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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情与欲(2) 三合一 ...

  •   传闻中,李常郡幼时坠马,容貌尽毁。他心气极高,不愿意被旁人嘲笑,便从此扣上阎罗假面,以这幅骇人面孔示人。

      宋如君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或是残缺不全、或是狰狞异常的脸。

      但都没有。

      男人面上哪里都没缺,看着甚至比常人还要风神俊秀些,只是单单……高鼻深目。他脸上的皮肤也许因为终日见不到光的缘故,在烛火的映衬下白的几乎有些透明。

      显得有些非我族类。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

      “你不是汉人?”宋如君诧异道。

      李常郡没有作答,而是彻底松开了她。他弯腰拾起在地上打转的面具,原想着扣回到脸上,但是好像也觉得如今这么做多此一举,便把那面具随手放到了床上。

      “看过我脸的人,除了我父母,都死了。”李常郡语气平淡。

      “……你这是在恐吓我?”

      男人因为宋如君的这句问话话,表情变得有些疑惑。没有了面具的遮挡,宋如君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心。

      这不是恐吓,而是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定定的打量着李常郡。

      他的那双瞳仁在烛火的照耀下浅的跟琥珀似的,哪是一般中原人会有的模样。自己早先怎么就没有发觉?

      “你不害怕我么?”李常郡问。

      “害怕什么,你是人又不是鬼。行走江湖,谁还没见过几个异人了。”

      李常郡听了这话,紧绷的表情突然放松下来。

      宋如君好奇起来,“不过,你不是河西节度使李志留的儿子吗?”

      那李志留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虽然带的多是沙陀兵,但也都是归顺了的。他的夫人是镇南大将军的长门嫡出,也是实打实的汉人。

      这两人怎么能生出一个藩子似的儿子来?

      “我父亲是李志留。”李常郡温声道。

      宋如君细品了这句话——那就是他的母亲不是镇南大将军的嫡女了。

      一想到那首夜里催人泪下的西域战曲,那个不能被外人碰触的锦盒,她突然福至心灵。

      “你的母亲。”宋如君抬手摸了摸竹笛,轻声问道,“是她吗?”

      竹笛上瘢痕交错,被触摸的太多,几乎带有了玉的油润感。

      “我不知道。”

      答案出乎意料,宋如君微微怔住。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就死了。”李常郡淡声说,“淹死的。”

      他说完,直直的望向宋如君,眼神里带着几分没有重蹈覆辙的万幸。

      宋如君一瞬间突然有些领悟了刚刚那场温存——这里面除了心动,恐怕还有几分对过去遗憾的追念,和如释重负。

      陈年往事停在斑驳的记忆里,你不去摸它,便可以若无其事的活着。

      “你父亲怕别人知道你不是嫡母所出,被旁人嘲笑,便让你终身戴着面具?”宋如君问道。

      这理由宋如君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些可笑。李志留先前一个儿子没有,如今有个庶出的,这分明是喜事,又何至于遮遮掩掩。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琢磨不出来。

      “是,也不是。”李常郡倒是替她解了惑,“若是寻常小妾生了个庶出儿子便也罢了。只是我顶着这么张脸,朝中元老必定觉得我怀有异心。想要带兵打仗都是痴心妄想,又如何能服众。”

      亲生父亲为了权与利,便让孩子一辈子活在掩藏之下,活成了战争机器,着实残酷的让人咂舌。

      这也怪不得宋如君先前觉着,老子和儿子是两条心了。

      “你……”

      “我什么?”

      “没什么。”安慰的话就宋如君在嘴边,却怎么说都觉得有几分苍白。

      此时天色已经全暗,只有烛火跳跃着“啪”的卷了个花。

      李常郡温声问:“还继续吗?”

      “继续什么?”宋如君有点懵。

      李常郡指了指她因为长时间接吻而变得殷红的唇。

      这登徒子!

      宋如君一愣,赶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好像李常郡多看一眼,自己便要掉块肉似的。

      李常郡眼睛里带着忍不住的笑意和稚气的调侃。

      没了阎罗面具的他不再那么难以揣测,倒跟个诚心看人乐子的顽童似的。

      ——你可太不要脸了。

      宋如君虽然没把和这句话说出来,但面上颜色明显已经有了几分愠意。

      “早些睡吧。”李常郡没过多纠缠,扶着宋如君躺下,“还是少折腾些好。”

      宋如君恨恨的躺倒,把被子直拉到下巴颏处,没留出一丝空隙。

      男人看了她的举动,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喜事,哈哈笑出声来。

      他眼角都皱出了笑纹,至少在这一刻,是真心实意的快乐着。

      “对了,那郎中说鬼头疯不是下在饭食里的,是要有人把那玩意碾碎调成药膏子,擦到伤处才能染上。我记得你胳膊那处肿的格外厉害,想来就是下药的地方了。你再细想想,可曾有人接触过那里?”

