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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远嫁(一) ...

  •   乾元十七年五月初十,我坐在宝鸾盖驷驾马车上,在御林军大队人马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向着京城行进。透过马车四围悬着的鲛绡冰绫纱帐,我隐约可以看见身周高大的骏马上那盔甲森严、腰悬宝剑的士卒以及他们身后正猎猎招展的旌旗,玄底金线,上绣蟠龙,正是大周皇室的标志。再远一些,就可见宽阔的驰道两侧每隔三步种植的高大树木。“人间四月芳菲尽”,那些树木却已是亭亭如盖,绿意葱茏。匝地的浓荫给这渐渐燥热起来的天气带来些许凉意。

      从遥远的东越翻越千山万水而来,在路上已经走了近月,每当朝阳喷薄东升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回望来路,但见远道绵绵,烟尘弥漫,心里陡然涌上一阵酸楚:江南的青山秀水,终究是离我而去了。

      大周的驰道在高祖年间耗费数十年光阴建成,后世继位的帝王无不视为国之重务,每岁皆有例行修缮,是以虽历百年犹平整如初,车行其上丝毫不觉颠簸。日复一日的单调景致,我早已看得倦了,加之途中劳顿,此刻昏昏然有些睡意。一旁的贴身丫环倩雪和待月见我气闷,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说些笑话解乏。我也只无心地听着,思绪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自从乾元十五年大周朝收复西南诸州后,气象一新,如日中天,转而便将矛头指向了边疆四夷。北方的赫连兵力强盛,暂时不易撄其锋芒,而我东越国偏处一隅,国小势微,自然首当其冲。国君见周军调兵遣将,大有渡江之势,慌忙连夜召集群臣商议对策。三日三夜御前朝议的结果不出所料:国君上表议和,去帝号,纳贡称臣,并奉嫁郡主以示交好诚意。大周虽平定了西南,一时也需休养生息,不宜再动刀兵,是以恩准和议之请。

      国君的旨意传到府中的时候,我正斜倚在后园的凉亭栏杆前低头看那一池锦鲤在碧水间自在优游。忽然有小丫头忙忙地跑来,说老爷命我去前厅接旨。我先是一愕,继而隐隐觉得忐忑不安,倩雪扶我到了前厅,却见那里早已摆好了香案,阖府上下都齐刷刷地跪着,父亲年迈的脸上满是忧愁。我微怔忡间,就听前来传旨的内监用他那尖细的嗓音冲着我道:“宗室女薛粼澜接旨。”

      我忙跪倒行礼如仪。那内监不紧不缓地念着圣旨,却字字清晰地钻入我耳中:“宗室安平君女薛氏粼澜仪容端庄,德行素著,温恭敏惠,……着晋封为和宁郡主,奉嫁大周圣神皇帝陛下。”

      我脑中突然“嗡”的一声,霎时只觉天旋地转: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好像灵魂出窍一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谢恩领旨,又是如何回到自己房中。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自己的软榻上了。

      我硬撑着要坐起,倩雪连忙上前扶住我,边往我背后垫了两个靠枕,边急急说道:“小姐醒啦,谢天谢地,刚才可吓坏奴婢了呢。”

      我有些茫然,随口问道:“我怎么了?”

      倩雪听了,忽然眼角掉下泪来,忙着掏出帕子去掩:“小姐接了旨意以后,就像失了魂一样,什么话也不说,谁劝都不理。方才大夫来瞧过了,说是受了惊吓,开了安神的方子。奴婢已经熬了药喂小姐服下了。”

      我这才回思起适才发生的一切,尽管早有准备,一时之间,依然难以承受,心里又不自禁地伤痛起来,只觉那碗安神药在唇舌间一阵一阵地泛着苦味。倩雪见我不说话,又道:“待月在灶上煨着参汤,要不奴婢端来给小姐喝了压压惊。”

      “不用了。”我摆摆手打断她的话,“伺候我起来吧。”

