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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马超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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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超篇-阴云】
“不要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握枪支就是勇敢。勇敢是:当你还未开始就已知道自己会输,可你依然要去做,而且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坚持到底。”
——《杀死一只知更鸟》
01.
积潭氤氲着树影与鸟鸣,澄澈见底的河水化了冰,天空密布的阴云散去、阳光从云层缝隙一缕一缕地泄露。我仰起头看着散发淡淡紫晖的冷枪向我飞来,龙爪按在泥岸边,头一歪,将覆盖了坚硬龙鳞的背身面向势不可挡的冷枪。
——我的伤在那样的洞穿强度下不可能彻底愈合,但靠着天书碎片好个小半却没有问题。如今缩在涉水河里养伤,只是为了去益城蜀地见诸葛亮时、可以稍微不那么狼狈。
不过看来这片冰河是猎场的地盘……可惜了今天的好天气。
清澈见底的河水染成鲜红,龙尾拍起树高的红浪、将来人淋得彻彻底底。银色半长发顺从地搭在肩膀,锐利的目光透着对猎物的势在必得,紧抿的唇彰显他的谨慎与小心——那是当然,与巨龙这样闻所未闻的野兽搏斗,如何能不小心谨慎呢?
换作旁人,一尾巴把人抽上天已经算是客气了。只是刚好占了人家狩猎的地盘,理亏在先,才没有下狠手。
被当成猎物围观可不是什么好事。
人们围在一起商讨如何对付我这不速之客,只有第一个到来的银发少年默不作声地靠在树上,细心地擦拭那一把被我坚硬的龙鳞弹飞、落入水洼的紫色冷枪。
——“少寨主”,我听见旁人这么称呼他。
像龙这样传说中才有的野兽,怎么也要最强的猎人来对付吧?不过重伤在身,我可没有挨打的想法——他们肯定是要挑我的眼睛下手的,我才不干。
“这条龙受了重伤,方才我已先试探过,若是狩猎的好手、一人也可勉力对付。”少年清朗的嗓音传出,他万分自信地向我靠近,一只手提着那一杆泛着幽幽冷光的寒枪,像是立刻就能轻松地置我于死地。
“别争了,我一直是狩猎大赛的冠军!”其间之傲然,像是让我见到了还未曾兵败城破的自己。
我想我必定目光闪烁。
我放任自己沉入深水,龙尾扬高再重重地下落拍起更大的水浪。若是铁了心动手,想来不深不浅的涉水河并不能阻挡少年的脚步。我变回了人、握紧佩剑,在水底默不作声地抬头望向透着白亮光辉的水面,腹部的洞穿伤渗出鲜血,泛起一阵阵的疼痛。
那银发少年提着寒枪下了水了。
他就在靠近水面的高处,默不作声,冷静而锐利的目光中透露出审视的意味,看来是已经明白了事实。
“你还不上去吗?我可不会窒息而亡。”随着时间逐渐地流逝,我仰着头好意提醒了眼前善于狩猎的勇士,“这是你们的狩猎比赛、我听见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后看见龙,就算在狩猎场里、劝你也别凑上去。”
我可不是危言耸听,也不是存了坏心逗弄,是纯粹地希望对方不要如此勇敢无畏——人做惯了勇士,再从奔波的前线后退到普通的地界,便会感到异常的疲惫与迷茫。我已经走过了这个时候,只会欣然选择接受生命的终结。少年毕竟是少年,谁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呢?如此无畏,是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然而我永远难以忘记少年那时含着笑意的眼,与微微扬起的下巴。
……是西凉万里挑一的勇士。
02.
听马超说,这几日西凉过年。他说寨子里张灯结彩,他的兄弟们比斗武艺、他一个人跑到了涉水河,老寨主和武都的人在商议要事。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枪尖染血的少年,水池边燃起火堆,马超不慌不忙地盘腿坐在我面前,似乎十分肯定我没有任何威胁。即使如此,我还是能注意到他的身体紧绷着,手腕若有若无地靠近着放在火堆旁的冷晖枪——显然处于高度戒备、随时能够战斗的状态当中。
“西凉出事了?少寨主怎么这副表情……”我从水池中爬出来,甩了甩身上的水,默默坐在他旁边去。我看他是拎了两条鱼来这里的,便动手用佩剑收拾了起来。“你说这几天过年,是不是有人找事来了、晦气?”