      宋如君越想越糊涂,就是三娘也没有碰过自己胳膊,还能有谁?

      见她微微摇头,李常郡便没多言语,收拾了东西站了起来。

      “你别忘了恒儿的事情。”自打有了刚刚的肌肤之亲,宋如君也放松了些,连将军都不叫了。

      李常郡自顾自把面具绑到了脸上,那个铁石心肠的男人又回来了。

      “知道了。”他回的很简短,语气有些冷淡。

      怎么回事,翻脸不认人了?

      宋如君正疑惑,额头上突然传来一点温暖的湿热。

      是李常郡走时,微微欠身,蜻蜓点水般吻了她额头一下。

      ——这人占起便宜来还没完没了了。

      宋如君抬手猛擦额头,就听见李常郡落下两个字。

      “放心。”

      “扑”的一声,跳动的烛火被他吹灭,让黑暗恰如其分的遮住了姑娘涨得通红的脸。

      门开了又合上,男人走了。

      虽然没人看着,但宋如君还是忍不住往下滑,缩进被子里。

      被面凉润,贴在她滚烫的脸上正合适。

      她试图让自己入睡,但一闭眼就是好像陷入了一场迷幻境。

      酒肆里助舞的妖娆胡女,在丝竹声中旋转跳跃。醉酒的男人赏了那胡女两角银子,日日来看她,她便稀里糊涂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替人生了孩子,又死在冰冷的湖里。

      脑海里的激烈鼓点合着刚刚那场荒唐事,让宋如君心脏咚咚作响。

      宋如君到底是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四下有些摇晃,好像是困在了狭小的车厢里,而车厢里除了她,还有几个人。

      她试着看清周边人的脸,但一切都模糊不清。

      一个女人的声音穿透迷雾响了起来:“我倒不知将军已成家了。如君姑娘看着秀外慧中,定是当家的人才。真不知我何时能有姑娘这般好命……”

      车厢摇了一下,那女人似乎没坐稳,眼瞅就要歪下座来。

      宋如君下意识伸胳膊去扶,衣袖滑落,露出一小节白藕似的腕子。

      而对方冰凉的手就搭在她臂上,靠着这一点力坐直了身子,操着一把温婉嗓子说到:“多谢姑娘。”

      那张嘴一张一合,好像美女蛇似的,吐出殷红的芯子来,把人的喉咙死死缠住,熟悉的窒息感蜂拥而至。

      宋如君猛然惊醒,冷汗顺着香腮滑落,才发现天光已经大亮。

      ……是她。

      是她下的药。

      宋如君顾不得许多,掀开被便要下床。只是才沾地没多久,眼前就黑蒙蒙一片,栽倒在地上。

      “哎,大娘,你怎么了?”正巧那小药童进来送药,一看病人本人伏在地上,吓了一跳。

      他赶紧把药碗一放,这边紧着扶人,那边扯着嗓子大喊:“先生——先生——快点来——”

      这号丧似的喊声还真把郎中给喊来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合力把宋如君抬回床上,让她靠坐住。

      “姑娘躺的太久,不能这么急着起身。”

      “我要见将军。”宋如君此时自己也回转过来,张口急切道,“越快越好。”

      话是叫人传过去了,但想来李常郡也不是时时有空,所以一时半会估计等不到信。

      宋如君怀揣着一个没有被证实的猜想,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

      过了些功夫,门又被推开。

      “我和你说……”宋如君没想到李常郡这么快就来了,立刻扬声道。

      只是一看到来者,她停住了说了一半的话。

      进来的不是李常郡,而是赵恒。

      “阿姊要和我说些什么?”少年难得的朝气蓬勃。

      若是被太多人知道,万一惊着那条美人蛇就不好了。

      宋如君这么想着,便收了先前想说的话,另起话头:“我正要和你说,你不能因为病症拖得久了,便不当回事。郎中昨儿个说的话,你得听进去。要是你嫌这个大夫看的不好,咱们可以托人再找。”

      “托谁?”赵恒轻笑出声,“李常郡么?”

