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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狼崽上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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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将军府的厨房里,两个夜猫子在开小灶。
将军府有规矩,无论将军三更还是四更晚归,大家都照常作息。
倪初久办完事又整理了军务,这才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毫州。他没有提前传信给王伯,是以全府上下除了心事重重的窦衎,以及当值守夜的几个人,其他都睡了。
厨房大娘对他们慈爱有加,却同样是应对半夜偷吃货色的好手。偌大的厨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剩菜,连盘下酒的花生米也没有!
倪初久没有事先说今夜要回来吃饭,厨房没菜也是意料之中。
可怜窦衎稀里糊涂就跟着他走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厨房。两人对着面前一口空荡荡的大锅干瞪眼。
过堂风吹得有些凄凉。
倪初久边挽袖子边安慰他:“没事,我们可以自己做。”
他这话说得顺口,好似西市街角那面庄的老板。他掀起锅盖,舀了一勺凉水进去:“煮面吃怎么样?”
窦衎不知道倪初久还会做饭,就算是在边塞,将军也不用干这等粗活。是以听他这般信誓旦旦的语气不免感到意外。然后他就看到倪初久搬了两张小马扎,一屁股坐下去乖乖等水开的模样。
“……”窦衎轻声唤他:“将军。”
“嗯?”倪初久抬头看他。
“没生火。”
“......哦!这样吗。”倪初久尴尬笑了笑,转身去墙角抱柴火。于是他身上那件上好的雪白云锦纱袍,就跟不要钱似的在柴火上撩来扫去。几下便沾满了灰尘,隐约还蹭上了些油渍。
窦衎眼角狂跳,撸起袖子挡在他面前:“将军还是坐下歇着吧。”
您老再做下去,明年咱俩都不一定能吃上。
没等倪初久回答,窦衎便驾轻就熟地把柴捆好,搬到烧火的灶前,点燃折子后扔进去。不一会儿,锅里就咕噜咕噜升起气泡。
倪初久见他如此熟悉,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凑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忍不住问:“怎么会做饭?”
上辈子窦衎出任务时需要在边塞扎营,除了打仗,日常生火做饭也需要自己动手,久而久之就学会了做些最简单的饭菜。
可他偏不实话实说。
窦衎目光落在锅里,举着筷子搅动着面条,以防粘块,语气平淡地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小时候被卖到澡堂里,吃不饱饭就去隔壁的饭馆里打杂,赚小半碗面条钱。”
他越是毫不在意地说出来,倪初久越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像是站在院子里打哈欠,突然吞进了一口风,郁闷到心慌。
直到窦衎将那两碗红油挂面煮好,撒上葱花递到他面前的时候,倪初久才被那不可思议的香味勾回神。
窦衎指着一旁的橱柜:“劳烦将军帮我取两双干净的筷子。”
倪初久对他话里的恭敬很是敏感,放缓了语调:“以后不必如此见外。”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听起来怪不舒服。
那插筷子的竹筒放得有些刁钻,面前横七竖八挡了一堆瓶瓶罐罐。饶是倪初久一米七八的个头,都还得伸长了胳膊去翻找。
在他身后,窦衎脸上的笑容却霎时凝滞,一双眼睛换为满满的探查。
方才倪初久虽然接下他那一剑,但收剑的动作却有些停滞,并不是那么流畅。窦衎本是习武之人,又做过斥候,自然一眼就能发现异样。
一个猜测逐渐形成:倪初久多半是右侧肩胛受了伤。
可王伯说他这次出门只是简单的巡查,那又有谁能伤到他呢?
按倪初久的性子自然是不会轻易将这些伤病告知旁人。要想知道,必须得自己主动去问。
恰好这时候倪初久终于摸到筷子,抽了两双便要递给他。窦衎装作忙着切香菜,抽空伸出一只手去接筷子,不偏不倚一下子打在倪初久的右肩。
“嘶。”倪初久哼了一声。
窦衎扔下菜刀,慌忙询问:“我打到你了?”
