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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云台一梦醒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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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河洲临时加了两台手术,从喝过“路阿姨”送的燕窝汤后,一直忙到走廊上空无一人。将近九个小时的站立,让他双腿有些发麻,他一边活动着手指,一手掐着眉心缓解胀痛干涩的眼睛,然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02:57,又是新的一天了。
手机里有一条未读信息——【今晚月色朦胧,明日不是下雨就是起风。】
苏河洲盯着那几个字,一直看到屏幕暗了下去才收回手机,他看了一眼窗外,良久后才自言自语道:“今天,已经起风了。”他缓缓走向值夜班的临时休息室,挺拔的背影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苏河洲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脚下有很沉的东西在牵绊着他。他累到了极点,但看着休息室里支起的小床,他却并不想躺下睡觉。
估计一挨枕头就能睡着,但他不想做那个梦了,他的心跳似乎已经不再属于他一个人——梦越做越多,梦里的情节也越来越丰富,虽然不能形成完整的故事,但梦中,季路言的脸却愈发生动了起来。
那人笑起来真好看,让人想要跟着一起笑,一起跑……可惜不是良人,更现实的问题是,苏河洲心想,不是他的东西,他想来做什么?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包苏烟,扫了一眼自己的钱夹,眼睛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挪开,脚步有些凌乱地快步走出了值班室,一头扎进安全通道的楼梯间,将自己淹没在一片黑暗中,他突然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和安全。
苏河洲叹了口气,靠在墙上给自己找了一个支点,极目望去,只有一处紧急出口的幽微绿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亮光,倒也算的上是慰藉,但他还是更喜欢黑暗,以一种病态的方式习惯着去喜欢——混迹在白昼里的喧嚣有时让人力不从心、精疲力竭,被黑暗孤独包裹着,因为习惯,所以反而觉得安宁。
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细长的香烟在黑暗里很难辨别,但苏河洲行云流水地直接叼进了嘴里,也不知这个动作是不是形成了肌肉记忆,但一看就知道他是个老烟枪了,可惜老马失蹄,苏河洲摸遍了全身的口袋……发现自己没有带打火机。
一定是刚才走得太急,苏河洲轻笑了一声,也不着急回去找。仿佛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特别费精力去争取的,哪怕是习惯,若是有一时的不便,说放下也就放下了。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也不必强求,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没有目的地。
他就这么叼着香烟,靠在墙上,一直盯着那处浅淡的绿光,渐渐地,他从那个作势奔跑的小人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模样。苏河洲突然就想起了今天下午的那个贵妇人,那个自称“路阿姨”的女人——正是季路言的母亲!
他们有几乎一样的眉眼!看着人的时候认真又专注,让人会生出一种错觉,就像你是那双眼里的唯一,是落入大海的星辰,可以看到亮闪闪的浓烈浪潮里,有一个亮闪闪的自己。
苏河洲咬紧了滤嘴,香烟翘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季路言……”他小声念道。
季路言的名字,海城谁人不知?他很早就“见过”这个人,不过是在杂志上。那是一张明媚粲然的笑脸,让人一眼就挪不开眼——季路言似乎总是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只可惜,他的身边也总是充满了蜂蝶莺燕,而伴随着他的标题,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花心大少另寻新欢”几个字。
除了惊鸿一瞥外,对季路言这个人,苏河洲谈不上有什么感觉,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就像路过花店会多看两眼剑兰,说不出个原因,但也仅仅是看看,他没有那个时间和雅兴去侍弄花花草草,看过就走,走了就忘,下次再见,再看一眼……就这样而已。
就像那些杂志和网络上的花边新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冷不丁地冒出来,他看一看就放下,有时候会直接扔进垃圾桶,或是取消推送,那些花边新闻没什么意思,看了也是浪费时间。只是季路言实在太有话题了,防不胜防地就会看见他的新闻,出现的太多,也会生出一丝厌烦,然后……又抛诸脑后。
直到在医院看到季路言,那个时候他是有一丝震惊的,一条好看的鲜活生命突然就成了一地碎瓦片,或许震惊里也有惋惜,不过那些情绪都如同投入河水里砂砾,连个响声都没有,顶多是一寸微不可查的水纹微澜。
直到他在家里突然晕倒,从那以后到现在都不断地在做梦,梦里没有任何声音,画面也不连贯,可他却一天天地被那个叫季路言的人拉到了河边,差点湿了鞋。梦里除了有那人深情的凝视,明媚的笑脸,还有冷漠的背影,还有,在那个人的背影消失后,自己……死了,很多次。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就因为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吗?“季路言……”苏河洲咬着烟头,编贝般的白牙突然变得如刀如锉,狠狠地咀嚼起这个名字。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唉!”的一声,那声应答很小声,一听就很紧张,像是开小差的学生突然被老师点名,苏河洲抬头寻声望去,只见黑暗里有一个更深沉的黑色身影缓缓“飘”来,脚步很轻,仿佛在怕扰人清梦。
苏河洲有片刻怔忪,若不是见惯生老病死,从不相信怪力神说,这大半夜从医院楼道里突然飘出一个鬼影,怕是自己这会儿早就灵魂出窍了。昏暗之中,并不能看清走向自己的人长的是什么模样,但那短促的呼吸声是温热的,似乎还能听见对方强烈的心跳,起码站在自己对面的,是一个健康的活人。只是那样一个剪影一般的轮廓在他梦里出现了太多次,于是苏河洲脱口而出,“季路言?”
