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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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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是被冷醒的,身下的木板很潮,透着凉气。
他从黑暗里坐起身来,揉了揉太阳穴,视线渐渐清明,跟着愣了神。
这是一座古老的环形楼梯,木质的扶手和台阶有不同程度的腐朽。
醒目的是,楼梯上了红漆,年代久远,已接近红褐变得斑驳,但想来,刚上漆的时候,大抵是极鲜艳的,能媲美新娘的喜服。
但男人的心情并不喜悦,他起身,站在台阶的边缘,向上望去,有一盏灯,摇摇晃晃,余下惨淡的冷光。
再向下望去,黑,黑得容不见一丝光。
他皱起眉头。
明明是室内,却冷得像是被是被扔进了雨里,那木头变质的霉味刺鼻。
从最深处,传来木板咯吱咯吱的古怪声响,在楼梯间悠悠荡荡,极近又远,辩不真切。
他又向下瞧了瞧,那黑色像是扭曲变形了,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由脚底攀升,扼住了他的喉管,掐爆了太阳穴。
他甚至瞧见了血管爆裂迸射出的血线,是极为干净利落的一道线。
男人额间冒出薄汗,不自觉地喘着气,手也抚上了那不太稳固的扶手。
他用力地闭上眼睛,眼球被挤压陷入一片黑沉,再睁眼时,那有什么会爬的黑色怪物。
他抒了一口气——
但咯吱咯吱的声音自下而上不断响起,像是催促。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没有选择地向上走去。
一模一样的红色楼梯,不断回旋,好像走不到终点。
男人穿着得体的西服,脚下是一双黑色皮鞋,牛筋底踩在老旧楼梯上,发出了极不和谐的声音,咯吱咯吱——
他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醒来那一刻起,时间线往前推,所有的记忆停在了周五晚上,那是极其寻常的一个工作日,自己的作息一向规律,到了十二点整,就上床睡觉了。
可今天是周几呢。
自己又为什么穿着西服。
黑暗里,男人瞳孔骤缩。
一道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近,几乎在耳边炸响。
他喉头蠕动,眼珠僵硬地转了半圈。
两道脚步声几乎要重叠在一起,一道是自己的,另一道......
他没有回头看的勇气,只得加快步子。
但那声音像是长了嘴,死死地咬住了男人。
他快,那脚步声也愈快。
他慢,那脚步声也游弋。
心跳到了嗓子眼,一下一下落得极重,最后干脆跑了起来,沉沉的冷风从脸上刮过,后背被汗湿透。
眼看着离那道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近的瞬间,灯泡骤亮——
男人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再睁眼的时候,又陷入了一片漆黑,是彻底的目不能视。
他伸手在黑暗里摸索,都是坑坑洼洼的木头。
还是楼梯!还是楼梯!还是没完没了没有尽头的楼梯!
腐烂变质的霉味更加刺鼻。
黑暗里,他看不清自己的手,却感觉自己摸到了一手鲜红的油漆。
他像是疯了一样甩手,又抬起头。
极远的一处,有个小小的光点。
他知道,那是盏灯——
心猛地抽动着,又疼又恨,却无从发泄,他咬紧牙,迈了步子。
越往上走,灯能照见的地方越是开阔,满目的红尤为显眼。
影影绰绰之间,瞧见一个人影。
他想,那人也该是被困在了这里。
心中疑惑更甚,但他确定,要走出这里仅靠自己一人是不现实的,最深处那隐秘的心思,就好像惶恐和不安都找到了同伴。
他想跟前头的人搭话,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可他快了,前头的人更快,始终都差一步。
越来越亮了——
他看着前头的人,脚步慢了下来。
那道背影越来越清晰,他的身形、打扮、走路的姿势,都如此熟悉。
像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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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能困住他一辈子吗?”坐在对面的男人,肥头大耳,脸上泛着油光,津津有味地看着桌上那红色囚笼。
不过手掌大的物什,构造却极其精妙,中间是座暗红色的回旋楼梯,却无头无尾——
或说成头尾相连。
蚂蚁大的男人在里头循环往复地爬梯子,愚蠢极了。
“自然。”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
女人坐在对面,一把玄色交椅,用料极佳,扶手处雕着栩栩如生的九头蛇,桌上的烛火跳动着,让她朦胧得像是画中人。
她穿着一身黑纹蕾丝的旗袍,身材曼妙,头上罩着黑纱,掩去一半容颜,露出来的轮廓精致流畅,鼻梁古典秀美,讲话时朱唇微启,衔着一丝冷意。
“谢谢魁主。”
“这烛火好像越来越暗了。” 男人说着,视线落在了面前的女人身上。
他眼神露骨,冒犯极了。
“请回吧。”
男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天快要亮了,他不再耽误时间,起身请辞。
那道人影很快消失不见。
被叫做魁主的女人伸手抓起火苗,鲜红的指甲在暖光里少了几分可怖。
“很快就会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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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中,死巷是连接暗城的法门。
午夜,混沌之时,将十指戳破,把血抹在眼皮上,死巷复生,此为诡道,能通往暗城。
葛明辉知道,这不是传闻。