马超没搭话。
我知道我猜中了。三分之地附近的事端大多起于聪明人,司马懿与诸葛亮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而马超显然也是个聪明人,我远远地看过一眼老寨主,司马懿与诸葛亮比他聪明,马超比他聪明。总之,建立在此基础上,马超与老寨主意见不同是很正常的事。
我没见过司马懿的手段,也没见过诸葛亮的手段。我只知道他们要把这里搅得天翻地覆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火堆噼里啪啦作响,烤鱼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当然,吃起来没什么味道。
“我要走了,是要去益城。我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面,要是在我死之前再见面,倒是可以送你一份要命的礼物、看你敢不敢收。”我这么说,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容,“要是来晚了,就到那诸葛村夫手里去了。”
“诸葛村夫?你倒是敢说。”马超挑眉,偏过头看我时也因这句称呼带了点笑意。我想,他必定也是听过诸葛亮大名才会对我的称呼表露出笑意的。
我说,有什么不敢说的,他跟一个要死了的人计较什么。
马超不想戳我伤疤,就不打算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可我还挺喜欢他的,就字面意思上那种,死之前多一个说说心事的朋友不是什么大事吧?
我把烤鱼丢给他,说:“你将来是要做将军的,这随便哪个人来看都是这样。我以前也是将军、守城,只不过吃了败仗。打之前我就知道会吃败仗,但我还是打了。我要是跟你说,我死了五六年了,吊着我命的宝贝是马上要送人的,你信不信?”
——这本来就不是骗人。冰冷的皮肤,浅得像要消失的呼吸,却有新鲜滚烫的血液证明着我的生命正在延续。
马超没说话,闷了会儿。
“信。”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迟疑地发现,他其实为此笑了。
03.
对于诸葛亮的地盘,我倒喜欢称呼这里为——义城。
这段日子的天气不好,这桃源乡一样的地方也铺满阴云。我报了诸葛亮的大名,从袖口摸出令牌,顺顺利利混了进去。
这里的人很平凡。我只在街道口站了一刻钟,眼前的人大多穿着普通的粗麻布衣服,款式倒是新颖,耳畔隐约捕捉到几个词语,诸如“桃花酒”、“跳格子攻略”、甚至“铜板”等等。他们说到高兴就会手舞足蹈,眉目间很是愉悦的样子。
枯燥的日常,是独属于普通人的幸福。或许在远离黑漆漆的阴影之外的地方,他们只会这样平凡又幸福地生活着。天书距离他们很远,魔道距离他们很远,甚至战争。
马蹄声渐近,我抬头看着眼前手持龙枪的将军。
——诸葛亮颇为赞赏的“保镖哥”,赵云。
我跟在他的身后踏进军营,却看见了马超的冷晖枪,那几支寒枪落在水里仍旧折射着幽幽冷光,它的主人不知所踪。我拍了拍赵云的肩,他回头看我。
我明知故问,那几支寒枪是谁的。他的眼里闪过不明的情绪,说:“……应当是马超的,他刚来军营,口音不同,遭了不少笑。”就在那一瞬间,我直觉着大概有什么事在背地里发生了,却无从得知,只是默然地从水洼里捡起那几支冷晖枪抱在怀里,再次跟随着赵云去见诸葛亮。
“今天天气不好。”我忽然说,“但我以前生活的城、没有四季,这样的阴天也很难得。”
赵云默不作声地放慢了脚步。
“你觉得龙能呼风唤雨,改变四季吗?”
“姑娘……云、不知。”
我点了点头。
“那个叫马超的人,你能让他来见我吗?我把枪还给他。”我知道他确实是要做什么了,却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甚至在我离开的这一段日子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我全都无从得知。
我抱着枪不撒手,赵云也只能点头。
04.
人是一种很神奇的生物,见证甚至经历一场庞大的悲剧后反而会逐渐冷漠下去。
我抱着那几支冷晖枪,抬头看着阴云把灰蓝的天空遮得密不透风。清晨的街道没有行人,耳畔只有野猫窸窸窣窣翻动摊位与垃圾时的声响。
有很多人都说我还活着,但没有人知道我真实的姓名。我的脑海里镌刻了许多人的喜好、梦想,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无论是李白、李信,甚至只认识了短暂时间的曜与诸葛亮,然而对于马超,我一无所知。
他对我也是。
人的独家记忆会在一个人奔向死亡这条路时逐渐浓缩,化为他的名字,然后在他的终焉降临后,变得连名字都无人知晓。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们只知道我是白龙,我也让他们称呼我为白龙。
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和死了很久很久的人一样。
——真正离开的那一刻也必定如江上的清风,了去无痕。
想见的少年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和他面面相觑,各人伸出一只手握住冷晖枪——我擦得很干净,连同上面的污水、烂泥甚至鲜血,它看起来崭新且一尘不染,像上天对习武之人天然的馈赠。
如果我们生来就如益城的普通人,是不是不会如今各自站在枪的两头面面相觑,而是骑着潇洒的白马驰骋天涯,或者在街道边谈论起远离战争的铜板话题?