季路言身心一颤,慌乱答道:“苏河洲,我不是跟踪你!我是专门来找你的,终于等到你的时候,我一紧张就……跑了,谁知道你跟了进来,我就没敢走远。然后,就听见你叫我名字,我就赶紧过来了。”
苏河洲忍不住轻笑出了声,那人连解释再辩白的,像极了被抓了现行的盗窃犯,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抽了,短暂的笑后,不禁反问道:“为什么紧张?”苏河洲心想,季路言头垂着,是真紧张,和新闻里那个永远骄傲地扬着下巴、翘着唇角的季家大少爷,简直判若两人。
季路言心中有苦难言,苏河洲对他视而不见,甚至是刻意回避,他就是瞎了也能感受出来。如今不是穿越,苏河洲和他没有那种必然会有交集的设定,他没有底气了,他害怕了!季路言的舌尖舔了舔牙尖,深吸一口气沉入丹田,用了好大力气才憋出了一句:“我想见你,很想见你,跑着来见你,我想你。”
苏河洲脸色一沉,掐住口中的香烟,在手心里捏成一团,冷声道:“可以正常说话吗?你的病已经好了,”他顿了顿,把之前早就想和这人说的话,一口气问了出来,“既然病好了,什么时候出院?虽然私立医院的医疗资源相对充裕,但也有病人多的时候,你总占着床……不合适吧?”
季路言闻言,只觉得雪山上的松林集体抖落下了簌簌雪花,猎猎冷风一吹,将他最后的坚持也冻僵了。
见对方沉默不语,苏河洲往后退了半步,拉出一个泾渭分明的距离,问道:“我手机里的那些信息是你发的?”
“……嗯。”季路言像是在风雪中寻到了一块挡风的巨石,终于缓过了半口气,但紧接着,就听见苏河洲的声音说:“别做无聊的事了,很影响我的生活,我已经拉黑了。嗯……既然还没出院,这个时间赶紧回你的病房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就在身后的人都快变身为里外透凉,一碰就碎的冰雕的时候,苏河洲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无波无澜道:“对了,那位路女士是你母亲吧,好意心领了,以后不必麻烦了,我们非亲非故的,弄得我欠了人情很难办,明天就把保温桶还给你。”说话间,苏河洲的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突然,身后一阵疾风,门被人从身后死死按住!季路言两步上前,按住了消防通道的大门,力气极大,苏河洲竟然一时间没能够拉动大门。
苏河洲烦躁地掐着眉心,他不愿意和季路言独处,心里太乱了,每当季路言一靠近,他就有一种难受到心脏都快炸了的感觉,那种感觉他不愿意也不敢去触碰。
他从不碰两样东西——不会的,不是自己的。
“苏河洲,”你季路言声音颤抖道,“就那么排斥我?你当真对我一点都没有印象?!”
“有印象啊。”苏河洲转身,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模糊的剪影,哂笑中不乏奚落道:“海城谁不知道季家大少爷?不过我想,这种‘印象’还是少给我们这些公众制造一点吧,”他故意停顿一下,拖长了尾音道:“有、伤、风、化。”
季路言将自己最后的骄傲从祖坟刨出来,怒道:“你别跟我扯这些,你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如果你对我没有印象,你为什么躲着我?你还记得我对不对?只是那些印象……”他的怒火上了断头台,因为各种各样的自惭形秽而咕噜噜地滚落在地,连他的同声音也变得苍白无力起来,“都不是什么好印象,是不是?苏河洲,我改了,真的,你给我一个机会,看看我行不行?你不喜欢的事情我不会再做,那些八卦新闻上绝对不会再有我的照片,你让我出院我听你的,我出,我出!但你不要拉黑我,回我一条信息,几天回一条都行,好不好!”
