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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泼妇,你的节操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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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允王朝,明泽十八年四月初春的洛阳城,老百姓们的生活过得那叫一个自在,日子富裕了不说,还有闲暇时间去听听曲儿,看看戏,实属安居乐业。虽比不得新都长安的繁华,倒也是有几分滋润的。
洛阳城里的小老百姓各个明白得紧儿,作为前朝皇帝曾经的地盘,该安分守己还是得安分守己,当今天子迁都长安,那其中的缘由孰人不知,但又孰人敢说呢?人家没回过头给你一锅端那真的是留了一丝少得可怜的情面了。夹紧了尾巴做人,该装死就要装死才是王道,否则纯粹是给衙门送人头的。你愿意送,人家还不乐意收呢,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不香吗?
“话说这当今天子大器晚成,二十岁才被立为太子,二十二岁登基,迁都长安,改国号允,改年号明泽,意在明德泽世。说起来,天子在位这些年,真真是国泰民安,福泽降世!”
“既说起这一段历史,就不得不提当年那位惊才艳艳的允安皇后。观那前朝史书,历史上从未有一位皇后薨后以国号追封的,允安皇后做了这千百年来的头一例。却也只叹那红颜薄命,天公不公,一代佳人就此陨落,终化作黄土一抔,骨散魂消。”
葬花酒楼的看台下面,有人高声呼道:“喂说书的,能不能别每次都那么文邹邹的,我们是粗人听不懂!你就直接讲那允安皇后后来怎么了不就成了?整什么魂啊落啊的!”
“就是说啊,我们是来听书的,不是听天书的!”
一时间叫嚣声纷呈杂乱地充斥着整个酒楼,台上拿着醒木拍着桌子示意众人安静却没有丝毫作用的说书先生被眼前的场面气得吹胡子瞪眼。细看可以发现唇边两缕长又顺的白胡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终于憋了半天,他将醒木一摔,憋出一句:
“一群草莽之辈,焉知何为文学气性!粗俗!无知!愚昧!”
就在众人哄闹之时,一个大板刷子从二楼某个角落飞下来,正好砸在那叫嚣的几个人之间的桌子上,嘭的一声作响,瞬间酒楼内安静下来。紧接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颇具气势的女人声音响起:
“一天天吵吵啥?爱听听,不听给老娘滚蛋,这葬花楼岂是你们撒泼的地方?”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到了二楼,在一众姑娘的簇拥下,一个身着红衣,发髻松散,一只手摇着芭蕉扇的妩媚女人从中间大摇大摆走出来。虽已是三十有六,岁月却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一丝痕迹,这一众年轻貌美碧玉桃李年华的姑娘竟生生被她压得逊色三分,不难猜到,年轻的时候她该是多么倾国倾城的佳人。只不过……
“你,还有你们,一天天就想听什么允安皇后,人都归黄土了还被你们搬上台面来评头论足,这才叫一个惨字了得!”
只不过这位主一开口就让那些沉迷在她美色里的大老爷们瞬间幻灭,可惜了可惜了,生得那样一幅好脸蛋却天天把老娘老娘挂在嘴边,堪比洛阳街头为了几两重差经常和小贩骂街的陈大娘,难怪都半老徐娘了还没人要。
都说这葬花酒楼有三宝,一宝葬花美人骨,二宝怪癖说书君,三宝泼辣代掌柜,整整十五载,在洛阳城一家独大少不得这三样之一。
话说这葬花酒楼是在十五年前突然空降洛阳城的,在新帝平反洛阳战乱之后,百姓都想着方的想逃离这个地方,偏偏这酒楼反其道而行,不仅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安定下来,还收留了一众落难的姑娘,教她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但葬花酒楼的姑娘们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的,所以有文人云“有佳人兮倚葬花,清风骨兮叹年华”。这就是“葬花美人骨”名称的由来,指的就是葬花酒楼里这群才貌双全,傲骨凌霜的姑娘。
葬花酒楼还有个极具特色的地方,就是这位性情古板,老气横秋的说书先生。虽已过古稀之年,但依旧中气十足,骂起人来六亲不认,连观众也不留半分客气,丝毫不怕丢了饭碗。但奈何这里的小老百姓就吃这一套啊,他越骂,他们越喜欢来,每次说书酒楼都是人满为患。
没办法,纵观这洛阳城,也就葬花酒楼这位老头说的故事令他们感兴趣了。不讲别的,他对仙逝的允安皇后了解那可不是一般的多,这么多年天天听他讲,也没见重样的。当年的允安皇后啊,那可真真是个传奇般的女子,可惜了,可惜了……
最后一“宝”,也就是这位性情泼辣,骂人功夫更甚一筹的“半老徐娘”代掌柜了,人家老板都是好生把客人供着,她到好,心情不好了,关门散心;心情好了,关门游赏;客人惹她不高兴了,撵出去;客人吵到她眼睛了,撵出去……
总之一句话,她开门关门全靠天意,猜是没用的,更不会对客人有谄媚脸色,这洛阳城里谁没见识过代掌柜翻脸不认人时的理直气壮,呃……就算她理不直气也非常壮……
虽是如此,她也当真不是什么恶人,不然这酒楼里的一众落难姑娘早就不知道被谁糟蹋了去,魂归黄土了也无人知晓。
有人一度怀疑,那说书先生骂人的功夫、古怪的脾气就是在这么多年这泼辣掌柜耳濡目染下养成的。所以说大概是日子安逸了众人太闲了呢?否则放着周围众多把客人当主供着的店不去,偏偏来这找骂,不是受虐是什么?
