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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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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冬日里天黑得格外早,吴维走出教室的时候,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他一溜小跑向自行车棚奔去,冷不防后肩被重重拍了一下,还没等反应过来,脖子里又被塞了一团冰冷彻骨的东西。
吴维被冻得倒抽一口冷气,一边忙不迭地把毛衣领子里的雪团往外掏,一边转身瞪着身后的罪魁祸首:“冷死了,干什么你?”
肖辰笑得蹲在地上,嘴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凝成一团团白雾,隔了好一会才说:“这也叫冷?还没到腊月底呢。南方人就是南方人。”
吴维哧地一声笑:“对,南方人都怕冷,哪像你们北方人,屋里暖气烧着,比住宫殿还舒服。”他说着话,脚步却不停下,以至于肖辰不得不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
“哥们儿,一起去食堂吃饭啊?”
“不了,我还要去打工。”吴维头也不回地径直钻进自行车棚,过了一会从里面推出一辆半旧的蓝色二六飞鸽。
肖辰按住他的车座,“等会等会等会——今儿晚上还打什么工?”
“晚上……有什么活动吗?”
“今儿圣诞节啊,咱系可是有晚会的,别跟我说你不参加。”
吴维轻轻给了他一拳,“哎哟,还学西方人过洋节,真够洋的你们。”
“我们不洋,是你太土。”肖辰笑嘻嘻地瞅着他,“行了,赶快把车放回去,跟我去宿舍洗澡换件衣服——”他说到这里,一脸神秘地把嘴凑到吴维的耳朵边,压低了声音,“听说艺术系的系花指明了要跟你跳舞呢!”
“我今天晚上真去不了,就便宜你小子吧。”吴维歪着头冲肖辰笑笑,一双眼睛被路灯的灯光映得亮闪闪的。他嘴角弯出一条浅浅的弧度,之后一步跨上车,挥了挥手,“先走了啊,指导员那边帮我应付一下。”
“维子!……吴维!”
耳边风声呼啸,肖辰的声音渐渐地远了,教室里温暖与喧闹也渐渐离他远去了。吴维用力蹬着自行车的踏板,驶过校园的林荫道。一场小雪在昨日降临这座北方的小城,整个园区里铺着一层薄薄的银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冰冷而清新的松香味,幽蓝而晴朗的夜空显得又高又远。道路两边的胡杨树叶早落光了,只剩下直耸入天的枝干,飞快地向后倒退,一派单调而又荒凉的景致。
吴维轻轻地呼了口气,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腕,发现劣质的电子表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停了。就在这时,静默在黑暗当中的俄式大钟缓慢而低沉地敲响了,一下、两下,整整敲了六下才停下来——没想到只耽搁了一会,时间就这么晚了,他心里有点焦急,忍不住加快了蹬车的速度。可路面上全是冰,速度一快车轮就开始打滑,顺着坡道猛冲下来,车闸被捏得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幸好这时候街上没什么人,他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车头的方向,一刻都不敢放松,眼睛都被寒风刺得快流泪了。
来到邮局门口的时候,值班的大嫂已经准备锁门了,吴维上气不接下气地滚下车,隔着马路就直着嗓子喊了一句:“等等!等等!”
“关门儿了,明儿再来吧。”大嫂看起来挺瘦弱的,气力还不小,咣噹一下就撞上了铁门。
“张大嫂,是我!”
张大嫂觉出这声音熟悉,才回头望了一眼,发现吴维气喘吁吁地推着自行车穿过路口的斑马线,正向她走过来,脸冻得发青,劣质的羽绒服不知道在哪被刮了一下,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羽毛梗子,脚上的球鞋也被雪水浸潮了,看上去狼狈不堪,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明亮的,泛着些微微地流光。
“小吴,今儿又不是周末,你大老远的跑过来干啥?”
吴维顾不上回答,只是忙不迭地问着:“我哥他……他有消息么?”
“哎哟,要是有信儿,大姐能不告诉你吗?”
吴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双手攥着自行车的车把手,咬着下嘴唇,过了好一会,才又问:“张大嫂,我知道您刚关门,本来也不想麻烦您,可我还是想挂个长途电话……您看行不行?”
