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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 半盒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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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弋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的灯还安静地亮着。
人世间最沉重的那扇门紧紧闭合。
一门之隔。
门内有人失去意识生死不明;门外有人逃避多年至今踯躅。
程南柯蜷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候,她本就纤细娇小,此刻靠着冰冷的扶手缩成小小一团。像只受惊的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随时会暴起伤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程南柯抬起头,死死盯着来者。
谢弋与她对视,他注意到那双瞪向他的眼睛蒙了一层柔软的泪纱,眼眶泛红。可白皙的脸颊干干净净。谢弋毫不意外,程南柯就这么个性子,越是所有人以为她会哭,她越是咬破嘴唇也不肯掉半滴眼泪。……难怪闻队,闻毓会把她交给沈彻来带。
沈彻,他顿了顿,沈彻……这个名字仿佛是一根细长而锋利的针,透过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盔甲,轻易扎进心里最柔软的那点儿地方。瞬间的痛楚过后,针末端与心脏表面相平,看不出端倪。像是本应该在那里,他本就应该在那里的。
绵长的余痛延续了数年之久。
“南柯……”谢弋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干涩异常。刚至而立之年的男人微微佝偻着身子,灰头土脸,氧化后的血迹在深色的警服上不太明显,常人眼里这是吃饭时不注意留下的油污,衬得那身正儿八经的警服都像高仿货,还不如医院大门口的保安来得体面。
“他……怎么样了?”
谢弋问得很轻很轻,咬字清晰,似乎每一个字不是从两片颤抖的、发白的嘴唇中吐出,而是一段早就准备好的录音,他仅仅把它播放出来,冰冷机器一般。他的心跳很快,心肌收缩间情绪通过不愈的伤口喷涌而出,无法抑制的愧疚、无力、痛苦……从无名指到心脏,溅了他满身,鲜血淋漓。
这话如同一枚小石子投进湖里,激起汹涌的浪涛。程南柯弯起“波光粼粼”的眼,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笑不是笑,唇角抿紧,透出一股冷冷的嘲讽。她没穿警服,身上一整套衣柜里最贵的装扮,按照计划,她已经坐在那家著名的情侣餐厅,和刚开始交往的男友吃烛光晚餐了。
程南柯以朋友的身份守了1小时27分钟,甚至手术前假称是未婚妻,名不正言不顺地亲手签下一张病危通知书。
拥有沈彻爱人身份的这个男人……姗姗来迟,一无所知。感情中从始至终活在象牙塔里。
如果说这玩意儿也讲究什么天时地利人和的话,那门外这位和门内那位恐怕哪一样都没占。
“谢警官,”她舒展身体,用最客气的称谓,抖开手里攥着脆弱如生命的一张薄纸,眉眼含笑,轻飘飘地举到男人面前。
“我现在是副队的未婚妻了。”
——病危通知书。
他们曾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隐约触及阴影笼罩的未来。
谢弋下意识地想去摸根烟抽,手刚伸进口袋里,与烟盒表面接触的手指触电似地一哆嗦,整个人抖了抖,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摸了电闸。他又把烟盒使劲往里塞了塞。
沈彻枕臂伏在书桌上,被谢弋硬生生从无梦安眠中拽起来的人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怨气。盛满热牛奶的玻璃杯紧贴着他脸颊放置,暖意一点点沁入骨骼,狭窄阴冷的骨缝容纳不了如此多的温暖,面上便不得不渗出一层微醺的淡绯。脸红了。
“我不记得我有要求过你必须戒烟。”沈彻语无波澜,他说话从来是一副不讨喜的平板腔调,少有起伏。一只手搭在玻璃杯壁,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眸中一丝不加掩饰的满足转瞬而逝。
谢弋很早以前发现他偏爱一切温暖的东西,连最多最多也只比他高0.9℃的人类体温,拥抱对他来说都是极为珍贵的温存。
谢弋干脆两手一撑坐在了宽大的书桌上,两条长腿杵着地面,朝那截侧头显得格外修长的脖颈伸出手去,拇指按住吞咽时轻微滚动的喉结,余下四指一齐向上,掌心恰好拢住颈动脉。沈彻的脉搏平稳,血液静静流淌。
“吸烟有害健康。”他笑,意犹未尽地用手摸了两把,简直是耍流氓。
被扼住咽喉的猎物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好吧好吧,舍不得你。”猎人从善如流地改口。
“沈副支队长什么时候转内勤,我也就‘刑满出狱’了。”
两个警察搞到一起其实是件挺微妙的事,微妙到他们要是再心大点完全可以打赌谁先作为烈士家属领个抚恤金啥的。
人们通过保养等一系列方法为使用中的机器延长寿命。
他在尊重这个人所有的理想和信仰的基础上,追求一份尽可能的长久。
亲爱的,我想跟你走到把警服同校服一并收作纪念的年纪,那时岁月从我这里偷走你的名字,于是我只好唤你——亲爱的。
“我考虑一下。”沈彻说。
谢弋骤然僵在那里,沈彻的虹膜颜色偏深,天色稍微一暗下来,漆黑的眸子就浓墨似地透不出半点光,外面的进不去,里面的出不来。
半晌,他才说:“你别吓唬我。”
沈彻,你别吓唬我。
谢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回忆潮水袭来,一遍又一遍冲刷过脑海。只留下“沈彻”这个人的一切,细致到他每一次敛眉,每一个抬眼。反反复复,单曲循环的是对方在他说出那句话后倦怠的神色,清晰无比。他长途跋涉过千山万水来到记忆里的人身边,数清了他眼睫颤动的频率,突然明白何为恐惧。
“我考虑一下。”他的爱人这样说道。
那半盒烟待在口袋里,间隔一层衣料,硌得谢弋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