不过一晃十五载过去,洛阳城里的百姓们也只知道葬花酒楼里的姑娘们都称这位泼辣的主儿“dai姐姐”,其余的一概不知,也就随着众人一起尊称她代掌柜了,当然,都说这只是尊称了,只有尊的时候才称,但似乎她没啥值得尊的。
“你个泼妇懂什么?当年的允安皇后为了大允的建立一家做了多大的牺牲,就连我们前朝故都所有洛阳子民的保全都多亏了她,也幸得帝后伉俪情深啊。所以我们就爱听你管得着?”
代掌柜慵懒的趴在二楼围栏上,一只手有节奏的摇着那比她脸还要大几倍的芭蕉扇,嗤笑了一声,倒也不恼:“你们可别太自作多情了些,说不定人家只是半梦半醒间梦到了你们洛阳的胡辣汤,舍不得这美食罢了。”
下面立刻有人怼了回来:“我呸,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喜好吃食吗?再说了,就算是允安皇后因为对美食的热爱无意间解救了我们,那也是我们洛阳子民的荣幸之至!”
“可别把她和允安皇后比,除了那张脸稍微能看点,还有啥值得称赞的?”
这话一响起,代掌柜立马停止了摇扇,喜欢美食怎么了?这谁还不允许吃喝拉撒了?诶,摸了摸肚子,好像是有些饿了,突然想吃城南街头牛老二家的胡辣汤了。
“长清,快去城南牛老二家给我买碗胡辣汤来,记住要大碗不放葱花多放些芫荽。”
吩咐完之后,她才悠悠然颇具风情地撩了撩头发,冲着那个声音来源方向抛了个媚眼:“啧啧啧,这小兄弟真有眼光,老娘我就喜欢别人夸我美,来来来,再多夸几句!”
这厢前一秒还在冷嘲热讽的小兄弟后一秒就被这媚眼如珠的秋波迷失了自我,直到他旁边一个脸色黑得不成样的女人猛掐了他一下才收回了痴痴的眼神,急忙向自家夫人请罪。
“诶,真是的。虽然没比过,但倘若老娘年轻的时候努力一把,稍微有点野心,说不定还真能比得上允安皇后呢?”
代掌柜托着脑袋神情向往,似乎真在假设这种可能,下面立马传来哄堂的笑声。讥讽的、嘲笑的、看戏的都有。这位主说话不着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笑笑就行,真和她杠上了说不定下一个被撵出去的就是自己了。
“那也得看当今圣上看得上你不,当年允帝和允安皇后联手打天下的佳话早就传的人尽皆知,这其中的情谊,啧啧啧啧,哪是一般人能比的?”
哐的一声,那栏杆扶手竟被她生生捏碎了,她突然没了兴致:“这张老板家的木材可真是劣质,一捏就碎,这等安全隐患可不能有,万一闹出人命砸了老娘招牌断了财路怎生是好。长云,去找张老板谈谈赔偿问题。”
长云领命而去,她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站起来,朝台上早就面色复杂的说书老头撇下一句:“严老头,你这死板固执的性格十几年来没半点变化,枉费老娘我一番苦心。说书图的就是个乐呵,讲故事嘛,别那么严谨喽!”
快消失在楼阁转角之处的时候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朝楼下大喊道:“对了,老讲允安皇后没什么新意,下次讲讲那平西侯柳澄冥,老娘对美男子有兴趣!”