葛家祖上是做六爻占卜的,也曾名噪一时,风光无限,自战乱开始走下坡路,到了如今,再无人识。
到了葛明辉这一代,只余下个独苗,偏偏好吃懒做,不思进取,小学毕业就出了社会,做起地痞。
葛家夫妇文化程度低,年轻时,还能卖卖力气去砖厂烧窑赚些钱,到了四五十岁,身上的毛病多了,砖厂也呆不下去了。
他们没什么积蓄,赚来的钱大多进了葛明辉的口袋里,家里的地早就被葛明辉卖掉了,只能做做散工,拾荒度日。住在潮湿的土坯房,吃的都是集市捡来的菜叶。
葛明辉归家次数寥寥,大都是为了钱。
这天夜里,狂风大作,暴雨来得猛烈,墙面被冲刷,落了一地黄汤泥水。
惊雷乍响,惊得二人睁开了眼,黑暗里瞧见一个水鬼似的人影在屋里游移,水痕从门口逶迤到了桌前。
闪电撕裂了浓稠的黑色,屋里变得极亮,那水鬼,浑身湿透,双目无神,脸上淌着血水。
这不是葛明辉,又是谁呢——
夫妇两大骇。
“爸……妈……我死定了……”他的嘴唇苍白,说起话来哆哆嗦嗦。
“我骑车撞了人……”
“他……他流了好多血……”
“我要跑路……我必须要跑路……”说着伸手抓住了葛父的手臂,面目变得狰狞,“爸,妈,你们要救我啊……给我钱啊,给我钱……”
葛母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
葛父则镇定许多,浑浊的眼球透着一丝清明,他拍了拍妻子的肩,枯瘦的一只手,沟壑纵横,却让人觉得极为安心。
“你带我去看看。”他的嗓子被砖厂经年的废气熏坏了,嘶哑着,像个破鼓在响。
葛明辉那里敢去,眼前一直重演着事发那一刻——
那老人撑着一把伞,被自己撞到后像是没了骨头的一滩烂泥倒在了地上,借着月光,他瞧见那人干瘪的腹部被摩托车前的装饰剌了一道口子,半米长,极深,黑黢黢的,甚至能瞧见里头蠕动的器官和肠子,血洇红了泥水,无法控制地往外蔓延。
葛明辉虽不学无术,混迹街头,却没有真正闹出过人命,那里见过这样骇人的场景,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胃里一阵翻涌,吐得肠子开始抽搐。
空气中弥漫着极其浓郁的血腥味。
他趔趄着步子爬了起来,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这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染了血。
心里的恐惧不断堆积,像是一个涨破的气球,碎得四分五裂。
他顾不上摩托车,一心想着要逃。
步子极重,溅起泥水。
雨砸在他脸上,一下一下……
“葛明辉!那是一条人命!”葛父拽着他的领子,拖着人往门口走去,“万一人没死呢。”
葛明辉不断往后撤步,两人僵持不下。
拉扯间,他挣开了葛父的手,双膝直直地跪地,“爸,他肯定死了,真的……”
“他肚子上有……这么长的口子。” 葛明辉说着,手颤颤巍巍地比划起来,跟着死死地抓住了葛父的裤腿。
“你现在让我过去,就是逼我去死……”
“爸!”
葛父看着儿子懦弱惊恐、自私冷漠的嘴脸,一身的血涌上心口,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是杀人,这是杀人啊!
可葛明辉想的只有自己。
是谁将他养成了这个样子?
恍惚记起,他出生时,也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自己在不见天日、又闷又热的窑洞里摸爬滚打,勤勤恳恳,恨不得一分钱掰了两半用,一心挂念着的不就是这个孩子吗。
无可奈何地缺席了他的童年、青年,再见面时,他已成了混迹街头的地痞流氓。
终是养不教,父之过!
他悔极了!恨极了!
紧咬着后槽牙,心一抽一抽,硬是吐了一滩黑血。
葛母立刻扶着他坐在了板凳上,跟着骂起葛明辉。
葛父耳边轰鸣,只能瞧见妻子的嘴张张合合。
他喘着气,瞥见桌上那截短短的蜡烛,为了省电,葛家常点蜡烛,红彤彤的蜡烛一块钱一根,却是这个家唯一的亮色。
烛油在桌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这该是个平凡的雨夜,第二天,妻子会把桌上的烛油收拾起来,换上一根新的灯芯,把这些烧过不知几回的烛油再次点燃。
他感觉自己像这烛油,生命最后一点价值也将被消耗殆尽。
他还能再为自己的孩子、妻子做些什么?
愤懑、悔恨郁结在心口,葛父咳嗽起来,胸腔阵痛,像是要把心肺都吐出来一般费尽了力气。
“爸,爸,你怎么了……”葛明辉挪着膝盖,伸手握住了葛父冰冷的手。
他抬起眼,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她面上责难,眼底终究还是不忍。
葛父叹了口气,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房间的死角。
那里摆着一个黑色木柜,年代已久,被虫蛀得厉害,葛父还记得,那是葛母的陪嫁。
“那……柜子下压着一枚铜钱。”
葛明辉不解地望着葛父。
“那是葛家代代相传的一枚铜钱,上头结了契引,凭此物可得高人相助。”
“葛明辉,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拿着这枚铜钱去寻人,她会帮你。”
葛父说着,抓紧了葛明辉的双手,“明辉,切记,她只能帮你一次,只有一次。不可贪心!不可贪心!”越说越急,胸膛起伏得厉害。
“以后,要堂堂正正做人,知不知道。”
葛明辉满脸困惑,迟疑着点了点头。
葛父终于领略到父亲跟自己说的,葛家人对死亡那敏锐的感知能力。幼时,他并不信父亲说的事,只觉得是些装神弄鬼忽悠小孩的说法,到了今天,他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消亡,一点一滴地被抹去。
喉头干哑,声带滞涩,他握住了肩头那只永远温暖的手。
妻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开始落泪,她凑在了丈夫的嘴边。
“下辈子,我还要娶你。”
“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葛父是带着笑容死去的——
他们在苦难中相互扶持,风风雨雨大半辈子,以汗水以血泪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