      还没等她回答,少年又开口:“那位将军倒是对阿姊的话上心。一大早就派了几个兵油子,寸步不离的看着我。就连过来探望你,都要再三请示。”

      他眸中有寒锋闪过:“阿姊是觉得,我如今连自由活动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这话问的宋如君十分头大。

      门外果然传来守卫的响动,看来李常郡真把她昨晚上说的话记住,还风驰电掣的执行了。

      “我是觉得你最近言行反常,才说多个看护也好……”

      “糊没糊涂,自己清楚。阿姊若是想早一天逼死我,继续让人监视我就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如君只能扬声招呼门外的人进来。

      许广屁股上的伤应是还没好利索,但精气神不错。一进来就问好:“见过夫人!”

      宋如君有日子没听见这底气十足的嗓门,震得一愣,才说:“不用再麻烦你们陪着小郎君了。若是将军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李常郡原就给许广嘱咐说,赵恒的事若是有变化,便听宋如君的。

      所以许广乐得清闲:“得令!”

      那一伙子大兵乌拉拉列队走了,门口倒是清净不少,屋里的气氛也瞬间缓和了。

      “前几天都躺着,是不是没什么胃口?我看案台上有剩的餐食。”赵恒主动换了话题。

      宋如君立马顺坡下驴:“是觉得有点口苦。”

      “我听那郎中说,濮州城里有家卖桃花饼的很有名。外面是现烤的酥皮,里面埋着甜津津的馅子。你若是想吃,我现在就去买来给你。”

      “现在倒真是吃这个的时节,桃花刚落,还新鲜。”宋如君道,“你别折腾了。等我好些,咱们一起去城里溜达一圈,到时候再吃也不迟。”

      她停了停又好奇道:“也不知道濮州城和幽州城哪个规模大一些,想来街上应该很热闹。”

      “应是濮州。”赵恒说,“不过此地离着京城近些,民风不似北地那般彪悍。今天早上还听军士说,没见着几个姑娘在外面走动。就是有,也是锥帽捂得严严实实。”

      “露的还不如俺家养的大白鹅多。”赵恒绘声绘色的学着军士说话,一口乡音惟妙惟肖。

      宋如君难得见他这么胡闹,忍不住笑的前仰后合。

      “别和他们学着说粗话。”她笑过,忍不住又嘱咐。

      赵恒乖乖点头。

      两人如此闲谈一通,像是找回了往昔的亲情。

      “今日天气不错,要是能放纸鸢就好了。”赵恒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

      宋如君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但细想了想,上一次放纸鸢还是父母都在时了。

      “陇中风刮得烈,纸鸢好飞起来。今日天气虽好,但风不够大,恐怕不成。要不咱们明天再看看?”

      她记起赵恒对李常郡的看不过眼,又续道:“就你和我去,不带旁人。”

      “阿姊若是真拿住一个人的心,就跟探囊取物似的。”赵恒的表情有些微妙。

      宋如君总觉得这话哪里有些不对味,只能憨笑了两声:“明天若是没空,就后天,反正时候还多。”

      赵恒没吭声,只是俯身把头枕在了宋如君平放在被上的手背上。

      竟像只馋觉的猫儿似的。

      这举动不大得体,宋如君下意识想躲。

      但她又觉得这几日轻慢了他,到底是没有挪开,而是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少年的头。

      “我们之间,非要插进旁人么?”赵恒低声问。

      “我有我的苦衷。”宋如君想要解释给他听。

      但对方没让她说完。

      少年叹了口气,抬起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温声道:“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他说完这话,意外轻松起来,重新带了笑意:“应是吃午食的时候了,怪我不懂事,在这墨迹这么久。我去看看炊房里饭好没好。”

      “我还不饿呢。”

      “不饿也得吃,你想学我,病症上风池么。”

      宋如君听到赵恒调侃自己,突然觉得先前是太多心了——这哪像有问题的人?