      倩雪一面替我穿衣梳头,一面道:“奴婢已经让人去回话了,小姐不知道,你这一病,老爷夫人都快急疯了。”她瞥见镜中的我似乎神情不豫,便住了口不再说。哪知她话音刚落,父亲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却不见他进来,只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说:“郡主娘娘可安好?臣来给娘娘请安。”

      我霎时如遭雷击,本想扑进爹爹宽厚的怀抱好好哭上一场,哪知却是这等冷冰冰的语气。我心中气苦,两行泪水不争气地掉落下来:虽然知道这是君臣之礼,更何况我还要奉嫁大周皇帝。然而才转眼间的功夫,爹爹竟然就变得和我那么生分了,好像从来也不相识的陌路人一般。怎不叫我伤心难过?

      我死命地绞着鬓边一缕青丝,半晌方定定神道:“爹爹不需多礼,进来吧。”

      父亲坚持让待月放下珠帘才肯进门,又要按规矩对我行大礼。我又急又伤心,嗔道:“爹爹再这样,是存心要折女儿的寿了。”

      父亲一愣,抬头见我伤心落泪的样子,不由长叹一声:“唉,澜儿,君臣之礼不可废啊。”说着仍行下礼去,我咬着牙关受了,忙叫待月搀他起来入座。隔着帘子,我见父亲仿佛一夕间苍老了许多,原本挺直的腰板微微有些佝偻,眼角的皱纹也密密地爬了上来。我心中惊恸,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良久的沉默后,父亲忽然幽幽叹道:“澜儿,是爹对不住你啊。”

      房中一灯如豆,照出父亲忧伤落寞的背影,待月和倩雪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只余我和他两个人默然相对。我尽量平静了语气:“爹爹又何错之有。今日之事,其实澜儿早就料到了。”

      父亲讶然抬头:“怎么说?”

      “东越国弱,怎是大周敌手?王上会纳贡称臣也是情理中事。至于奉嫁和亲,更是老戏码了。王上膝下只有一女端福郡主,又是王后嫡出,向来视若瑰宝,怎舍得嫁入大周骨肉分离?自然是从宗室女中挑选一人代替。”

      我淡淡说着,父亲的脸色却是愈加黯然:“是啊,所有的宗室女儿当中,也只有澜儿你年纪相当,品貌出众,早得王上青目。恩旨降下,势所难免。只是……为父怎舍得你去……你才十八岁啊……早知如此,倒不如听你娘的,早早为你择个好人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父亲说到后来,已是老泪纵横,我心下不忍,别过头去,瞧着那一盏盈盈的孤灯,劝慰道:“事已至此,天意难测,君命难违,爹爹也不要太伤心了。爹爹不是常常给澜儿说昭君、文成的故事吗?澜儿此去,万民福祉系于一身,自当谨言慎行,效法前贤。若然两国交好,也是无量的功德。爹爹该为澜儿骄傲才是。”

      父亲闻言,无限感慨:“原来你已经想得如此明白了。”他忽然抬起头望着我,目光中满是怜爱,就好像回到了我垂髫之年整日坐在他膝上的时光,听着那慈和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过往的传说。

      我恍然惊醒,父亲那怜爱的眼神仿佛还在眼前挥之不去,心中又是一酸,不由喃喃地唤出了声:“爹爹,爹爹。”

      “小姐又想家了么?”倩雪熟悉的甜美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她伸手为我掖了掖身上盖着的藕色挑花丝衾,续道,“小姐方才睡着了呢。许是太累了。再歇一歇吧,这里有奴婢和待月在呢。”

      我举目望向车外,暮色四合,残阳斜照,淡淡的余晖透过鲛绡冰绫纱帐投射在我身上,仿佛是临别那夜母亲温柔的双手在轻轻抚摸我的脸庞。我下意识地捏紧了腰间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平安香囊。那一针一线,如此细密,仿佛是慈母无穷无尽的思念和担忧,将我孤单愁苦的心紧紧包围缠绕,给我如缕不绝的温暖和安慰。我心头一宽,旋即又沉沉睡去。

      娘亲,但愿如你所愿,一切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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