倪初久摆手否定,还想装作无事,却对上窦衎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是不小心咬坏了东西的狼崽,无措又小心地注视着自己,连耳朵和尾巴都耷拉下去。
为了安抚自家狼崽子,倪初久只好任由他将自己的袖子撩起。
窦衎就见倪初久大臂连接肩胛的地方,赫然有一条一指长发红的口子,还未完全结痂。
“怎么搞的?”窦衎皱眉,原以为是小伤,现在看起来似乎有些严重。
见他表情严肃,倪初久敛了笑,慢慢将袖子放下来:“小伤,男人身上谁没几条疤。倒是你,怕了?”
窦衎料到倪初久不会乖乖说,便识趣地换了个话题:“尝尝面条,好吃吗?”
倪初久想起几天前跟身边有儿女的将士讨教的经验,说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若是能够被多鼓励,将来待人接物便越有自信。
实践出真知,镇国将军没生过娃,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他低头深深一闻,再抬头时双眼发亮,就跟掺了梨花酿似的醉人,毫不吝啬地夸奖:“真的好香!”
窦衎对他浮夸的演技心知肚明,却仍旧感到些害羞,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也低头吸溜面条。
一锅挂面,就这样被两人分完。
*
“咯嚓——”
吃面的温馨氛围以年轻的镇国将军接连打破两个碗为终点结束。
在被窦衎“请”出厨房之后,倪初久蹲在门外发呆,在得出“好歹把熊孩子的胃照顾到了”的自我评价后十分满意。回到自己的屋后,才终于显露出符合这个年纪的青涩和疲惫来。
倪初久燃了一根安神香,进到浴桶里泡澡。方才煮面时候顺带烧的热水,此刻刚好降到舒适的温度,能将手脚浸泡得酥软。
他捧起一簇水洒在肩上,一股股小水流顺着细腻的肩胛线在锁骨窝凝聚,再顺着肌肉线条流下。
倪初久舒服地叹了口气,仰头靠在桶壁上。
这几日他的确很累,不光是行军,更多是心理战。笑面虎王麟还一直跟他打马虎,明显就是背后有不小的靠山。这些狐狸啊,圈了块地皮狐假虎威惯了,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山中一霸了。
他发了会儿呆,又思考了下西南地区排兵布阵的问题。水汽也将他的脑袋熏得晕乎乎的,一下子忘了时间,直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少年人的声音在暗夜里似乎有些闷:“将军,我拿了点儿金创药,能进来吗?”
“等一下!”倪初久以为他已经睡了,谁知这么晚还过来找自己。他急匆匆从已经凉透的水里出来,简单擦了擦身子,披了件中衣。
“进来吧。”
窦衎应声推门,进来见到倪初久的样子却愣了愣。
倪初久赤脚盘腿坐在床上,侧着头正用一块方巾擦着发。一边领口被未干的发濡湿,黏在凹凸有致的锁骨上,俨然一副美人出浴图。
这时候窦衎就很嫌弃自己为什么眼力这么好。他垂下眼,收起自己的眼神,跟倪初久介绍道:“之前偶然得到的药膏,治疗淤青和刀伤很有用。”
倪初久接过他的瓶子看了看,奖励般拍了拍他的手:“多谢,云霁回去休息吧。”
谁知窦衎脚步不动,跟生了根似的,突然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单手抹药实在不方便,我来帮将军上药吧!”
倪初久张嘴便要拒绝,却被窦衎一句话噎住:“还是说将军觉得你我之间仍有隔阂,不愿意让我靠近……”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他都主动跑去给人煮面了,还蠢得要死打碎了两个碗,云霁居然还觉得自己没有真心接纳他!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他根本拗不过这只会撒娇的狼崽。
是以倪初久最终妥协点头。就见窦衎从善如流地脱了鞋上榻,跪坐在自己身后。
倪初久莫名觉得这姿势有些别扭。转念一想自己既无同胞兄弟,堂姊妹又不常走动,大抵是因为从未有过这种亲密体验,才觉怪异。
是以他心安理得地压下心中的不适感,甚至对自己方才的犹豫感到一丝羞愧:云霁不厌脏污、热心肠帮他处理伤口,自己却以如此不堪的心思揣摩他,实在是不该!