      她应承赵恒的话,假模假样揉了揉肚子:“你别说,还真有点饿了。一会儿你让旁人送,自己回去休息休息,明日再来看我就好。”

      赵恒深深望了她一眼,笑着说了句“你多保重”,便转身走了。

      屋里又陷入了漫长的寂静,还有院子里偶尔停住的鸟叽喳几句。

      宋如君合眼躺了一会,刚刚的欢声笑语散去,只剩一个人的孤寂,而昨晚的噩梦又渐渐浮现在眼前。

      她连忙睁开眼,扶着床沿自己试着站了几次,终于成功了。

      血渐渐回到行动中的身体里,步伐也越发灵便。她慢慢挪到门边上,透过敞开的门,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应是一套二进的院子,前面是行医的药馆,后面是主人的居所。而自己就住在后院的上房。

      院中种着几颗精心修剪过的树,开着粉莹莹的花。这一副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倒叫她有几分安心。

      小药童正端着餐盒往这边来,见原该躺在床上的病人又跑出来了,这回还仰着头辨认花咕嘟,不禁气的一跺脚:“大娘!好好躺着!”

      宋如君此时立的很稳,见着雪团子似的孩子,不禁微微一笑:“你叫什么?”

      “你先说你叫什么!”那孩子警惕性很高,反问道。

      “你可以叫我如君先生。”

      “你不是先生,我家先生才是先生,世上就他这么一个先生。”小药童一张小嘴叭叭的,跟讲绕口令似的。

      宋如君说不过他,拿出哄小孩的那一套。把手心攥的紧紧的,伸了出去:“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那孩子果然好奇起来:“是什么?”

      “你猜,猜对了就给你。”

      “杏仁糖?”

      “八宝干?”

      “果脯?”

      宋如君:……这熊孩子,怎么全是吃的。

      她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都不是,但是是你想要的。”

      小药童像是想到了什么,忽闪忽闪大眼睛:“难倒是……兔子?”

      总算猜对了。

      宋如君长舒一口气,把手一摊,果然里面躺着狗尾巴草编的兔子。

      过了几日工夫,草兔子有些蔫吧,看着倒更呆头呆脑的。

      小药童一看见,果然欢喜的不行:“哎呀!”

      他把食盒放到地上,正要去拿草兔,却又犹豫起来,手往回缩:“先生说了,不让我拿白你的东西。”

      “我不和郎中说,你放心,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小药童果然心动起来。

      他飞快的把兔子拿在手里,老气横秋的说:“可这样就不公平了。要不,我也告诉大娘你一个秘密吧。”

      宋如君没把这话当真,笑道:“什么秘密?”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是李常郡风尘仆仆而归。

      宋如君见着他,便顾不上更多,连忙往前踱了两步,第一句就说:“我知道是谁给我下的鬼头疯了。”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常郡竟然说:“我也知道了。”

      看到姑娘一脸震惊的表情,他瞥了一眼天真无邪的小药童,从地上拾起食盒。

      “进屋谈。”

      宋如君觉得李常郡未免谨慎的过分,但还是跟着他进去。

      李常郡掩好门窗,把食盒放好,方才说:“那人可是庄静思?”

      宋如君一愣。

      因为她心里所想的那个下药的人,确实是庄二姑娘。

      从湖边回晋蒲营中的车上,庄二姑娘若无其事的碰过自己的胳膊。之后几日,宋如君觉得身体有些隐隐不适,还以为是行军路赶上了火。直到在野泉发作,才知道这世间有鬼头疯这玩意。

      只是庄静思一个闺阁小姐,从何处搞到这种山野志怪的东西,又为何要处心积虑下药害她?

      仅仅因为她倾慕于李常郡吗?

      而李常郡接下来说的话,更让她咂舌:“我察觉出端倪之后,便派人严加看管,想看看她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我原本也只是七八分怀疑,没想到……”

      听到这,宋如君觉得不好,果然李常郡续道:“她自己觉得心虚,今天早上逃跑了。”

      “跑了?”

      一个弱女子,在众目睽睽的看守下竟然跑掉了?

      李常郡点头。不知道庄静思使了什么手段,先是从门窗加锁的屋里出来,又使出和先前一模一样的那招,把看护的给蒙晕。最后翻出高墙,逃之夭夭。这一连串操作单凭她一个弱质女流是决计做不到的,看来这里面少不了内外勾结,背后也另有隐情。

      “让她跑了也好。”李常郡道,“死士正在追查她的行踪,先不打草惊蛇,争取顺着她的路线,一举找到老巢。”

      宋如君听到“老巢”两个字,便知道这件事情远比她先前想的麻烦的多。

      “她是不是回幽州城去了?……难道她是嗣王手下,不对,应是刘欣指使的?”