“看你这傻孩子说的什么话!”张大嫂被他一句话噎得又好气又好笑,“说了多少遍了,在我这儿,你别把自己当外人。走,先跟我上屋里暖和暖和去。”
吴维摇摇头:小声说:“没时间了,我一会还要去上班,打个电话就走。”
张大嫂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她转过身,重新把上了锁的铁门拉开,同时打开了天花板上的电灯。
吴维跟着她刚一走进邮局里面,一阵带着油墨味的、暖洋洋的气息立刻包围了他,让他冻得僵硬的身躯稍稍柔软下来了。这让他忍不住想起那个伴随自己长大的城市。那座靠湖的南方小镇,有着干净而整齐的街道,常年温暖如春,就算是冬天,吹过来的风也是湿乎乎、温润润的。不像这北方的土地,风是硬冷的,雪是干燥的,时常还夹带着粗砺的沙尘,打在脸上像是被尖刀划过一样。
张大嫂把电话从柜台后面捧出来,往吴维面前一放:“打区号之前先拨两个零。”
吴维冲她抿着嘴笑了笑,一手举起话筒,另一只手飞快地在转轮盘上拨了几个数字。电话很快接通了,漫长而枯燥的等待音在他耳边响起,一下一下的,仿佛敲在他的心上。一阵夹带着雪粒的穿堂风吹进来,他瑟缩了一下,歪着头,用肩膀夹着听筒,双手插进衣兜,冰凉的指尖触到两枚小小的硬币,那是他每次为了缴共用电话费,特意放在兜里的。
终于,电话另一端发出“咯”地一声,一位中年男人的声音随之响起:“喂,海南军区五三五团部。”
吴维深吸一口气,一串数字脱口而出:“您好,我找一连三排七班的吴穹。”
“你等会。”男人的声音显得相当冷淡,电话听筒里传来一阵翻动纸张时发出的哗啦啦声响。
吴维在一片沉默中等待着,时间过得是那样慢,他右手在兜里紧紧攥着硬币,手心里渐渐渗出一层冰冷而粘腻的汗水,往事如同无声无息的黑白电影残片,从他的脑海里闪过。
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一年半前那个炎热的下午。十八岁的吴维捏着两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一路兴奋地从学校跑回福利院,却在门口看到了默默收拾着行装的哥哥。那天他穿了一身崭新地海军军装,新兵还没发肩章,只在胸前别了朵大红花,头发剃得短短的,看上去挺拔而精神。
吴维在门口呆呆地站立着,混身是汗,头发湿湿地贴在脸上,像是被水从头到尾浇了一遍。他脚抵在门槛上,抿着嘴不说话。直到吴穹整好了行李,回过头才看到他。
“怎么还闹别扭呢?”吴穹从挂勾上取下条毛巾,往弟弟怀里一扔,“去,把脸上汗擦擦,一会送哥去车站。”
吴维盯着他,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从得知哥哥要去当兵之后,他就一直心里不舒服,话也懒得说。这次也不例外,过了一会才把手里的通知书往前一递:“哥,录取通知书下来了。”
“是吗?哪个大学?”吴穹看上去倒比自己的弟弟还要激动,一把抢过去,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哟,建工学院!哥就知道你肯定能考上第一志愿!”
“……下面还有一张呢。”吴维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两个字,“你的。”
吴穹看也不看:“你逗我玩呢?我知道自己是块什么料,不然干嘛要去应征入伍?”
“哥,别去当兵。咱继续上学行吗?”
“说什么傻话,哥从小就喜欢当兵,喜欢飞机啊船啊炮啊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反反复复就这么两句话!”吴维实在忍不住了,抬起头吼了一句,少年的嗓音显得有些尖锐,“你偷偷填志愿兵的申请表,逃课去做体检,跟我商量过吗?为什么你总把我当小孩,当傻瓜?”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却不管不顾地继续往下说,“我知道咱家的情况,可我就不信咱读不完大学!吴穹、吴维,爹当时为什么给咱起这名字?无穷无尽,无可畏惧!可你现在却放弃了,我看不起你!”