为了表现自己并不介怀,倪初久甚至十分自觉地将里衣拉下来一截,乖乖露出右边的肩膀和整条手臂,方便窦衎上药。
“忍一忍,会有点儿痛。”
窦衎呼出的热气悉数喷洒在他裸露的肩窝,倪初久忍住痒意,把头偏向左边,强迫自己盯着桌上那根安神香一点点变短。
接着肩上清凉的触觉传来,骤然变成药膏浸入皮肉的钝痛。倪初久肌肉无意识地绷紧,脖子上青.筋.暴.起。
窦衎全都看在眼里。
他刻意挑了这款并不温和的药膏。一方面是因为大剂量的猛.药.疗效的确显著,另一方面出于自己私心,他很想看看倪初久到底是个吃不了苦的草包娇气鬼,还是真正的坚韧不拔的大启战士。
窦衎一边抹药,一边仔细观察着。
这伤口其实不算深,但位置和走向都很蹊跷:刚好在肩胛和大臂的连接处,不太像是打斗中砍伤的,更像是算准了刻意划伤的。
可谁又能随随便便伤得了倪初久?
窦衎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低下头轻声细语:“这里伤口深,我多抹些药膏。”却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动作,然而半晌听不到倪初久的喊痛的声音。
窦衎疑惑地凑近了瞧,发现这人额角早已挂满汗珠子,一双薄唇抿得发白——竟是硬生生咬牙忍下了痛。
目光随着肩颈线条到后背,一粒豌豆大小的血色红痣分外抢眼。窦衎隐约想起上次倪初久给他画扇面趴着睡着的时候露出的光滑脖颈。
那时他竟没发现这颗血痣,也是稀奇。
而且倪初久不仅脸白,后背和手臂也是同样的白里透红。这种白在男人身上罕见。冷白皮下是一丝赘肉也无的紧实肌肉,包裹着棱角分明的骨骼,竟有种莫名的美感。
倪初久遗传了倪翎的冷冽气场,配上毫州第一美人阿娘留给他的那张脸,最终揉杂成了一种令人望而却步的精致。
或许是这段时间行军辛苦使他清减了些,亦或许是那条伤疤过于突兀,总之,此刻昏黄烛光的映衬下,他陷在软绵的被褥里,褪去了那些繁重的头衔和责任,难得地显露出一些粗糙却温润的烟火气息。
窦衎尝试着想象了下这具身体套上铠甲、拿着长枪纵马沙场的样子,却徒劳地发现那个画面总是不太对。
他又一时抓不出那种“不对”感觉的源头,于是悄悄又贴近几许身前的人,想要看出些端倪。
疼痛终于过去,倪初久大汗淋漓,那张魅惑众生的脸粉嫩更盛。方才发白的唇此刻回血,因咬合而变得红肿,像火红的樱桃肉。
窦衎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徒然生起一股干渴的焦躁,牙龈隐隐发痒,迫不及待想咬住什么东西,感觉指尖的肌肤都变得烫手起来。
窦衎脑中亮光一曝,一下子领悟到方才那种模糊感觉是什么——倪初久不应该在战场,他应该呆在这里,靠着软枕和锦被,被好好地护起来。
窦衎因这荒唐的念头吓了一跳,心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要萌生出来,他无所适从只能落荒而逃。
“好了!我困了,就、就先回去睡了!”
他慌忙将膏药放回桌上,也不敢再去看倪初久的身子,没等后者回话便急匆匆走了。
房中仅剩下年轻的将军拢着半边衣服,坐在床上因自家青春期弟弟的行为困惑不已。
这是又怎么了?突然困得慌?
倪初久苦笑:养孩子真的难,比打仗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