      脑子中纷乱的念头太多,话说出来都有些语无伦次。

      李常郡没有肯定或者否定任何一种想法,而是说:“你既然好些了,我们明日就继续启程。此事蹊跷,我担心夜长梦多。”

      宋如君一想到先前那浑身麻麻赖赖的刺痒,恨不得举起双手双脚赞同。

      不过她心念一转,又想到一件事:“若是庄静思下的药,那三娘肯定是无辜的,你莫要关着她了。”

      “今天一早,我就已将她放出来了。她原就要从此处回老家去,既然下药一事不是她干的,我会派两人护她周全。”

      说完,他走了两步,把窗户重又推开,掀了案台上的食盒:“多说无益,你先吃饭。”

      “……这是什么?”

      眼前的东西吸引了李常郡的注意,他停住摆箸子的手,拿住了那个物件,出言问道。

      宋如君听到他的疑问,望了过去。

      他手上捏着一只薄薄的纸封,是不知何时被放在了台上的。

      “写给你的。”

      宋如君疑惑上前接了。

      信上书:“阿姊亲启。”

      赵恒写的?他今日才来过,估计是那会儿落在这儿的,只是不知道这又是闹的哪出。

      宋如君展开信件,上面一行行清秀小楷,好像写作者娓娓道来:

      “如君吾姐,

      这几日濮州小住,我夜里偶然梦醒,突然好像身在陇中。

      屋外大风狂作,若是小时候,你总会扎一只纸鸢,欢欢喜喜的喊着我上古原去。

      我每每羡慕那纸鸢无忧无虑飞在空中,几乎与日月齐辉。你便说,飞的再高,有手里的线牵着,便断不了。

      我原以为,你我之间便有这么一根线牵着。

      我自幼病弱,承蒙你诸多照顾。说的重些,于我而言,你是亲人、是友人,亦是恩人。

      如今灾祸斗生,又有闲杂人等纷扰,以至于亲人之间又生龌龊。

      我气恼过,也思虑过。

      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给爹报仇,再回来还你的恩。

      今日前来,本就是为与你告别的。

      只是胆小如我,’离别’二字怕是说不出口,只能留下这封信,以表心意。

      见字如晤面。

      我知你会担心,但切记不用寻我,我心意已定。

      此去山高水长。

      望再相逢之前,各自珍重。”

      这封信的开头有不少被墨痕涂抹过的地方,应是写信的人停停改改,总是不大满意。但越往后,字迹就越坚定,应是已经下足了决心。

      信从宋如君手里飘落,打了个忽,飘落在地。

      她脑海中闪电般的晃过今日赵恒来的画面。

      一字字,一句句,分明都在和自己话别。

      怪不得他没有回应自己明日再放纸鸢……因为没有明天了。

      但她竟如此迟钝至此,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击垮了宋如君,她急着推门而去。

      院中一个稚嫩童声响起:“大娘,你怎么突然就进屋了,刚刚不还要和我互换秘密吗?”

      “你说什么?”她茫茫然问道。

      “早上来看你的小哥已经收拾东西走啦,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个姜糖块,让我别告诉旁人,说是我和他之间的小秘密。”小药童说完,突然有点害怕起来,“我把他的秘密说了,会不会有老虎吃我?”

      “他自己走的?往哪个方向去了?”宋如君厉声问。

      孩子被吓得哭起来,把草兔子甩在地上:“你凶我!我不要你的东西了!”

      “你弟弟知道他要做什么。”

      身后响起男人的声音,是李常郡追着走了出来。

      宋如君有些茫然:“他知道什么!他这是去哪了,什么山高水远……他就是疯了……”

      “你该放手了。”李常郡坚定的说,”熟了的果子,总要从树上落下的。你不可能护他一辈子。他既然要闯,就随他去。”

      宋如君因为这推心置腹的一席话顿住,而李常郡拉住她,轻揽入怀,让少女柔软的面颊,倚住他坚硬的铠甲。

      “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男人说。

      宋如君知道李常郡刚刚的开解说得有道理。

      但亲人骤然离别,好像削骨断肉,痛彻心扉。

      她哭不出来,单是木头人一般低语:“你不懂……若是寻常人也就算了,赵恒本就体弱多病。我怕他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或是受了谁的蛊惑,一时兴起,要自己去寻仇。万一路上有个闪失……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唯一的亲人”这几个字似乎改变了李常郡的想法。他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我们会找到他的。”

