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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四十五、画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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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八月,她于洛阳一离一归,天气就渐渐地转凉了。
不过洛阳一带不比黑木崖,秋天来的没有那么肃杀和严厉,虽然早晚风冷,但到处的草木仍然是郁郁葱葱,青绿一片。
长阳本来打算给东方不败另买一匹马,但踏星总是见着谁就欺负谁,最后还是教主大人亲自拉住了它的缰绳,说这么高大劲健的马儿,两人同乘也该绰绰有余。
踏星其实是不愿背着他的,但是最后跨上来握缰绳的是长阳,它也就发不出什么脾气,只甩甩尾巴做样子。
东方不败倒也不和一匹畜生计较,夸它是匹认主的好马,然后又扶在她腰上微一用力,笑道:“这回却要你来带我了。”
这声音又低又沉,长阳听得耳朵发麻,没忍住抽筋似的一抖缰绳,结果自觉得了令的踏星就一尥蹶子,风一样地在大道上跑了起来。
其实城里是不许跑马的,但是东方不败只伏在她肩后低低地笑,反而让她不知道该不该拉紧手里的缰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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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之大气繁华,只怕除了长安都无处可寻,早些年长阳在花楼里混日子的时候,就听楼里的姐儿们常议论何时新到了胭脂,何时又换了黛青,那些细致的种类与颜色,她在别处都是从未听说过的。
而这卖胭脂与布匹的西市从城门一进就望得见,东方不败进城之后也就没有先去落脚的宅子,而是按照之前说好的,任由她到布庄裁衣服。
这个时节南方的棉布还没上货,各种绸缎先摆上了来,长阳喜欢的上好潞绸也是满满地堆在架子上,多得让人眼花。
小时候师父师叔喜欢纵着她整日地换各样衣服,之后她也没改过这毛病,只是后来事情多了,才渐渐地于穿衣上减了心思。不过现在眼看着这琳琅满目的布料摆在面前,饶是长阳还有满腹的疑问与主意,也禁不住再当他一回小孩子,披上那些亮闪闪的绫罗绸缎试了个痛快。
长阳一玩起来就全然稚子脾气,再加上她扎的是一条男子式样的辫子,店里的裁缝一开始还叫她“小姐”,大概以为她是那种赶时髦作男子打扮的小姑娘,但是东方不败忽然过来兜着她身上的布料,用额头贴了下她的,给那裁缝看得一愣,和几个徒弟面面相觑,只能硬头皮改口叫她“夫人”。
这下她可被逗的哈哈大笑,之后到了脂粉铺子里,她还指着自己说是“夫人”,东方不败却偏道“我女儿只会胡闹”,直把那掌柜和伙计弄得不知所措。
长阳没用过这些女儿家的化妆道具,东方不败就由着她挑了一堆,最后捡了块石榴花色的口脂与一盒画眉的螺黛一起结了帐。
画眉的道具有很多种,但螺黛这种东西基本都是靠商人从西域贩进来的,价格昂贵,但也不算稀罕。
可这洛阳第一大的脂粉铺子居然只有几盒在架上,她随口问了一句,伙计就苦着一张脸,说给他们家供货的商队刚过渭水就遭了抢,这批货因为打架而毁了不少,剩下这点都是运气好的。
旁边的掌柜却摇了摇头,道:“我们这些货都不值钱,人家是奔着前头的珠宝跟药材的,跑商总有点风浪,这点损失不算什么。”
跑商遭抢,长阳第一反应是田伯光干的,但是算了算日子却对不上,而且她师兄从来直奔金银细软,到手就溜,和这种大打出手殃及池鱼的作风完全不同。
而且这种抢药材的她确实第一次听见。
于是长阳摆出好奇的神态,道:“抢珠宝就算了,怎么还抢药材?最近既没有瘟疫,也没有战事。”
掌柜的摇摇头说:“哎呀,这西域过来的药材,都贵得很呢,可比金银珠宝更稀罕。一般都是直接送进长安的,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未必见得到。”
长阳不懂这个,正想再问一问,旁边的东方不败却拉住了她手,调侃道:“你要是怕没得螺黛买,咱们这就把剩下的几盒也都装了带走。”
那螺黛一盒能有四五根,要说画眉怎么也够用上一阵子了,长阳本想多问问那商队的事情,这下被他打岔,就忍不住气呼呼地顶嘴道:“谁要那么多,拿回去画黑脸吗?”
