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红齿白》怀璧大师

1、雨虹

　　“预计今天晚间到明天，庆南省中部地区将有明显降雨。其中大部地区雨势较大，降雨主要集中在曲径、金江、西川、方岩等地，曲径部分地区将迎来大雨或暴雨。”
　　肖刚正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确切的说，就是北京瘫在了沙发上。
　　今天难得没有应酬，能按时下班回家。但家里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妻子周莉雅昨天就跟着市委的领导去乡镇上调研去了，可能要去一个礼拜。儿子应该在家啊。肯定又是跑出去玩去了。
　　肖一涵是他们的独生子，刚满十七岁，在这里的重点高中——曲径一中上高二。
　　现在还在暑假期间，还有半个月才开学。但他的暑假学习任务应该早就完成了。
　　进入高中，平时学习本来就很紧张，更何况是在强者云集的曲径一中，里面很多都是准备考北大清华之类的名校的，竞争很激烈。这里的学习环境和氛围就是你争我夺，互不相让，暗自较量，学习压力可想而知。所以趁假期，出去玩玩，放松放松也好。那就不管他了，让他再好好享受几天自由，肖刚这样想着。
　　曲径一中大部分学生是从外地考过来的，所以住校的居多。而他们家因为就在本市，离得也不算太远，所以肖一涵没有申请住校，平常都是走读。
　　他和妻子的工作都很忙，应酬出差更是家常便饭。基本上一个月有二十天多天都在外面。
　　肖一涵平时都是自己在学校食堂吃完再回家。等他们回家的时候，肖一涵都是在自己的房间学习，他们也就尽量不去打扰，况且每天回来，他们自己也都已经很累了。所以能跟肖一涵相处的时间很少，更别说沟通交流了。渐渐的，都隔离在了彼此的世界之外。
　　特别是父子两，就算偶尔相对，都说不到一起去，然后便陷入尴尬的沉默，如此几次之后，两人都会有意识的逃避单独相处。
　　对于这一点，其实肖刚心里还是很愧疚的，觉得对不起儿子，对这个家的付出也很少。所幸肖一涵从小都很优秀，学习上从不用他们操心，成绩一直很好，从小学一直到重点初中，重点高中，这让他倍感安慰。
　　肖一涵从小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只有周末才会被父母接回家。所以，在他的印象中，和爷爷奶奶的感情更深，对父母，总觉得像隔了一层似的，心里总有些畏惧，不像平常孩子和父母之间那么亲热。
　　几年前，奶奶先是突发脑溢血，最后虽然抢救过来了，但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半身偏瘫，生活无法自理。肖刚他们兄弟几个请了保姆专门照顾老母亲。
　　但没多久，奶奶又第二次中风，从那以后就话都说不清了，而且彻底瘫痪在床。
　　肖一涵每星期都会抽出时间回去看奶奶，给奶奶喂饭。奶奶已经没有牙齿，再加上常年卧床，只能把饭菜和在一起，用料理机打碎再喂她。那种样子，稀糊糊的，看上去真的很像呕吐物，一般人都不能直视。其实肖一涵也不能。
　　但是，他每次都会自己先尝一口，再喂奶奶吃。边喂还边说着，“奶奶，要乖乖吃饭哦，要不然我就要把你的饭吃完了喽”，然后真的奶奶一口，他一口的吃。每当这时，奶奶都会咧开那没牙的干瘪的嘴，露出一个难得的会心的笑来。他知道，奶奶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好强的人，现在这样的状态，终日只能被禁锢在床上，她的痛苦可想而知，他想让奶奶感觉到没有被嫌弃，还有尊严。他觉得人的尊严这是最重要的，远胜于单纯的照顾。
　　这是他的以己度人，正因为他自己有着一颗青春懵懂而又善良易感的心。
　　每次给奶奶喂完饭，他都会陪奶奶说一会话。其实都是他说，因为就算用尽全力说好几遍，他往往还是听不出奶奶发出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说的是什么。
　　这是从小背他带他，给他温暖依赖的奶奶，现在忍受着这样的折磨，而他现在却无能为力。一想到这，他心里会难过压抑好几天。他当时也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学医，可以让奶奶这样的脑溢血后遗症的人都能完全康复。
　　就在奶奶生病后一年多，爷爷也因为肺心病去世了，奶奶流着泪，一直在重复一句话，很多遍之后，大家才半听半猜出来，奶奶说的是，他陪了我一辈子，最后我都不能去送他。
　　终于，在肖一涵刚考上高中那年，一天夜里，奶奶因为心脏衰竭，去了。其实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但对于肖一涵来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心中永远的遗憾和缺失，是失去了最亲的人，失去了心的港湾，从此再没有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时，心最深处的那份安心和踏实了。
　　而他觉得父母只是关心他成绩有没有下降，没有饿着冻着，有钱用就行了。
　　他很少向他们表露真实的内心。况且他们也没时间，也不想听他说。
　　那就不说呗，就让一切如看起来那般平静美好吧。这是肖一涵现在的想法。
　　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内心都是激烈躁动，而又叛逆倔强的。尤其这样一直乖巧优秀的男孩，就像下面布满漩涡，暗流汹涌的湖水，在外面看来却是一泓清潭。