若是从未卷进三分之地的事端,马超一定还是肆意的狩猎大赛冠军。
“武器要好好珍惜,怎么掉进水里去了。难不成益城军对你不好?”我问。
几天没有见面,马超却好像狼狈了很多。他紧抿着唇、躲避我的视线,看起来浑身都是风沙,握着冷晖枪的手仍旧有着厚茧,不经意擦过我的指尖时使我起了一阵冰冷的痒。
“……他们把我的冷晖枪扔进水里,嘲笑我的口音。”马超说。嗓音平静,眼里透着平淡的疏离,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微微发颤,像是在忍耐着极大的折磨。我不再说话。
“我的名字……算了,你就叫我白龙吧。如果需要帮忙,可以去诸葛亮那里找我。”
我也从诸葛亮口中得知了那段日子里西凉发生的事情。甚至能够由此想象出少年离开西凉时的场面,灰头土脸,只有冷晖枪为伴。冷漠不是他通往救赎的道路、也不是他的回答,那个提着冷晖枪的身影已经不够洒脱不够肆意,踩到干树枝甚至会有种被绊到的错觉感,像战场上狼狈的逃兵,逃往又一个残忍的战场。这里有他的救赎吗;如果得不到心中想要的、最好的结果,能够得到救赎吗?
我站在他的面前,目光细致地描摹着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只读出了坚定、隐忍和一闪而过几乎难以察觉的脆弱。
——或许从离开西凉的那一天起,马超就明白自己的未来,却没有选择过退缩。
“我听他们说你是西凉来的,口音不同很正常。我也相信,你是西凉最勇敢的战士,早晚是要成为将军的。”我顺从了他的选择,没有拆穿他的故作陌生。
我曾经是否和他一样选择了同样的道路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我如今打心底里祝福他能拥有光辉的未来。
即使他永远不会得知我的姓名。
05.
我找到了一座孤岛,风景不错,有一片沙滩,偶尔还会有鱼和螃蟹落在沙滩上。我很满意,决定再多活两天,并向诸葛亮申请带个苦力去帮我修建住宿用的小楼。
——马超,这个小可怜和我重新见过一面以后、在诸葛亮眼里就像打上了名为“白龙”的标签。凡是与我有关的事件,诸葛村夫不论难度通通甩给了这个刚来军营还没站稳脚跟的少年。好在这些就像大红人一样的行动,让他忙得脚不沾地了。
来到孤岛的那一天,太阳便被密布阴云遮蔽,没过多久下起了雨。马超的动作很快,却在雨下惹了风寒。
“恐怕要耽搁两日了。”他说。
然而我却看到他眼底狡黠的光。“带风寒的药了吗?”我问。
马超点头。
“准备齐全啊。”我只能干巴巴地说道。
夜里他却烧得严重起来了,我来不及思索太多,手忙脚乱地脱掉外袍、让他靠在我的肩膀上休息。“已经吃了药,盖着会舒服一点,”我的皮肤冰冷,恐怕没办法带来多少温暖,“做噩梦了吗?”
马超摇头,身躯大半都滑进我的怀里。我的身体僵了僵,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撒在我的颈侧、甚至他更高的体温,耳畔尽是他粗重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话语。
“父亲与武都的人商议要事,我的意见与父亲相左。在牢里?我看到一个人,那是我从小就说不想成为的那种男人,然而我那时却不知道我对他而言,是否也是我看他那样。他给了我预言,和……我的兄弟们的冷晖枪,我拿着这些枪背井离乡。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益城……但我来了益城。那个人说三分之地有聪明人中的聪明人,聪明人总要书写一些宽容之事,他说我会因为年轻而被宽容。”
我感到迷茫。
——或许是因为夜风太过温柔,也或许是因为他的信任表露得太过突然令我仓皇,甚至有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除了我们谁也没有。
“那天你让赵云来找我,说实话,我很不高兴。”
他也会有孩子气的时候吗?他的手绕到了我的腰后,把我抱得紧紧的。我歪过头,正正对上那双常年浸着锐利锋芒冷意的眼,便忽的愣住了。马超眼里少有这样充斥着温情的时候……多半是因为他病了。
“你病了。”
他闭上了眼。“我没病,这种程度只能说是麻烦……我只是抱会儿。”
楼外的雨……似乎停了。
我不免笑了一下。
“你高兴什么?”
“没有。”
“胡说,我看到你笑了。”
“……我笑你。”
“……我有什么好笑的?”
我琢磨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默不作声地在心里乱糟糟。
我不知道他离开时,内心是否会沉重得像天空中久久不散的阴云;但我对他的祝福,是希望他能够拥有明媚的四季、光辉的未来,和普通人那样平淡的幸福。
马超站在小船上,忽然问:“你说要送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眨了眨眼,笑了。
“在你身上了。”
隔着咸腥的、微凉的海风,我朝渐行渐远的他挥了挥手。
我也明白你将功成名就万人敬仰。
然而我对你的馈赠与祝福,无需计算后果与回报。
—————【马超-阴云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