东方不败莞尔一笑,道:“怎么不行,你下次和我生气就画上一个。”
这明摆着故意气人,长阳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自己问下去,就跺一跺脚作生气模样,叫道:“你才黑脸!”然后就抱着一包东西跑出了门去,剩东方不败一个从里面慢吞吞地追出来。
不过这回她听清了,那掌柜在她身后喊的不是“小姐慢走”而是“夫人慢走”,听起来仿佛有着十成十的诚意。
之前在布庄被这么叫,她只觉得逗趣,但是现在又听了一次,却好像浑身都不自在。
长阳从没想过做什么“夫人”,特别是东方不败的,所以才会觉得这就是一个笑话,但是有人真的信以为真的时候,她却觉得这个称呼怎么都奇怪,简直像在身后追赶自己,便低头只顾走,一时间恨不得把耳朵都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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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不败应该是察觉了什么,他原本是故意拖延和她玩耍的,这下立即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她,当街把她从后面一把抱起,道:“我儿又闹什么脾气了?”
其实从在衡山的那一夜争执之后,这个父女游戏就已经成了他们之间一个不必再提的过往,不过东方不败此刻又拿出这个称呼来,好像也并不令人反感。
——逢场作戏的谎言与怨怼都已经被拆穿,现在提起这个,大约真的只剩下一点玩笑的意味了。
但这个称呼却好像立即也澄清了那些会让人把她称作“夫人”的误会,长阳挣扎了半天,到底还是找不到借口去生气。
于是她只好将计就计,仰头到他肩上道:“回去教我画眉,我就不闹了。”
这一个“闹”字,确实足以概括她如今纠结反复的心思,确实,从不抗拒他亲昵的是长阳,想要不仅仅做父女的也是长阳,如今为了一声“夫人”而不情愿的也是她。
长阳不喜欢这样拖泥带水,但是现在,她也似乎确实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去安置自己。
或者说是因为东方不败,是东方不败再也没有给过她一个明确的态度,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坚定地把她握在手里,或者抱在膝上。
哪怕这两样她都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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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阳几天前离开洛阳,和绿竹翁说下次来一定要多住几天,但却没想到这回来是和东方不败一起,还要整日都捆绑在他身边,更不必说什么去看朋友了。
不过除了这一点违约的愧疚感以外,长阳这两天算是呆得很充实的——画眉是件技术活,而当一个新手在自己脸上练手的时候,那个效果真的是“妙趣横生”。
不过就像缝衣服和绣小兔子一样,东方不败什么都能做的很好,画眉也是。
而她喜欢他拿起削得扁扁的螺黛一笔笔给自己化妆的样子,喜欢在那一瞬间里,这个人身上那种微微混淆了性别的静默与奇异。
其实她也不是很明白,难道是因为自己总想做男孩,才会觉得这样的东方不败令人喜欢吗?还是像东方不败说的那样,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男女之分”,更不想弄清它?
胡思乱想的结果是,她的眉毛越画越难看了。
长阳被东方不败连着笑了两天,气得火冒三丈,最后坐地耍赖说,是因为“给自己画总看不清楚”的缘故才不成功,结果对方就把她拉到自己膝头上,叫她给自己画眉。
说实在的,东方不败的眉要比长阳的精致许多,峰角锐利,尾线修长,眉头处也几乎不见杂毛,只要一笔一笔描上去就好,从先天条件来讲就已经不公平了。
但是长阳却真的听话地给他画了。
因为螺黛手握的地方有点粗,她不得不侧脸贴近了去看落笔的位置,这一下就几乎是贴到了东方不败的身前,连彼此温热的鼻息也是清晰可感。
长阳现在可不能再说看不清楚了,她从左边画到了右边,最后想要抬起身来看看效果,却忽然被对方按住了腰。
她一愣,正想问他要做什么,却听到外面的管事急跑到廊下来报了一声,说是圣姑拜见。
东方不败本来是垂着眼的,这下就轻轻地把视线转向门边,他似乎是心情不太对劲,沉吟了片刻,手上没动,只提起嗓子道:“叫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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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东方不败坐在梳妆台旁边的圈椅里,长阳屈膝落在他腿两侧,整个上身几乎就是贴在前者胸前的,任盈盈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不过这个魔教圣姑的脸皮似乎格外的薄,她几乎是在看清这一幕之前就抢先别开了脸去。