　　每天上班，开会，出差，应酬，忙碌，生活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模式，而习惯似乎是最强大的东西，它不用你去思考，自动会推着你走，日复一日。也不觉得怎么累，闲下来一天，突然觉得好累，而且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一个人也无心做饭，出去吃更是吃腻了，索性自己下了一碗面，加个荷包蛋，就着稀里哗啦的吃完，简单方便。热出一头汗后，还觉得很爽，自己动手做的就是好吃。
　　吃完又躺回沙发上，饭饱神虚，感觉就有一丝困意袭来，抬手看了看时间，七点四十三分，还不到八点呢，现在睡黄昏觉的话，晚上很可能会睡不着，毕竟他已经四十七岁了，人到中年，睡眠不像以前那么好了。
　　他强撑着眼皮，拿着遥控器百无聊赖的随意按着。调到本地的曲径市台时，他停下手，想看一下今天的新闻，他是曲径市体育局的副局长，偶尔也会出现在当地的新闻图像里。
　　但新闻已经播完了，正在播放气象信息。他也习惯关注天气情况，今晚曲径有大到暴雨，这吸引了他的一点注意。
　　今天雨水颇多，这又一场大雨，不知道会不会积水，工期本来就紧，在建的工程可能又要停几天了。他分管基建这块，现在在建的新的体育场馆，预计明年全省运动会时就要投入使用，这关系着曲径的形象问题，不容小觑。
　　他负责和承建方联系，协调对接，工程期一直是个紧箍咒。经常是上面领导盯他，他盯开发商，松懈不得。如果连下大雨，这一耽搁，唉，如果到时候完成不了，怎么向上级领导交代，他可是立过保证书的。
　　果然，到九点多钟的时候，窗外就雨疏风骤，豆大的雨点洒落，接着雨越下越大，直到变为倾盆大雨。
　　十一点多的时候，他在卧室里听见开门的声音，知道肖一涵回来了。
　　他穿着睡衣出来，看见肖一涵被淋得全身湿透，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帽檐还在往下滴着水，虽然帽子压得很低，但还是看得到脸色苍白，已经长到一米八一的大高个，却显得惊惶狼狈。脚上一双耐克的最新款的黑白熊猫篮球鞋上溅满泥水污渍，还没有被暴雨冲刷干净。
　　肖刚问他:“去哪了，那么晚才回来,你看都淋成什么样子了！”
　　肖一涵的神色明显有些慌乱的说，“我，我跟同学打游戏去了，正赶上下大雨，我跑回来的，所以被淋了，外面雨下得好大。”
　　肖刚想着肖一涵肯定是怕被他责怪，又是冒着大雨跑回来的，所以慌张。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到,“看到下那么大的雨，你不会打个车吗？赶快去换身衣服，别着凉感冒了，”哦，对了，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吃过了，”肖一涵依然惊魂未定，“那爸爸,我进去换衣服了。”说完还没等肖刚说话，就蹿进自己的房间，因为太急，还撞到了门框上。
　　肖刚的一个“嗯”就这样独自留在了门外。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现在的孩子，真是越大越不了解他们啊，完全是两个世界，不知道怎么教才好。
　　随即也回了自己的卧室睡觉去了。
　　大雨下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渐渐停歇。
　　第二天一早，老江便来到工地上。这是命名为“雨虹”的市政新体育场城的在建工地，原取雨后彩虹之意。
　　新雨虹体育城总投资逾七十亿，设计得很是恢弘大气。内设有五个主场馆，每个场馆具备不同的职能，相同的可以举办所有正式比赛项目，每个场馆都能容纳下三万人左右。各种设施一应俱全，而且都是按照最高规格的标准设计建设的。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是名列前茅的。
　　以后有什么重大赛事，商务汇演，大型明星演唱会之类的都能在此轻松举办。栽起梧桐才能引凤凰，虽然投资巨大，但是建成以后将是曲径的地标式建筑，能扩大知名度，藉此招商引资，不说功在千秋吧，怎么也是一件利市利民的大手笔，这是市委领导的谋略，当然，也会成为主政成绩单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江已经在这里干了三个月了，他是垫层施工员。
　　垫层施工员就是负责往开挖好的基坑里浇筑水泥混凝土，整平，等混凝土干了以后才可以在上面捆钢筋。
　　因为工程量大，这个项目的总承包人又将工程分包给几家建筑公司，鼎食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一家，负责前期的土建工程。
　　老江所在的组负责10——15号基坑的浇筑。其实昨天这个工作已经完工，可气的的晚上下那么大的雨，基坑里积水，混凝土还没干透，被雨水一泡就用不成了，不符合工程质量要求。必须挖掉重新浇筑。当然有些不太正式的公司蒙混下也就过了，但这是市政重要工程，一旦工程质量出问题，后果很严重，所以他也不敢怠慢。
　　唉，真是倒霉，又要返工，老江想着，大清早的就觉得心里烦闷。今年的雨水咋这么多，雨虹，雨虹，起了这么个名，难怪经常被泡水。想到这，又被自己的幽默联想逗笑了。
　　其他人都还没到现场，走到10号基坑。基坑里的水大概还有20厘米左右。
　　他换上施工服，高筒水鞋，准备下去看看情况。他下到坑里，垫层上的混凝土已经成半凝固状态，他蹚着往前走，没走几步，突然看到基坑中间隐约凸起一个什么东西，便以为是被雨冲进去的树枝还是什么杂物。
　　当他再走进仔细一看，差点吓得精神失常。
　　这居然是一具尸体。被嵌在了混凝土中，仿佛变成了一个人形模具。整个脸、头、身体都被周围的混凝土包裹着，栩栩如生，双眼睁着，脸上的表情痛苦狰狞，定格了临死之时的巨大恐惧，又仿佛一具横卧的泥塑兵马俑。尸体的流出的大量的血，渗进了它周围的混泥土中，四散蔓延，仿佛血色的光环，变成一幅诡异惊心的画像，就像是以某种独特的仪式，祭奠着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