话音刚落,便已然消失不见,徒留下酒楼内一众面面相觑的吃瓜人士。
待众人回过神来正想继续催促严老头继续说书时,却发现他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诶诶诶,说书的,今儿个时辰还没到呢,怎的就不讲了?”
那姓严的老头胡子一吹,两眼一蹬,朝台下甩了句:“今日老夫我心情欠佳,不高兴讲了!要退钱的找账房先生!要换地的出门右拐不送!”
一番折腾,这回真真只剩下接连被怼得哑口无言的群众了。葬花酒楼门口,寻常这个时辰都在里面听书的洛阳城闲老百姓,一窝蜂骂骂咧咧走出来。
“这泼妇开的什么酒楼,一个个脾气那么大!我是来听书的还是受气的!”
“李兄所言极是,连个说书的都敢对本官大呼小叫,我可是衙门中人!”
“那……那大人,咱……咱们下次还……还来吗?”旁边的侍从听着自家主子怒火中烧的对话畏畏缩缩问道。没办法,大人的出行可是由他们全权负责,一个不对那可是打板子的事!
两位骂得正爽的大人一时间被这话问住了,沉默了片刻,其中一个黑着脸吼道:
“来!怎么不来!我堂堂官家人岂会和乡野莽夫一般见识!”
……那两个侍卫虽面上唯唯诺诺应了,私下却交换了个眼神。谁不知道你们是舍不得那老头的故事和葬花楼的漂亮清倌了,再大的气都得忍着,过去几年不也是这样下来的?
酒楼外吵吵嚷嚷,内院里却一片安宁。院中那棵樱花树下,红衣女子悠然自得的躺在贵妃椅上摇着芭蕉扇,任凭那春风扫落满树红樱,飘落在她的唇角之间。她微微抬起手腕,露出胜雪如玉的肌肤,温柔地将樱瓣拈在手中细细端详,眉眼间透过这红樱像是看到了遥远的从前那般刻骨铭心。
旁边桌子上长清刚买来的胡辣汤已经凉透了,却仍然一口未动摆放在原处。若教外面任意一个洛阳城百姓看到这场景,怕不是下巴都要惊掉,那个泼辣的主儿也有这般安宁优雅的时候?虽说她不说话的时候确实美得动人,但也没见她何时优雅温柔过。
严清明刚走到后院,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旁边,一位青衣姑娘上前将他手中的裹着书和醒木的包袱取下,柔声说到:“先生,您去劝劝姐姐吧,自前台下来后,姐姐就一直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让我们上前,姐妹们担心得紧,生怕出什么事,这时候也只有您能说上两句了。”
语气中是由衷而来的担忧,她们这样一群无依无靠的姑娘,当初多亏了姐姐的收留,否则真的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如今姐姐犯愁,她们却无可奈何,也只能求助这位多年来一直陪在姐姐身边的老人了。
众人四下里纷纷散去,一时间,后院里只留下严清明和代掌柜两个人。他掩饰好眸中的担忧,迈着苍老的步伐朝樱花树下出神的人儿走去。说到底,虽然他说话依然中气十足,却还是抵不住老啦,这步子走得实在有些不稳了,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
女人躺在贵妃椅上没有说话,老人拉了跟椅子在旁边坐下也没有说话,仿佛这春光之中一副绝美的画般,让人一眼从少女看到了妇人,从青春看到了迟暮,从过去看到了未来,仿佛恍惚之间半生已过。
“严老头,你说人这一辈子啊,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听世人论前人恩怨?看他人笑当时风光?”
终于,那女子将手中的樱瓣洒落,轻启朱唇,满目神伤,脸还是那张脸,竟看不出半分泼辣爽快的影子,恍惚间以为这是两个人。
严清明捋了捋早已花白的胡子,谦恭地回道:“回……夫人,老夫以为,活着无关乎恩怨情仇,无关乎国家大义,只是在于要活得像自己。”
“像自己吗?”女人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她摸了摸自己早已不在年轻的容颜,苦笑道:“可惜,好像我已经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这还是曾经的我吗?”