东方不败不说话,但那只手还按在长阳腰后,她只好替他解释道:“圣姑大人误会了,只是教我化妆而已。”
这下任盈盈好像鼓起勇气看了他们一眼,但眼神里还是有些不愿直视的样子,长阳不知怎么就给这一眼激出了脾气,一甩手里的螺黛,就这么靠在东方不败的身上道:“我都说了,新买了螺黛,长阳就给义父画眉罢了,可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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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纯属故意气人,长阳知道自己在黑木崖上声名并不好——很多人觉得她不过是东方不败的榻上玩物,哪怕她的力气再大、刀再重也没用。
这多半也是东方不败故意为之的,长阳并不在意他们当自己是什么人,是义子还是宠妾,都不过一个假名,仔细算起来也没有哪个比哪个更高贵。
但她却好像仍然格外地受不了任盈盈这样矜持端庄的一转头,哪怕她应该不是为了什么惺惺作态的目的。
因为东方不败有意做戏的缘故,任盈盈在教中向来地位尊崇,但这次长阳出言顶撞,东方不败却没有拦她半个字。任盈盈很快就看出了形势,也就屈尊一回,温声细语地给她道了歉,又连连请她原谅。
长阳这才冷静下来,觉得她其实可能本是来看绿竹翁的,听说教主在洛阳,才硬着头皮来打个招呼。于是也就不再为难她,也随口应了两句“我言语有失”之类,就任由她告退走人了。
任盈盈退出门去的礼节很周到,不卑不亢,长阳却仍觉得这里面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本想在盈盈走后就得意地笑上两声,但是东方不败就像先前一眼地沉默不语,甚至没有松开那只压着她腰的手。
长阳觉得他不对劲,甚至是有点危险,但是几个念头翻来覆去地想过,说出口来的却是——
“你是不是从离开衡山之后就没有亲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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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也不仅仅是“没有”,而且是每次都回避了开。
每次长阳以为他要来亲自己的时候,他都会用别的方式替换掉。她不想承认自己在怀念那种感觉,但这样的东方不败确实不太对劲。
他先前一直是没有看她的,听了这句话就忽然抬起眼来,抬手在她的唇间摸了摸,然后便猛地一吻而下。
这是一个让人很难应对的吻,长阳觉得是自己的一句话打破了什么禁制,让对方恨不得在这一刻就把先前逃避过的那些次数全都找回来,甚至干脆把今后的也全部透支掉。
但当她伸手想要把他推开的时候,却发现东方不败的身体异常的热,几乎触手就是烧灼般的温度。
长阳吓了一跳,她从他的口舌间挣扎着说了一句“你发烧了”,却被东方不败一把按在了地上。
——他的眼睛是血红的。
这一摔其实很重,此前哪怕是他们吵嘴打架,长阳也没有被他下过这样狠的手,她的后背几乎是瞬间就疼得没了感觉,甚至连手腕也被他生生掐破皮肤,指甲直切进肉里。
她不怕疼,但却感觉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惶恐与不安,甚至远超在衡山时候差点被剪刀插中的时刻。
那个时候危险的是她,所以她只是惊吓与害怕,但现在危险的却是东方不败。
长阳从来没有见他受过伤,更没有见他有过病,这个人似乎永远都强大,稳固,无懈可击。
甚至连他性格中的那些些微的偏执与疯狂都是冷静的。
但是现在他居高临下,双目凶狠狰狞,身体热得像在生病。
长阳等了很久,东方不败都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于是她用另一只手轻轻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大着胆子道:“你怎么了?”
对方好像因为这一句问话而回了神,他用了很久才把视线的落点从虚空拉回她脸上,贴紧她的手,等到把她手心都染得一般滚烫之后,才讥诮道:
“你这丫头当真无法无天,我以为让盈盈进来,你就会给我收敛一点的。”
长阳一愣,问他是要收敛什么,东方不败却闭上了眼睛,说:“我那时不知,自己也会有这样子的一天。”
这话更令人不解了,长阳想了半天,除了知道他在说自己的“病症”以外完全没有一点头绪,只好又问道:“什么时候?”
东方不败说是“打算让你上黑木崖的时候”,随即又极其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道: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你的无法无天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