁容,叹道:“瑶光今儿早上换了一颗牙,太医说这几日忌食甜腻,但您偏偏喜欢珍珠糕荷叶羹蒸酥肉,我只好让瑶光在后院喝白粥,这会儿怕是泪珠子一个又一个地掉呢。”
“哈哈哈,”隆裕帝放下酒盅,大笑道,“竟有此等事,那我便去瞧瞧他,懿儿同去。”
李懿立刻放下筷子,囫囵吞下嘴里的半块酥肉,恭敬点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