季路言伸出手,像个小偷一样,只敢抓住苏河洲白大褂的衣袖,却像亡命徒一般,将那块白布死死攥紧于掌心,几乎要拧出一个窟窿来。
他哭了,季路言又哭了。苏河洲心中跳痛了一下,但他很快扯回自己的衣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漠然道:“季先生,您应该没有什么后遗症的,说的话怎么那么前言不搭后语呢?我,不过是一个为你做过手术的普通医生,我一年要做成百上千台手术,您还是头一个……方式如此特别,来表达友好医患关系的人。但恕我不能受宠若惊,我只能十分惶恐,如果我没猜错,您这话像是与恋人说的,不好意思,我们现在连医患关系都不存在,我也不想陪您做游戏,所以,你的要求对我来说越界了,是骚扰。”
这话像一把刀子,直直插/进了季路言的心窝,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就将他最后一口气给绝了,他痛到几乎站不稳,扶着墙,仍不死心地追问:“越界?骚扰?苏河洲,你到底真不记得还是在恼我?你真的……一点都不想看到我吗?!”
那声音里的绝望太强烈,苏河洲觉得自己周身的动脉、静脉都被橡皮筋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遇到一位各方面都不及格的护校学生,拿着抽血的针管,针尖将落不落地在他身上划了个遍,哪里都难受,处处都泛着浅浅的却是极为密集的疼。苏河洲莫名开始心慌,仿佛是那人的绝望掉落在了自己的心底,他的的冷心冷情全都将自己反噬了。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因为一个梦境就会和一个陌生人产生如此深刻的联系?简直是要“同呼吸、共命运”了!
苏河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扔出掷地有声地两个字:“不想。”
季路言的腰更弯了,隐忍而卑微道:“连做朋友也不行吗?”
“没必要吧。萍水相逢,未必再见。”苏河洲掐着眉心的动作越来越快,他分不清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心痛到底是因何而起,仿佛是带着刀片而来的波浪,割裂着他的每一条神经,几句对话,他已经从血肉到神经末梢都经历了一遍抽筋断骨的痛。正当他要抽身离开这血淋淋楼梯间的时候,面前的高大男人像是轰然倒塌的大山,突然蹲在了地上,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就在这时,季路言拉住了苏河洲的裤腿,无助的像是在大雨中被抛弃的小狗,小狗终于寻得了一点温度,死死咬着,若是松开手就会死掉一般。
“你这周六休息,一顿饭,就给我一起吃一顿饭的机会,好吗?”季路言几乎是在乞求,里子面子全砸在了这人的脚下,他活该,他不怨,只是他不能放手。可这样一个如同铜墙铁壁一样的苏河洲,他该如何去接近?再没头没脑的勇往直前,冲锋陷阵,只会适得其反——苏河洲似乎已经很厌烦他了。
以退为进吗?去他妈的以退为进,敌退我追!这是他们在现实世界里的初遇,自己不是苏河洲的贴身助理,不是侍从,不是仇人,不是阴阳相隔的两情相悦,也不是什么亲兄弟……他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他是医生苏河洲,自己是他眼中劣迹斑斑的纨绔。这里没有一个专门等他而来的剧情,更没有一个一定会与他重逢的苏河洲!现实就是,如果没有这次意外,他们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两个陌生人,身处两个世界——干净与低俗的不同世界。
他为什么那么难过?苏河洲动了动手指,几度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弯腰,替那个男人擦一擦眼泪,他还很想说“你别哭,笑起来才好看”,可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这样并不陌生又突如其来的感情,该作何解释?!
苏河洲只知道这和他的“习惯”十分矛盾,他不愿意生活中再有变数,好不容易走过几十年油煎火熬的日子,“平静”对他而言就是最为珍贵的东西,为了这份平静,他可以一直守着黑夜不见白天。季路言的出现太匪夷所思,让他心里的三千弱水跟着翻了个遍。苏河洲不允许自己出现意外,然而,再多的拒绝和狠话,他也无法说出口了。
苏河洲紧贴着大门,以一种大敌当前的戒备模样,十分牵强地开口道:“一顿饭可以,还有四天,你别打扰我,地点和具体时间你定,这顿饭我请,就当……谢谢你母亲。”
语毕,手中攥着的香烟已经揉成了碎渣,苏河洲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夜,他失眠了。可笑的是,即便不做梦,眼前还是季路言的模样,不过不是那些虚幻的画面,而是活生生的,被他逼到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人。
他突然有一种负罪感,就像自己欺负了弱小,把一片浅湾簇拥着的朝霞,拉入了漆黑的深渊里,他是深渊里的守门人,没有陷进去,却打开了门,把季路言推了进去。忽然间,苏河洲的指缝里溢出莹莹绿光,他的眼前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个画面——两个青年模样的人,半透明的样子,站在船头,站在正圆的月亮下,在亲吻,脚下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小船摇摇晃晃,周围是数不清的荷灯。
那两个青年里,有一个是他!这是苏河洲第一次彻底看清了幻境里,除了季路言以外的另一个主角,那么与他拥吻的是……他倏然乍起,坐在休息室里的小床上不住地剧烈喘息,再看自己虚握住的拳头,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光亮。
苏河洲跌跌撞撞起身,把手中的东西胡乱塞入钱包里,然后紧紧锁上了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