      这句包含着“我们”的肯定句,让宋如君的摇摇欲坠有了些许安慰。

      ***

      翌日。

      已经完成补给的车队吹角启程。风猎猎而气,卷着宋如君不听话的发梢。

      她看了看天景,突然想到,今天果然适合放纸鸢。

      武三娘站在队尾,温声对宋如君说:“如此一别,倒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宋如君原本想说些“前程似锦”的吉祥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吐出来的只有:“多保重。”

      此处没有柳树,折不了柳枝,饮不了酒,能送别故人的也就这三个字而已。

      先是骨肉至亲般的义弟,再是萍水相逢的友人。这几日的离愁,她受够了。

      许广远远地立在督军的位置,眼睛往武三娘处瞥了一撇。

      武三娘躬身行了个礼。

      许广似乎是想动一动,宋如君以为他会过来,至少是说两句依依不舍的道别。

      但他板正起身体,摘下头盔目送她回身上车。然后马车疾行,消失在扬起的灰土中。

      大抵是这些人见惯了生死,离别就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

      余下的路程变得有些平淡。

      离京越近,李常郡的事务就越发繁忙起来,以至于宋如君几乎没能怎么见到他——男人军帐里的烛火经常是通晓亮着。

      而派出去找赵恒的人,却迟迟没有下落。

      宋如君陷入了矛盾的情绪里:一忽是担忧赵恒已经遇到不测,一忽又侥幸觉得他既然能躲开李常郡手下的搜寻,也许确实有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过人本领。

      没有消息,总归就是最好的消息。

      宋如君要了纸笔,有空便写些东西,把对赵恒的挂念消磨在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里。

      只希望待到父亲大仇得报之时,他们能够再次相见。回那故乡古原之上,痛痛快快飞一场纸鸢。

      ……

      就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忧中,京城的巍巍城巅在蔼蔼薄雾中显露出模样。

      对于这座城池,有诗云: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1]

      层叠的屋落鳞次栉比,游走的商贩吆喝着,马车牛车在四通八达的官道上碾压出荣碌的车辙。

      好一副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

      这座都城走过了百余个春秋,即使墙垣在去年的反贼围攻中瘢痕累累,它依旧是这个帝国的心脏。
      迎接凯旋之师的队伍早已经得了信,兵部尚书常怀远特意带人等在唯亭处,远远见李常郡的队伍驶来,便拉起悠长的号角。

      宋如君在车里听见动静,带好了锥帽,打帘缝里偷眼往外看了一眼。

      “迎定远将军回朝——”

      “迎定远将军回朝——”

      “迎定远将军回朝——”

      一声声气动山河的迎接,不知是为了李常郡,还是为了他带的那颗反贼肖彻的人头。

      李常郡翻身下马,接了侍者端上来的酒,泼在地上,示意手下把圣上要的东西交过去。

      众人都知他不饮酒的怪异脾性,倒也没说什么。

      那颗被装在木箱里的头路过时,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传来,惹得旁人纷纷掩鼻。

      兵部尚书常怀远面上强掖着恶心,客气道:“圣上特意下旨,请定远将军在京中停留些日子,等待赏赐。将军若是没有合适地方歇脚,我府上倒是有几间上房。”

      这人上了些年纪,须发尽白,说话时圆滚滚的肚子跟着一起抖动,倒像个铺子里卖的不倒翁似的。
      “不打紧。”李常郡温声道,“我有住处。”

      他果然是有住处,是京中一个不知多久前购置的宅院。

      ——只不过这住处,忒落败了。

      这院子太久没人住,杂草都长得没过脚脖子。门一打开,人没见着一个,阿猫阿狗倒是窜出来不少,合着拿这儿当家了。

      “阿嚏。”

      宋如君闻多了灰尘,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手指随便在台面上一抹,都能在灰土中划出道线。

      许广扯着嗓子说:“将军,这也没法住人啊。咱们哪怕不去常大人那,找个客栈驿馆的,也比这儿强啊。”

      李常郡倒是自顾自打了水,投了抹布,悠闲的擦起桌子来:“还在晋蒲的时候,我就收到信说,我母亲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按时间算,不过这几日就到。”

      宋如君定住。

      李常郡口中的母亲,想必不是他的生母,而是那镇南大将军的嫡女。

      这位河西节度使夫人千里迢迢是来做什么的,不用多说,自己也能明白。

      自然是给李常郡寻亲事的。

      而李常郡偏偏捡了这么个地方落脚,就有些意思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情与欲(2) 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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