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荒图》凉音

3、红莲业火

　　长安百姓喜聚，街市多茶楼和曲坊。夜白和良辰坐在茶楼里听说书，茶是清明雨前的碧螺春，点心是珍馐楼特制的桂花云片糕，入口即化。桌前端坐的两个人却分毫未动，楼外开始下雨，斜风细雨，润物无声。夜白偶尔望着楼下的行人，一柄竹骨的油纸伞。然后忽然会有人抬头，惊鸿一瞥。
　　长安城里俱是这般不动声色的风情。
　　说书的人拿着小鼓敲得激烈，是个十来岁的小童，扎着两个冲天髻，稚气未脱的天真模样。
　　小童娓娓说道：“传说，上古洪荒时期，女娲补天遗留下一锅五彩熔浆。那五彩石是天地的金石玉髓，弃之可惜。于是女娲将其铸成一百单八件旷世奇兵，分散在天地各处。”
　　夜白眉梢一震，小童饮了口茶继续道：“那些兵器平时黯淡无华，藏于深山老林或是各路仙魔妖怪之手，不曾有什么特别厉害。但是，若是能把那一百单八件兵器聚拢回熔成五彩岩浆，就能铸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神器，有劈天裂地之威。”
　　小童叹气道：“这是逆天妄为的事情，此剑若成，铸剑者必遭天谴，灰飞烟灭。”
　　夜白捏拳，小童探了过来：“听者无心，说者有意。这些鬼怪志异本是无稽之谈，切莫当真，切莫切莫。”
　　小童端着鼓一摇一摆的走下楼去，夜白起身追了出去，小童出了门口恍然就不见了。夜白拂了下衣袖，暗自却明白，那说书的小童定是哪位过路的神仙幻化的。莲乔藏了一百单八件神兵，此刻长安城里仙灵通天，只怕已经惊动了不少人物。
　　良辰在夜白身后叹气，他从茶楼里借了一柄伞，撑开举过夜白的头顶。
　　“夜白，池里的荷花开了，你陪我去看好么？”
　　夜白站在街道中央，有些木讷。
　　“荷花，我已经快要忘记它长什么样子了。我游走大江南北总是很仓促，也不常有心思。应该错过了许多的东西。”
　　“夜白喜欢莲乔公子。”
　　夜白抬手去接雨水，她说：“我年幼的时候很顽劣，常常一个人偷跑到岸上去玩。我第一次看见糖人的时候开心极了，但是我身无分文，于是拿我的龙珠跟小贩换了一枝糖人。就这么不知轻重的玩了一整天，等太阳落山以后，我的法力全部都消失了。我只好找了个水缸变作一尾锦鲤藏着。可是第二天早上还是被人发现了，他们把我送到集市上去卖，我真害怕极了。后来有人把我捧起来放进一个白瓷缸里，他浑身透着灵息不似凡人。他嘲笑我说，他若是不来，堂堂白龙就成了糖醋鲤鱼。”
　　夜白望着良辰惨笑，“莲乔，他是蓬莱修仙的弟子，虽然后来生了无数变故，也知道他对我终究只有妹妹的愧疚。可是……可是我却始终都记得他手指的温度。”
　　良辰忽然扔掉纸伞，搂住夜白站在长安四月的细雨里。他泪水阑珊，是这烟雨长街里最悲切彷徨的少年。
　　夜白把头支在良辰的肩膀上，她茫然无措，悄声问道：“良辰，是对我很失望么？”
　　“不，是太怜惜你，感同身受。”

　　七月十五日，中元节。
　　莲乔给敛珍阁的伙计休了假，傍晚时分，流云如锦映得一方天空恢弘绚烂。莲乔望着天空的云霞轻轻笑了一下。他从花圃里摘了一朵茉莉，在鼻尖嗅了一下，递给夜白。
　　“夜白，这茉莉如何？”
　　夜白稍稍闻了一下，浅笑道：“你何时有这般闲情逸致了，也喜欢侍弄起花草。”
　　莲乔叹了叹，“你莫是这般不解风情，你手上的茉莉是团芳阁的花匠从蜀中深山寻到的珍品，花了五年的功夫。香味比起等闲的品种要更浓郁一些。”
　　夜白微微一怔，“你今日唤我来，不会只是为了中元节赏茉莉吧。”
　　莲乔再叹了一声，“自然……不是。”
　　莲乔唤了仆役将满院的茉莉都采摘下来，装入马车里。他牵着夜白上车，车里铺满了厚重的貂毡，幽香浮动显得异乎寻常的妥帖。
　　马车朝着城郊奔驰而去，一路上的烛火星光闪烁，是各家各户祭祀祖先留下来的香烛。莲乔闭着眼睛休憩。
　　“我们这是去哪里？”
　　“熔铸女娲神兵还缺两件东西，一样是红莲业火，一样是女娲补天的大鼎。”
　　“那我们这是……去取红莲业火？还是去取鼎。”
　　莲乔睁开眼睛笑道：“不，我们是去拜访真娘。”
　　长安远郊的山峦上埋了许多坟头，莲乔拨开小径上的杂草，夜白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初起的时候浅浅淡淡的，渐而馥郁，浓烈如织。月光孱弱从树梢草茎中恍惚出来，夜白抬头，这山路尽头的小丘上，只孤单落了一株槐树。
　　槐树四周密密匝匝的种满了一圈茉莉，夜月下开得洁白芬芳，茉莉拱着一张小小的青碑。莲乔将马车上的载来的茉莉悉数撒在青碑上，那方花团锦簇的茉莉便隐约幻出一抹人形。
　　茉莉分出叶子当手掌拂了一下，茉莉兴奋说道：“极品，极品！”
　　莲乔笑道：“真娘吩咐的，自然都是好东西。”
　　茉莉中的人影喜道：“甚好，甚好！如此，就多谢莲公子。”莲乔带来的茉莉花沿着石碑的内环迅速生长开来，绕满石碑一圈后，融着那大片的茉莉花开得生机勃勃。
　　人影望着它们，深深吸了口气，喃喃地说，“真好，真好……”她说完话，人影就缓缓的淡下去了。
　　“真娘留步。”莲乔急忙唤了一声。
　　茉莉轻轻“咦”了一声，叶片托着花蕾，好似思索的问道：“你有事求我？”
　　莲乔微微诧异，不动声色的笑了，“真娘果然心思通透？”
　　茉莉叹气道：“你别真把我当成一株茉莉花了。”茉莉展开叶子，欢欣道：“山野里曾被生人撞见过几次，他们赏了我个名字，叫孤魂野鬼，好听么？”
　　“莲乔，逢年的中元节，你都来给我送茉莉。到如今，是第几个年头了？”
　　“十九，一共替真娘寻了十九年茉莉。”莲乔沉声道。
　　茉莉四下环顾了一圈，“到如今，这些茉莉绕着槐树成了一片花田了。”
　　夜白探探了附近的山头，远近的山头上各自孤零的长着一刻槐树，山丘处下风方向，显然不是自然生成的。茉莉的坟头隐隐有些森冷，可夜白一时又辨不出理所当然。
　　槐树下升腾出一股白雾，变幻无度，许久才慢慢聚拢幻出了一张颜容。莲乔赞道：“真娘的相貌当是世间少有。”
　　真娘正色道：“欠债还钱这个道理我懂，我并非是轻言寡信之人。莲公子大可不必暗言提醒。”
　　莲乔微微蹙了下眉，当真也不再接话。
　　茉莉在溶溶月色下冉冉绽放，真娘犹自说道：“红莲业火，我也只有这件东西值得大家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