吴穹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上从部队上新发下来的黑胶鞋,眼神中的光泽显得有些暗淡,过了好一会才重新抬起头,揉了揉自己弟弟的头发,“行啦,这都要当大学生了,还这么任性。哥不爱上学,就想当兵。”
吴维被他噎得再也说不出话,径直往屋里走,中途又被吴穹硬拖回来:“走,哥带你上街给吃好吃的去,考上大学了,怎么也得庆祝庆祝。”
哥哥硬拖着弟弟的胳膊来到街上,这时候正是正午,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光滑的青石板路,树荫下摆了一水儿的小吃摊位,隔老远的就闻到一股白米虾炒蚕豆的香味。吴穹把弟弟按在椅子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了,要了一桌子的菜,还破天荒开了两瓶啤酒,说是庆贺成年。一边吃,一边嘴里也没闲着,不停地向弟弟嘱咐着各种事项。而吴维却自始至终没再说过半句话,只埋着头用手剥小龙虾的红壳,不知道是被辣油呛着了还是怎么着,眼眶一直红红的。
两人再回到家没多久,新兵连的班长就亲自过来接人了,几个人拎着行李匆匆忙忙去了火车站。站台上人很多,吴穹伸手来握吴维的手,却被他一下子挣脱了,只是低着头跟着那双黑胶鞋的脚步往前走。再抬起头时,他发现自己混入了一片蓝色的海洋,而哥哥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却仍然别扭着不肯喊出声,只焦急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回穿梭,企图搜寻那个熟悉的背影。然而,直到最后一名新兵也被塞进闷热不通风的闷罐子火车里,他也没再找到吴穹。
之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鸣笛声,火车开始渐渐向前驶去,绕过远处的翠屏山,就再也看不见了,只剩下空落落地轨道。
“哥……”他在人群中小声地喊了一句,可是却不会有人再回答他了。
那是吴维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哥哥。
将近九月的时候,吴维离开了福利院,独自北上念大学。靠着父母去世前留下的微薄积蓄,再加上奖学金和平日打零工的钱,勉强可以过活。自立以后,吴维才真正了解到生活的艰难,也明白和哥哥一起读大学这个念头是多么的幼稚而遥不可及。可是两个人在分别之际,他甚至没有和哥哥说一句道别的话。
此后的一年半里,吴穹统共只寄过两回信,说是信,更确切的说应该是一部分津贴的汇款,全部由部队统一派发到指定的邮局里。而那汇款单据上除了吴穹的姓名和部队番号以外,便再没有更多的信息了。直到现在,吴维也只大概知道自己的哥哥多半在南沙某个群岛上驻守边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面对着茫茫大海。
“喂?喂?”
听筒里响起接线员的声音,把吴维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他慌忙问:“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请问能找到人吗?”
“你找的人有驻守任务,不在团部。”
“有任务?你们过节也不休息——”
“元旦还早着呢,今天是过哪门子节?”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吴维,“部队都有规定的,没事别打电话。”
“那您能帮我捎个口信给他吗?我是他弟……”吴维急切地接了下去,可一句话没说完,对方已经扣下了电话,喀地一声响过后,听筒里只剩下单调的忙音。
吴维混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靠着柜台呆立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扣下听筒,之后从兜里掏出被汗水浸湿的硬币,放在冰冷的台面上。
“你这孩子,打个电话还跟我瞎客气!”张大嫂硬把那两毛钱塞回吴维的手心里,“怎么着,跟你哥联系上了没?”
“没。”吴维摇了摇头,脸显得有些苍白:“大嫂,今天真谢谢你。我先走一步了。”
“进家里吃碗饺子再走吧?冬至那天刚包好的,放锅里一滚就熟。”
吴维笑着推辞:“不了,七点钟要上工。”
从晚上七点到十点,糊三个小时的信封,最少能拿十块钱,要是去晚了被人抢了位置就一分钱也拿不到,吴维可不敢冒这个险。
在室内只呆了这么一会,走出门就觉得外面更冷了,吴维搓了搓双手,然后重新跨上自行车,顶着寒风向前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