严清明没有立即回答,他似乎在斟酌怎样才能让他给出的答案严谨而完美。
“夫人不是不像曾经的自己了,相反,在老夫看来,夫人现在过得才是真实的自己。没有家族恩怨牵扯,没有权势压迫,您只需让自己过得自在就可以了。你看葬花楼这群姑娘,她们对您是多么牵挂。您的善良从未变过,只是您的洒脱来得太迟罢了。”
“是吗?”那贵妃椅上的人儿终于撑起身子坐起来,轻笑着,声音有些不真切,末了不知是那春光迷了眼还是柳絮醉了眉,两行清泪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随清风消散在落樱之中:“我以为我终于放下了一切,能够洒脱自如的,我以为那个人不再纷扰我的内心,可这么多年了,再次听到他的消息却还是不能自已,我是不是很没用?”
严清明目光怜惜,就像是一个父亲看自家小辈那般心疼却无奈:“夫人,老夫年纪大了,陪你的时日都在扳着指头数。老夫答应过你父亲会竭尽所能护你一世周全,只是岁月终究不饶人哪。我只希望这葬花楼能成为你的牵挂,那些好姑娘能成为你坚持下去的动力,还有洛阳城里善良淳朴的百姓,你看,生活多美好啊!至于那个人……十年了,忘不了便不要忘吧,这人活着总要有记挂的。你只需记住家族恩怨与你无关,信他也好,不信也罢,都不要伤了自己。老夫一次次讲允安皇后就是为了让你明白,那个人她只是允安皇后,仅此而已,与你没有任何关系。夫人,老夫希望无论如何你还是那个泼辣爽快,从不委屈自己的代掌柜。”
是啊,老了,想当初她也是个无忧无虑的二七年华好姑娘,现在算来,原来已经过去二十二年了。
此时此刻,远在京都长安的一座豪华宫墙内,一位身着墨青色华服的中年男子坐在长椅上,面前是一堆成山的折子,旁边恭谨地站着一个黑衣男子。
不知为何,明明看上去棱角分明,容颜不老的俊美男子,眉眼间却显露出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沧桑,似是这过去短短四十年像八十年那般漫长。
“找到了?她,过得如何?”话语不轻不重,但足够听出其中的不怒自威,以及极为隐蔽的深情与关怀,若细看,可以发现那一向沉稳拿着毛笔的手竟有些微微颤抖,似乎是期待,又似乎带着些许害怕。
“回主子,夫人过得很好,看上去衣食无忧,身边也有一堆知心人陪着。严老丞相一直呆在她的身边,所以这些年,她过得是真的开心。”
“开心啊……那就好……那……就好。”话音越来越低,不知是说给别人还是自己听的。
明泽十八年七月,极北之地蛮夷之族横行,烧杀抢虐,百姓深受其害。八月允帝派平西候之子柳昭音带兵前往,于九月末平定了北部战乱。十月,周边小国蠢蠢欲动,大有结盟攻中原的架势,允帝亲征,从布战到攻破敌防,总共耗时三个月。直至这一年十二月末,大允王朝地域跨度达到近八百年之最,国泰民安,史称“大和”。
明泽十九年一月,深冬,允帝南巡,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加上身上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复发,据宫里传来消息,那年正月初八,圣上终究没能熬过去,当夜就驾崩了。
好巧啊,那天,正好是允安皇后的生日,同样也是允安皇后的忌日。
那天,同样的大雪纷飞,积雪覆盖了整个长安城,街道白茫茫一片,凄美苍凉。
那天,本应喜迎新春佳节的红妆纷纷换成十里白绫,沉寂许多年的宫墙之中一片哀戚,皇城角落里连老鼠都没有出行,似乎也被那丝悲伤感染了。
那天,洛阳城的葬花酒楼从早闭到晚,但似乎众人都习惯了代掌柜无厘头的赌博式开门行为,并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大家都在为国主的陨落而悲恸,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葬花酒楼顶阁,有一位红衣佳人遥望着长安城的方向,将手中去年春季一时兴起保存的红樱花瓣随风洒落在茫茫雪顶之中,让人莫名感受到一丝荒凉与寂寥,有后人称此名景为“葬樱”,葬的是冬日雪,埋的是雪里樱。
允帝一生没有留下一个子嗣,后宫除了当年那位允安皇后,剩下的均是一群在皇城里葬送了青春的隐形人。在群龙无首之际,有一人颤颤巍巍拿出好久好久之前允帝让他保管的密诏,上面仅寥寥几字:平西侯之子柳昭音德才兼备,可担大任。
允帝在位时一生决策英明,治理有方,百姓风调雨顺,得后人万世赞扬。三年之后,昭音继位,国号沿用允,改年号念泽,意为永念明泽。赠允帝谥号允明帝,与允安皇后合葬永安陵。至此,大允翻开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